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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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百六十七、上穷碧落


      卫景辉收刀入鞘,按着刀柄打量着眼前之人:“那么,扶风郡王所求为何?”
      姜攸宁便也自嘲似的垂眸笑道:“难不成在下该对着谢氏束手就擒么?您分明知道,在下最想除去的是谁。”
      卫景辉闻言,倒是叹息了一声:“谢家的那几人可不好对付。”
      “这一点,在下寿阳之战时便已领教了。”
      卫景辉默然片刻,摇了摇头,言辞间难得添了几分真意:“为了一雪寿阳之恨?但你并非不知,对于你们那位陛下而言,此战原本便暗藏杀机。”
      这番话亦是点到为止,并不深入,他见姜攸宁一时似有所感,便也只是望了望北门的战火,当先举步而去:“走吧。”
      但身后之人却并未及时跟上。
      卫景辉心下生疑,未及抽刀回首,便骤觉后心一凉。
      “你……”
      他猛地一趔趄,在将将稳住身形之时,姜攸宁已顺势反手,将刀背重重地拍上了他的后脑,令他就此失了平衡,仆倒在地。
      “唔……”
      “若非那几人生了异心,在下也未必能够如此轻易地得手。”姜攸宁笑了笑,蹲下身来以膝盖压上了他的后背,又抬手扼住了对方的咽喉,方才平静开口,“殿下,走好。”
      卫景辉只觉脖颈之间的窒息灼灼似火,对方的手掌却又分明寒凉如冰雪,好似隔着一泊清冷的静湖,望见对岸殷红的火焰跃动侵袭。他挣扎着微微侧目,勉力开口:“你这也是……自寻……死路……”
      “殿下为何便认定,世人行事皆是有利可图?”姜攸宁好似并不急于动手,反倒是颇有耐心地接过了卫景辉的话语,只是语调已渐次转冷,“于我而言,您与谢氏兄弟皆是死敌,并无分别。可惜此处已无傅贤之辈可用,不过,倘若临死前尚可亲手以殿下为陪葬,倒也不错。”
      “傅贤……”卫景辉心念陡转,愕然之下已是明白过来,“倒是……错算了……你与……长公主……咳咳……”
      他挣扎着喘息了片刻,却是忽地笑了起来:“呵……即便杀尽了……这里所谓的仇人……又能如何……你们的大昭……不会得救的……”
      “……看来殿下近日颇有闲情,便是身处困局,也有心留意北方的动向。”
      卫景辉只觉喉头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然而到得此时,他亦是明白生路已绝,自不会向眼前之人摇尾乞怜或是痛陈利弊,只是冷笑:“邺城……围了这么久……看来……白崧与拓跋明月之流……忠心眼界皆不过如此……可辽西王……乐平侯……昭王……哪一个不是盼着……唔……”
      “以您当下众叛亲离的处境,可没有资格揣测这些。其实我不过是想看一看,你们这些自诩正朔的胜者,又会如何自相残杀、生死不宁,仅此而已。”
      “哈哈哈……扶风郡王……你莫不是……忘了……寿阳之战……可是你们自己来寻死的……”
      “殿下,不必拖延时间了。”
      姜攸宁轻声一叹,就此放了手,拾过佩刀起身。
      刀刃斩落的一瞬,近处的楼阁在腾空而起的火焰中猝然坍塌,风声卷着明灭的灰烬,拂上了他轻轻翻卷的衣袂。
      艳丽滚烫的血花伴着夜风惊起飞散,悄然溅上了姜攸宁的眉眼,衬得他的面色也好似添了几分苍白。他却只是淡淡地垂着眼眸,神色依旧是无喜无悲,任凭血光飞溅也不改先时的平静,只是在芳林苑猎猎的火光映照下,反倒更显得明暗摇曳,有如鬼魅。
      姜攸宁瞥了一眼身首分离的尸体,便索然地丢开佩刀,抬眼望向了北门的方位。
      周遭的宫殿中分明仍是火舌翻卷热浪侵袭,他在此却只觉北风卷着余烬与雪沫凛然扑面,将人的面颊划得生疼。而更远处连天的火光之下,鼓角声声动地而来,震耳的喊杀声已渐渐逼近。
      姜攸宁不觉抬手接了接风中的灰烬与碎雪,恍惚间好似再次置身于那日的寿阳城下,又好似越过这寂寂长夜里的山岳川流,望见了千万里外孤悬危殆的邺城。
      他自嘲似的扬了扬唇角,转身走向了后方火势未熄的宫殿。
      正当他举步踏上宫殿的第一级石阶之时,忽有几人匆匆自侧方追了上来。为首者见此,当即上前一步抬手虚拦:“扶风郡王,事已至此,何不索性随我等回去,再见一见长公主殿下?”
