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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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五、角声满天


      谢长缨于城西门楼之上凭栏远眺之时,正被那明艳的日光刺得双目一痛。她不由得抬起手略微遮了遮,而目光已然落在了天际隐隐可见的高车军营。
      今日已是正月二十九,连北疆的郊野之上似也生出了若有似无的零星春意,虽只是偶有嫩黄碧绿之色,却也为这座暮气沉沉的城池缀上了些许生意。
      十余日以来,谢徵及其心腹秘密处决了数名形迹可疑的士兵与军属,却始终难以安心,而府库中的各色物资仍在严苛的筛查之中一日日地减少,邻近郡县也依旧不曾传来援军的消息。
      “你果然仍在门楼上。”
      谢长缨循声回首,正见得谢徵不紧不慢地跨步走上了门楼二层的台阶,在目光交汇的一瞬,二人皆是向风尘仆仆的对方有些勉强地露出了宽慰似的微笑。
      “堂兄今日得了空?”谢长缨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她今日仍作男子打扮,借着似是而非的“府君堂弟”的身份在此帮忙,“这里自从月初一连数日的激战过后,至今尚无异动。”
      谢徵微笑着:“我来是为了告知你,内应之事已大致处理完毕,若接下来十日皆无异象,想必各处的筛查便可逐步放开了。”
      “或许也算是好消息。”连日以来精神紧绷的备战令谢长缨也失了调笑玩闹的兴致,听得此言,也不过是沉沉地应了一声,转而又径自思忖起来,“此前是出其不意穴地而攻,接下来,却不知他们又将用出何等手段了……以三倍有余的兵力围城两月不得进展,若我是他们,未必还能如此气定神闲。便只是军中士兵的怠惰思乡之心,已足够令人头痛。”
      “这些蛮子的心思难以以常理揣度,见招拆招罢了。”谢徵言语间已然举步行至谢长缨的身侧,与她并肩眺望着远处荒野上已微露绿意的蔓草,眉宇间浸染疲惫,语调反倒是忽而便有几分怀念似的渺远,“真快啊……距谢氏昭雪旧冤、你我北上并州,已有近一年了吧?我有时会想,若是时光只停留于谢氏得以正名的那一刻,或许才是你我最为快意无忧之时。”
      “可惜世事岂能尽如人愿?即便是那时的沉冤昭雪,也不过只是一个开始。”谢长缨极轻地摇了摇头,垂下眼眸半是促狭地笑道,“堂兄竟也会有伤春悲秋之时。”
      “不过一时感慨罢了——”谢徵听得她又是一番不着调的调侃,语调中亦不觉添了些许无奈,只是余下的话尚未出口,便骤然一顿。
      “怎么了?”谢长缨立时警惕起来,循着他的目光抬眼眺望城外的光景,果真见得衰草枯杨之间似有影影绰绰的潜行者徐徐接近,蹙着眉径自低声道,“只派出这么些人……想必不是为了进攻,但若说探查军情,人员又未免有些冗余。”
      那一边,谢徵已然召来门楼下的士兵简短吩咐了数句,那名士兵领命离开后不久,城墙内外的几座望楼之中便次第响起了示警的鼓角之声,沉沉地弥散于北地春日寒意未褪的风中。
      “你所言不错,”谢徵这才看向了她,说道,“此次敌军目的不明,你我都谨慎些。”
      谢长缨面上虽恢复了惯常的漫不经心,笑意之中却仍有了然之意:“需要我做什么?”
      “其实也不必如此紧张,”谢徵反倒是忍俊不禁似的笑了起来,他口中虽是这样说着,却已不紧不慢地举步走上了楼梯,往门楼顶层而去,“城墙上的防卫并非虚设,且我们也暂不知他们计划从何处突袭,反不如待在此处静候消息了。”
      “如此看来,又岂止是我关心则乱呢?”谢长缨见此,便也兀自笑了笑,跟上了谢徵的脚步,又低声道,“但愿他们只是为了突袭。”
      谢徵无声颔首。二人登上门楼顶层时,展眼却见城外郊野已然恢复了如常的静寂,而四望城墙,其上的守卫士兵也仍旧只是静伫于垛口之间,好似并未有半分异常。鼓角声却仍似留有余音,悠悠渺渺地回荡于城阙上下。
      良久,门楼阶梯之上方才渐有匆匆的人声由远及近。谢徵立时回过身来,正见得一名以布帛草草蒙上口鼻的士兵略显心神不宁地趋步上了门楼,见他在此,也顾不得许多,急急开口道:“府君,城东汲水坊中出现了……不少尸体。”
      “具体是在汲水坊何处?水源可曾有异?”谢徵一惊,好似不曾想到会有如此意外,立时追问道,“尸体之上可有足以证明身份之物?”
      “依照尸体之上的衣着伤口与腐烂程度,是前日里死于交战的两方尸体。”那名士兵颔首,迟疑许久,又道,“滹沱水的水源虽是无异,但尸体却是出现在净水的水道之中,故而……以颜都尉为首的长官们已前去加紧排查。”
      “城内各处水渠河道皆发端于汲水坊的净水水道,仅仅是‘加紧排查’,只怕远不足够。”谢长缨在一旁听得心下一沉,此刻亦是侧目看向了谢徵,低声道,“城中尚有内应未除。此外,眼下正是北疆气候转暖之时,他们……想引发瘟疫?”
