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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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金石震兮


      当废庙佛堂之中的羯人们做好了应对新兴郡官兵的准备之时,恰逢那夕阳的最后一角也沉入了峰峦之下。
      林间仍旧是烟尘隐隐,却一时也未有更多的异象,这些羯人一时不禁面面相觑了一番,随即便又纷纷看向了他们的头领。那羯人头领兀自沉思了一番,还未及开口说些什么,却旋即在一阵破空而来的风声之中警惕地按住了佩刀。
      一支羽箭于沉沉的暮霭之中携着极轻的风声,“夺”地钉在了废庙的门户之上。
      庙内羯人俱是一惊,随即便已又是有条不紊地拔刀上前,将他们的头领拱卫于后方安全之处。
      然而废庙之外复又是一片风长日短、星火萧萧的寂静,唯有风声裹挟着行将入夜的些微寒意,凛凛地扑上他们的面颊。
      羯人头领只是疑惑了片刻,便立即扬声急急地说了些什么。那些羯人便也大多流露出些许惊疑之色,忙不迭地便要向后方的院落而去。
      也正是在此时,凛冽的秋风骤然裹挟着一阵细碎的黄沙,簌簌地卷入了这并不算宽敞的废庙佛堂。
      那些人自是有些措手不及,一时倒是有十余人不得不暂且垂下头来或是躲避沙尘或是揉着双眼,而那羯人头目却又是暗自警惕了些许。
      粗砺昏黄的沙尘弥散翻卷,当中果真有一点寒芒如惊电骤现。
      头领周身的几名羯人不及撤手反击,电光石火之间已被纷纷击落了兵刃。
      那些兵刃“叮叮当当”地纷落一地,一时曳动出白光缭乱。
      沙尘尚未落定时,羯人头领已然察觉出一道横于颈边的微凉寒意。
      沉而微哑的女声含着些许缥缈而戏谑的笑意悠悠地自他的身后响起:“诸位晚好,今日晋昌的夜色,很是不错呢……”
      那些羯人俱是一惊,其间年轻些的已然用夹杂着胡语的生涩官话大叫着威胁起来。
      谢长缨只是不为所动地轻轻一挑眉,手中力道全然不减:“诸位既然想要谈判,便该做得公平些才是。”
      此时那羯人头领才不紧不慢地从容开了口,官话说得却是颇为流畅:“姑娘想要如何?”
      他这样说着,却是暗自做了一个手势,立时便有靠近廊道的羯人会意,缓缓地退了几步,转身跑向了后方的院落之中。
      “难道阁下猜不到?”
      谢长缨将那几名羯人的动作看得明白,只是此时却也不可舍本逐末,便这样无所谓地反问了一句,暗暗地绷紧了身形。
      羯人头领闻言不觉轻嗤一声,乘着她话音未落之时,便向后一踢猝然发难。
      谢长缨自是早有了防备,长剑不动,只微微一侧身抬手勉强抵住了对方的攻势。她维持这这一个颇有些别扭的动作,调侃的笑语之中蕴着些许冷意:“阁下这是在反抗,还是在打情骂俏呢?”
      四下里的羯人见她动作变换之间难免有了些许破绽,立时便抽刀而上。而谢长缨亦是在抬脚扫过当先二人的膝盖过后,果断地放开了对羯人头目的挟持,于夜风之中鬼魅般地纵身一撤,扬起长剑便开始应对这些难缠的小喽啰们。
      这些羯人眼下虽可算是人多势众,但终究不过是粗通些拳脚的流寇。此刻暮色昏昏,谢长缨的身形在他们杂乱的攻势之中飞转腾挪,竟如翩然灵巧的蝶一般不沾半分兵刃。
      谢长缨一手执剑凛冽而出直取进攻者的破绽,另一手迅速解下剑鞘轻握,五指拨弄之间剑鞘旋转飞扬,精准地隔开了每一次后方与侧面的偷袭。
      那羯人头目见状自是有意乘机拔刀加入战局,只是不料他还未及有所动作,头顶房梁之上已是簌簌一响。黑影一闪之间,一柄环首刀已然又一次架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秦镜。”他瞥见那人的一角衣袖之后,心知自己手下人数虽众,能够与这二人一战的除却自己未必还有其他,便索性停了手,毫不客气地冷笑道,“原来你们新兴郡的官府,就是用这种莽夫般的行径来与我们谈判的?”
      “莽夫?”身后的秦镜不觉有些讶异地重复了一遍,而后少年人飞扬的声线便带着几分散漫与不羁反问道,“你难道不好奇,你们留在院子里的人手,为什么至今不曾将那些人质押来作为筹码呢——你我也算老相识,今日,可算让我逮住你了。”
      “调虎离山?”羯人头领听得此言却也不急不恼,只是冷笑道,“你们还真是自以为是。”
      “秦都尉?看来你的计划倒是颇为顺利啊……”那边谢长缨亦是及时察觉到了此处的变故,忽地便刻意扬声一唤,引得一干羯人也不由得投鼠忌器起来。更有些临近的羯人已然调转矛头防备起了秦镜,一时也令他觉得颇为棘手。
      秦镜心下暗骂谢长缨只顾解她自己的围,口中自然也是不愿落下风,颇有些调侃意味地笑着点明了她的身份,还击道:“谢四小姐过誉,不过是你那位‘老相好’给了些更好的提议罢了——其他几位任你处置,只独这位需得留作人质,暂时还杀不得。”
      “当真有趣,我在洛都时的相好——”谢长缨又是一剑刺入一人的要害,在一脚踢开那已然失了作战之力的羯人时闲然一扬眉,顺着秦镜的这番挖苦便戏谑地编排了下去,“——说不准能排满一整个铜雀街呢!你指的,又是哪一个?”