      ——
      直至后半夜,玄朔军终得以歼灭叛军、进驻芳林苑中。此刻宫室间的大火仍不曾全然熄灭,那些火苗缀连着轻舔芳林苑的殿阁楹梁,在噼啪的声响中溢出刺鼻的焦臭。
      见此,谢迁少不得自将士中拨出人手取燕雀湖之水灭火,将幸存的宫人侍卫们暂且安置于主殿前的空阔之地,又搜出宫苑中残存的粮草分发各处。
      他虽已颇为疲累,却仍是打起了精神,和气有礼地向几名裨将吩咐着余下的军中事宜:“……芳林苑中的水源已有污染,切莫随意取用,各处的干粮若是不足,便去寻辎重官为你们再分一些。那些宫人侍卫都受了惊吓,向他们问询叛军之事时,万不可太过急躁了……”
      待见到谢迁将诸事一一叮嘱过后,谢长缨方才缓步上前:“怀真今夜颇有风范。”
      “知玄?令你见笑了。”谢迁亦是循声侧目,向着她微笑颔首,“说来我有一事不明,明日便启程返回江北,是否太过仓促了些?毕竟我们连会稽王的生死都还不曾确认。”
      谢长缨了然:“我猜怀真心里想说的,只有末了这一句罢了——放心,尸体已然找到,看起来是死于背叛。”
      谢迁闻言,不觉垂了垂眼眸,幽幽冷笑:“……瞒不过你。可惜不知是何人,竟让他死得如此轻易。”
      谢长缨轻叹一声:“我岂不知你意在何处?”
      谢迁旋即摇了摇头,复又若无其事地微笑道:“无妨,南郡公的僚属既已先后出了手,京畿局势只怕仍是难料,退保江北,亦是稳妥。”
      “并非是为了‘稳妥’,而是‘以退为进’。”谢长缨默然片刻,便也知趣地不再深言,只是将目光移向了他右臂之上点点洇出的殷红,抬手扣住了他的手腕,“怀真,你何时也这般不小心了?”
      谢迁怔了一瞬,终究只是任由她扣着手腕,低声反问:“当年你负甲引弓登上云中的城楼时,可曾顾念到自己的伤势?”
      谢长缨一时无言,抬眼时恍惚望见残月高悬、烽火焚天,轻颤的蝶翼流连着掠过陈旧的铠甲,最终停驻在环首刀的锋刃上。
      而崇熙元年的谢长缨振衣登楼,于火光血色中驻足回首,越过经年生死、浩渺江山,与嘉安六年的她悄然对视。
      半晌,谢长缨只是叹惋似的轻轻摇了摇头:“待南郡公自明处入局,怀真便尽管放手去做吧。”
      她说到此处略微顿了顿,继而又极轻地笑了一声:“……我信你。”
      谢迁眼睫微微一颤,再抬眼时,正见夜风卷雪轻拂,有如素蝶蹁跹,不知向何处而去。
      ——
      向晓时晨风萧瑟,掠过台城的重楼瓦檐,呼啸呜鸣。而在那风声的尽处,有铜铃声荡荡漾起。
      陈定澜微微抬眼,循着这一阵清亮的声响,遥遥望向了远处的天章阁。
      而在她的身后,垂眸同行的陈归远也已大致说过近日诸事,只是隐去了顾宸晏游说时的真言:“……至于顾御史,他担心若是太后殿下重出清暑殿,只怕会平白成了各方攻讦乃至动兵的由头。如此,终归于朝廷无益。”
      “顾御史的担心的确不无道理,何况孤原本也不必事事亲力操办,是否重出清暑殿,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个名号。”陈定澜依旧若有所思地望着天章阁幽微的灯火,徐徐说道,“归远以为,当如何处理为上?”
      陈归远谨慎地斟酌过良久,方才恭敬地垂眸笑道:“如殿下所言。顾氏毕竟仍旧心向朝廷,又与镇守江州的桓氏互为唇齿,若为着这一点‘名号’便他们也离了心,岂非得不偿失?”
