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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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长烟落日


      耀目的晴日渐渐地向西沉去,晋昌县郊野之上的这一座废庙静谧地沐浴着渐转殷红的夕色,愈加突显了那份颓唐而破败的气息,仿佛一潭亘古不起波澜的死水。
      流徽探着头观察了许久,终究是重新坐回了草木半凋的土丘之后。
      “有发现么?”秦镜也不免放下了手中正端详着的书页,回过身来微微抬眼,却自然是一无所获。
      流徽则是摇了摇头:“看不出异常——他们还真是谨慎。”
      “消息早已传到云中了,他们这样谨慎……是怕被看出人手不多?”秦镜兀自思忖了片刻,忽而看向了自方才起便一言不发的谢长缨,微微放慢了语速,意蕴不明,“毕竟若是想借着此事向新兴郡府讹上些什么,总该看起来足够的难对付才是。”
      “秦都尉所言不错。”不料谢长缨只是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便只是了然似的不紧不慢地简短应了一声,转而问道,“不过那些书页……秦都尉可看出什么端倪了?”
      “……字写得不错,地形画得也十分精细。但残存的几处标注与我所知的并州地形相比,尚有几分出入,”秦镜一时噎了噎,说罢这些分析的话语后默然了半晌,末了却只是简单地下了个结论,“或许是位初学者。”
      “有些意思。”谢长缨听得此言,却是真切地笑了一声。
      秦镜有些莫名地看了她一眼:“谢四小姐有了定夺?”
      “上策无非是祈祷齐郡守早些‘良心发现’,不过到时若那些羯人负隅顽抗或是另有所图,云中调了人来也未必是好事。故而……我想设法去探查一二。”
      “乔装?”
      “自然。不过秦都尉你却不必担心,”谢长缨不紧不慢地笑着,瞥过秦镜的一身官服,“毕竟依照秦都尉这样的打扮,只怕还未走到近前,便要惹上大麻烦了——届时我二人去引开他们的注意,你绕至后方看一看……那些人质究竟在何处。如此,也算不虚此行。”
      “也好。”
      这一次秦镜答应得反倒是颇为爽快。谢长缨亦是不多点破什么,只与他商定了大致的路线与计划,便各自分道而去。
      “……谢姑娘,”见得秦镜已然远去,而谢长缨亦是掸了掸衣袖意欲起身,流徽默然片刻,很有几分不习惯地以这样的称呼叫住了她,“你是不是觉得秦都尉有问题?”
      “不错,看来你当年在绣衣使的那几年总算没有白白浪费时日。”谢长缨这时便也放松了几分,微微侧过脸来挑眉笑道,“他这是既想从中捞取些许功劳,又不愿担负擅自行动的责任,既担心被挟持者反叛,又忌惮救人的风险,还拿不定谢家的立场——所以现在这安排,看起来正合他意。”
      “反叛?”流徽虽素来知道几分她的心性,此刻也难免有几分讶异,“你这又是从何说起?”
      “自然是你家公子留下的那些地形舆图的残页——可不像秦鉴明方才与我们说的那样简单。”谢长缨略一扬首看向了秦镜远去的方向,“若当真只是初学者,绝不能够将图绘制得那样精细。何况我看过那些残页的断口,若是被羯人随手撕开,一来每张残页上的字迹标注便不会恰好皆是完整,二来断口亦会平滑些许。”
      “你的意思是……”流徽也立时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看来断口的形状是因为公子不愿发出太大声响而撕得十分小心——但留下这些的意义呢?”
      “我方才也已说过,寻常初学者画不出这样精细的地形,撕开的手法也不难发现。这一切落在秦鉴明眼中,便是一个隐患——被挟持的官吏中有人早已探得了司州至并州沿途城池郊野的地形,如今会给羯人留下的尚且是谬误的图稿,但假以时日,若郡府不予以救援,便不好说了。”
      “你如何断定秦都尉便一定会想得这么深?凭借他方才的那番应对之语么?”
      “大致如此。而秦鉴明的应答听来滴水不漏,却又偏偏在孤身前来‘救援’时穿着最为显眼的郡府官服——你猜,他究竟是真心想要救人,抑或只是先行略微一探,待得堂兄引兵前来时再捞些声名人情呢?”谢长缨站起身来,说话间已轻巧地甩下了看似寻常的女子衣裳,露出一身劲装,笑意中很有些诡计得逞的快意,“所以啊……我方才说‘乔装’,自然也只是为了逗他玩一玩。”
      流徽听得明白,此刻便也抱着臂,一副了然的模样:“这种时候,蠢到强闯绝不是你会做的事——说一说吧,需要我如何配合?”