      尽管明知谢长缨这是胡言乱语,秦镜仍是被她这一番可谓惊人的答语噎了噎,末了也唯有乖乖地扬声传达道:“……他说,羯人的目的并非是挟持赴任官吏从而与新兴郡府谈判。”瞥见羯人头领神色似是微微一震,秦镜这才找回了些许快意,又微微压了压声音,对他笑道:“对不对呢?我的‘老友’,乙弗利?”
      “秦小公子,这才乖呀……”谢长缨仍旧是游刃有余地一面闪身避开锋刃,一面笑吟吟地又以胜者的口吻回击了一句,这才略微正了正神色,“不必忧心,我动身前便已知会堂兄,留意防备云中的羯人异动。”
      被秦镜称为“乙弗利”的羯人头领听得此言,这才神色一凛,而后以胡语扬声一喝,那些羯人便也齐齐住了手,只是仍旧扬着兵刃,警惕地看着谢长缨和秦镜。
      与此同时,废庙之外夜色沉沉的荒原之上,忽地便有错综的马蹄声自远处次第响起。火把在远处明灭如星火,照见绘着繁复纹路的黑色旗帜于夜风之中猎猎作响。
      想必远处这些羯人亦非倾巢而出,不过是探得首领有失,故而刻意现身用以威慑。
      谢长缨与秦镜皆已认出那是羯人所用的旗帜,心下难免一沉——难道新兴郡府那边,自始至终皆是无所作为?
      “二位很聪明,但看起来……还不足够。”乙弗利见得此番情形,却也并未流露出任何放松之色,只淡淡地说道,“我们的羯人骑兵,不会蠢到去云中城内以卵击石。而你们也同样不会为了附近村落的安全,舍弃自家府邸的防卫。”
      谢长缨又是轻轻地挑了挑眉,低声笑了笑:“还不足够么?”语毕,她的目光却是向门外瞥了瞥。
      秦镜微微蹙着眉头,冷冷地讥讽了一句:“以云中左近的村落平民为筹码?还真是你们会干得出来的事。”
      他这样说着,心下已转过了数个念头,思索着此刻恰当的应对之法。
      也正是在此时,废庙之外忽地亦有人笑了笑,声线是春山流泉般的清洌:“还不足够?阁下未免太过自负。”
      门外并无人影,而那人话语之间仍是一派殊无杀意的从容与温雅。
      秦镜的目光不自觉地沉了沉,待得他装作无意地瞥向谢长缨时,却见她只是在一瞬的讶异过后,颇有深意地扬了扬唇角。
      羯乙弗利微微一惊,随即便又镇定地扬声道:“何不现身一见?”
      门外之人又是笑了笑,似乎并不打算回应他的提议,话语依旧是不紧不慢:“在下不过是为了避免无意义的冲突,好心提醒一二罢了——譬如,您想必发现了那些人质早已乘着方才的混战脱了身,而眼前的这几位,可并不像他们那么好控制。”
      “阁下还真是自信。”乙弗利听罢,很有些不以为意,“我似乎应当提醒一句,莫要忘记了那些羯人骑兵。”
      “若说此事,您倒是尽可一试。”这一次不待门外之人开口,谢长缨已然率先冷笑着开了口,携着满满的讥诮狠厉之意反问道,“云中城郊的村落?纵然是杀尽了,也损不了新兴郡一丝一毫的兵力。到那时百姓群情激奋豪强顺水推舟,您且猜一猜,郡府会派出多少兵力清剿你们?”
      她这一番话可算得上是掷地有声的威慑,配上那沉而沙哑的嗓音,正如迷雾烟海之中穿堂而过的寒风一般,令在场之人心中皆是一凛。毕竟这话听来荒唐残酷,细究下去却也有几分道理——如今既非太平时日,那些士族豪强自然更不会当真将寻常村民百姓的性命放在心上。
      如此一来,羯人手中所谓的筹码,便显得颇有些危险了。
      秦镜在最初的震惊过后便立刻便冷静下来,明白了这二人一唱一和的话术,此刻也煽风点火似的笑道:“至于此处,你我到时都尽可以看一看,是外面那些骑兵的马快,还是我和谢四小姐的剑更快——我们脱不了身,并不意味着杀不了你。”
      “阁下若是想以此处的羯人骑兵去阻截先前的那些官吏,自然也尽可以一试。”门外之人亦是不急不恼地听罢他们的话语,这才继续说了下去,“不过据在下猜测……呵,他们此刻想必已然抵达晋昌。那里的防卫虽不比云中与九原森严,也足够抵御这些人了。”
      他兀自轻笑了一声,而后好似发现了什么一般,停顿了片刻,方才又是从容说道:“更何况,留给阁下做决断的时间,也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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