      “我稍后便前往事发之处,你且叮嘱郡府众人,做好防治疫病的准备。今日城中之人在汲水坊清理得当前,务必慎用河水。”
      “是。”
      待那名士兵匆匆告退后,兄妹二人默然对视片刻,心照不宣地定下了各自的计划。谢徵不敢多做耽搁,立时动身前往城东调度诸事,而谢长缨亦是在片刻的思忖过后,只是缓步走下门楼,沿城墙的马道巡行而去。
      彼时的春日天青云淡,远处的城外敌营久有未动作,再极目远眺,便隐隐可见天际有山峦起伏间如被细碎的青黛点缀描摹,端的是一幅寻常的北地春景。只是当谢长缨快步巡行于城墙马道时,便已又一次听得四面望楼鼓角声声铿锵急促,恰如山雨欲来、满楼天风。
      ——
      城中第一批疑似感染疫病之人出现在第三日,而来自高车大军的三面猛攻则始于第四日的清晨。
      谢长缨以布帛蒙好口鼻,握紧手中的轻弩自藏身的汲水坊杂物堆中仰首而望时,正可自半掩的窗牖外瞥见一方隐隐被火光与灰烬舔舐的碧色天空——看来北面的战事亦是焦灼。
      片刻后,她收回了漫无目的飘散至窗外的目光,自杂物的间隙之间凝神盯着那一条引滹沱水支流入城的水道。她在赌,今日广武三面受敌,市坊之间人手不足,内应或许会利用此刻的破绽再次对引入城中的河水做手脚。
      耳畔是渺远得几近空灵的争战喧嚣,其间似有箭矢破空鸣镝、巨石震颤相击,却到底都因着与此处相去遥远而削弱了其间的锋利与尖锐,只如游魂的吟啸低语声声入耳。
      谢长缨重又窥伺起了水道左右的动静。汲水坊的守卫此刻想必正在坊外巡行,坊内反是寂然如斯,唯有三两缕绵软无力的日光斜斜透窗扫下,于水上悠悠地漾开散乱的幽影浮光,而那浮光却又在倏忽之间如惊鸟四散,裂作点点跃动的碎金。
      她的眸光也随之锋锐起来,逡巡着捕捉到了偏门处无声溜入坊内的两个身影,手指已不自觉地扣上了轻弩的机括。
      那二人匆匆地四下扫视过一番,见一时并无人迹,便前后行至水道旁,一人仍旧四望放风,另一人则取出褡裢之中藏着的一包物什,眼见便要将其拆开倾入水中。谢长缨眉头紧蹙,暗自盘算了一番轻弩的射程与二人的站位,将弩箭搭上,却一时不敢妄动。
      此情此景之下,必须做到一击毙命。
      谢长缨正思忖之间,那一边已是骤生变故。
      “砰”。
      极轻的一声闷响过后,那人已然吃痛地握着手腕,未及展开的纸包也已在他手腕脱力之时悄然落在了一旁。
      一颗再寻常不过的石子滚落在地。
      “什么人?”那二人一时大惊,齐齐直起身循着石子的来处高声喝问着望去。
      谢长缨乘此千钧一发之际,果断以箭镞瞄准了二人几乎全然重叠的身形,扣动了机括。
      “窣”。
      斜洒而下的日色依旧是浅淡,被窗棂分作束束明光映照着点点飞尘,而其间又随着这一声轻啸猝然点缀上血色飞红,一时间竟是彩错斑斓。
      弩箭精准地穿透了前一人的喉头,又刺入了第二人的肩胛。
      一身劲装的少年猝然自房梁之上跃下,在第二人还不及捡起纸包时,已然利落地一剑刺穿了他的心口。
      “明微?”谢长缨轻轻挑眉,从容地自杂物堆后走出,偏了偏头,笑道,“你也觉得他们今日会在此处动手脚?”
      谢明微颔首默认,随即俯身捡起了那只纸包,仔细端详了片刻。此时坊外巡行的守卫也已被惊动,纷纷持刀警惕而来,只是他们大多也识得谢长缨的男装扮相,故而在瞥见坊内的情状后,又难免或多或少地露出迷惑的神色来。
      “我是猜测今日汲水坊未必平静,方才来此一观,想不到,竟当真有了发现。”谢长缨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笑意如常,“几位有些大意了。”
      为首的守卫自知方才若无他们在场,此刻城中恐再生变故,便恭敬行礼道:“今日半数的人手均被调往三面城墙之上作战,故而……我等疏漏了些,还需谢过您施以援手。”
      “不必多言,你们仍依例巡视便是,此处由我看守。”谢长缨亦是不多为难,只道,“待这一场战事结束后,我自会离去。”
      “那……”为首的守卫思忖片刻,亦是明白谢长缨的提议的确可行,便再次拱手一揖,“便有劳谢公子了。”
      只是谢长缨不曾想到,所谓“待这一场战事结束”的日子,已是崇熙元年的二月初四。而当这一日的夕阳自天际浓云间颤颤巍巍地坠落之时,新的战事已在火流星般直指城内的箭矢中接踵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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