      谢长缨看了看尚且明朗的天色,忽而诡秘地笑了笑:“既然时候还早,那么……”
      ——
      彼时夕阳已斜斜地挂在了远处连绵起伏的山丘之上。
      一名望风的羯人自废庙破败的墙后略微探出头来,却正见斜阳沉于远山峰峦之间,洇出刺目的血色浸染半边天幕。昏昏然的暮色之下,风声止息,萧疏的山林土丘之间好似也氤氲升腾起了隐隐的迷蒙雾气。
      再定睛看时,他方才发觉那并非什么雾气,而应当是滚滚扬起的烟尘。
      那羯人蓦地一惊,转身便急急地退回了废庙之内,绕过一干席地而坐的同伴,直直行至一名似是头领模样的羯人身边,快速地以胡语交谈起来。
      自侧方蹑手蹑脚攀上废庙屋顶的谢长缨一时不由得微微抬手按了按额角:她来这并州前后不过半年时日,其间也不曾刻意学习过羯羌二族的胡语,所能听明白的不过简单词句。加之此刻这二人语速颇快,落在她耳中,便只剩下些零星的词了。
      不过仅仅依照这些,她也足以断断续续地拼凑出其间大意——这些羯人多半是信了她示意流徽布下的疑阵,以为新兴郡当真派了兵马前来,这便要严阵以待了。
      谢长缨却并未立即动身,仍旧是静静地伏于屋顶之上,心中暗自笑了一声:也幸而方才他们二人“借用”晋昌县的马匹弓箭时动作足够利落,否则……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直至隐隐听见了废庙之内一阵匆匆的窸窣响动,又微微侧过脸望见中庭只余下了两名看守之人,才暗暗地攥住了临行时随手收入袖中的一支短箭。
      她还需设法不声不响地迅速处理掉他们——在佛堂内这些羯人布局完成之前。
      一阵寒风乍起之时,中庭巡行的一名羯人恰巧行至死角处。他不由得微微抬眼望向那一方几近殷红的天色。
      在废庙佛堂那边匆忙却也不失调度的喧嚣之中,他只看见几片枯叶随着北地的沙尘飞扬而起,下一瞬,锋锐的短箭便已洞穿了他的咽喉。
      站在前方的另一人隐隐听得这一声闷响,很有些诧异地便要回身察看,而黑色的锋刃随即也已划开了他的脖颈。
      谢长缨微一侧身避开了喷溅的血色,而后乘着佛堂喧嚣未止之时,无声地将两具尚且温热的尸体小心搬到了暗处,翻动起了他们的衣物。
      好在她身量高挑,足够勉强套上其中一人的衣物。此处恰是佛堂视线的一个死角,眼下亦可放心行动。
      但也正是在此刻,佛堂之中的那些羯人似已做好了布置,渐渐地安静下来。
      谢长缨一时便不敢再有更大的动作。
      她抬眼扫过中庭与后院的那一排排禅房,目光却是最终落在了通往废庙佛堂处的道路。
      她自然不会忘记自己原先的判断——秦镜纵然是只为自己的路考虑,也必然会更为积极地设法打探营救那些人质。
      并州的那些豪强并不待见如秦镜这般的外来者,不论他究竟因何而来到新兴郡任职,若想继续升迁离开此地,除却功绩,便还需要足够的支持。这支持自然是来自于新兴郡与他相似的外来者——谢徵,还有眼下这些自洛都而来的赴任者。
      所以他们首先所需要做的,自始至终都是为营救那些人造出足够令羯人忌惮的乱子。
      甚至于,谢长缨或可借机从中再为谢家攫取些许好处——晋昌的那个驿站,还真是一个不寻常的地方。
      ——
      直到夕阳几乎完全沉入了山峦之后,秦镜方才乘着暝暝的天光,绕行至废庙的院落之后,仔细地听起了每一处厢房的动静。
      秦镜自然并不十分相信谢长缨的计划,故而在听得那翻安排之时,便忙不迭地应了下来,仍依照他原先的打算行事——趁着入夜时分的昏暗天色探清人质所在,而后立即折返云中,以此为由再次劝说郡守交付虎符调派军营中的人手。
      连连试探过几处厢房具是空寂无人,秦镜的神色越发沉凝了些:他原本不过是想聊做一试,但先前在驿站之中发现的那些残页却实是令人难以不在意。
      这样想着,他已是行至又一处厢房的窗下。
      也正是此刻,废庙大门处倏忽间便是喧嚣惊呼之声迭起。秦镜隐隐地似乎听见了夹杂着官话的胡语在大声呵斥些什么。
      谢家的那个女公子……究竟闹出了多大的动静?
      还不待他想出些所以然来,身后一间厢房的窗户便已乘着这片骤然而起的嘈杂,被一柄匕首极为小心地无声划开了窗栓。
      秦镜凝神听着杂乱人声之中勉强能够辨认的零散词句。
      那扇窗户被一只修长的手极为轻缓地推开。
      思及谢氏尚且难以定论的立场,秦镜自然不敢当真放任谢长缨行事。他正欲举步前往动乱之处一探时,腰间却是骤然被什么尖锐而冰凉的东西抵住了。
      此刻晚风细细,山峦间的霞光正被夜色一丝一丝地吞没,郊野的极远处有羌笛声悠长而旷远地响起。
      身后之人不紧不慢地微笑着开了口:“别担心,在下不过有一些事情尚且不明,须得请教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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