      陈定澜微微扬了扬唇角,眸中映着宫阙间散落如星的灯火,神色依旧不见波澜:“倘若南郡公另有打算,顾御史定不会为这一点师生情谊平白赌上全族兴衰,眼下他既然信得过你,如常应对便可。”
      “侄儿领命。”
      二人说话间已行至天章阁下,陈定澜在步入门内时顿了顿步子,回身吩咐道:“归远且在一楼小坐片刻吧,此人你未必便能从容应对。”
      “是。”陈归远自是应声退开,阁中熏香袅袅氤氲、馥郁舒神,而他于书阁的柜架之间径自挑了一册兵书,饶有兴致地翻阅起来。
      陈定澜亦是款款地举步拾阶而上,举目便见故纸堆间烛火微明,映着天光熹微入户,惊起帘栊轻拂,荡悠悠地掠过那人袍袖间金丝银线织就的云雁。案上的灯影打在他眸中,于是那素来沉静的眸光此刻便也又添了粼粼如玉的温润。
      而那人听得步履渐近,亦是从容得体地避席行礼,行止间衣袂翩翩,笑意温润:“臣见过太后殿下。”
      陈定澜便也驻了足,以手指轻轻抚过架上规整的书册,微笑道:“这台城内外天翻地覆,唯独遂安侯仍有闲情雅致,在这天章阁中闭门不出。”
      苏敬则语调谦和,只不紧不慢地寒暄,并不深言:“为人臣者,本当博览古今,见事类而知然否,臣虽因避乱滞留于台城官署,终归不敢懈怠。”
      “呵……好一个‘避乱‘,那日遂安侯也做足了走投无路的模样,如此引得朝臣暗中猜疑是孤因另有谋算而软禁了你,这也算是‘不敢懈怠’么?”陈定澜冷笑一声,凤眸凌然,“你是为了将孤再次置于谋权干政的风口浪尖,令孤不敢贸然对你动手,不是么?”
      “可殿下也当知晓,那日臣所言之策确有诚意。如殿下所见,吴郡顾氏的确未曾背弃朝廷,凭借豫、江二州兵力,也足以向西构筑防线应对不测。”苏敬则仍是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且殿下是何等杀伐决断之人,您若决心已定,此等风言风语又算得了什么?”
      “当此之时,孤可不打算闹得众叛亲离自乱阵脚,更何况,风言风语纵然算不得什么,却还有不声不响调兵抵达京畿的陆岐山——遂安侯手段不错,竟能够悄无声息地收编了当初的越地乱民。”
      “殿下过誉,臣立于局中,总该有几分自保之力。”苏敬则不动声色地垂眸应了一声,继而转开了话题,“听闻会稽王失势,于芳林苑中进退维谷,殿下此时前来,想必也是料到了日后的局势变幻。”
      陈定澜微笑颔首,语调是一如既往的从容端庄:“不错。虽说孤已有成算,到底仍想听一听遂安侯的见解。”
      苏敬则凝眸思忖片刻,正色道:“臣不敢妄言见解,只是猜测殿下不便归于前朝,或当借长沙王与长公主之手传诏发令。但您又当如何确保,他们便不会对颍川陈氏心生忌惮?丹阳尹平白行此自取灭亡之道,其中隐情只怕不甚寻常,生事者今日能够离间了此人,便难保来日是否又会离间他人,若有机会,殿下仍当彻查以绝后患。此外,顾长宁为清正之臣,素来不拘于私情,当两难之际,殿下若用之于位,或有奇效。”
      这番陈词句句不言来日之敌,却又分明直指荆州。陈定澜面上笑意更甚,显然已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却只是饶有兴致地问道:“孤倒是有些看不明白了,遂安侯究竟希望见到何等局面?”
      “臣不过是希望大宁的内乱早日平息,而山阴苏氏能有一分立足之地,如此而已。”
      陈定澜闻言轻嗤一声,兀自取过香拨,摆弄起了八宝莲花熏炉中的香丸,昏黄的灯影也在轻颤的宝钿珠钗之上浮跃,为她镀上一层瑰丽的光华,更显得神仪内莹,宝象外宣。
      她隔着如雾如纱的轻烟,气定神闲地打量着此刻苏敬则温和守礼的神色,徐徐笑道:“孤最不爱看的,便是你们这等口是心非的模样,偏要寻一二苦衷将自己开脱得身不由己、冰清玉洁,当真是无趣。”
      苏敬则亦不觉冒犯,只是微笑应答:“无趣与否也都不过微末之事,殿下想必也不会十分介意。”
      陈定澜轻笑一声算作默认,施施然行至窗畔,摆弄起了帘栊旁的金钩:“遂安侯打算在这天章阁中待到何时?软禁朝臣图谋不轨的名声,孤可担待不起。”
      “臣当初是为躲避会稽王的戕害,自是应当待他兵败身死再做打算。”
      “是么?但这一日可不会太远了。”
      苏敬则只是恭谨地敛眸垂首,并不多言:“如此,臣合该向殿下恭贺持衡拥璇之喜。”
      “呵……”陈定澜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悠悠地放下金钩,侧身望向了阶梯旁通明的高烛,“这样的话孤可担不起,遂安侯若有机会,倒不妨来日去向长沙王道贺。”
      苏敬则心领神会,自是得体地躬身行礼,微笑道:“臣恭送殿下。”
      陈定澜缓步踱下天章阁时,正见陈归远神色踌躇地立在台阶下,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她的神色略微一凝,却又在侧目开口时不着痕迹地化开:“归远。”
      陈归远当即驻了足垂眸行礼:“殿下,方才有宫外斥候来报,东郊的匪寇于清溟观中被宣城文氏及颍川玉氏的部曲歼灭,谢怀真也已率兵攻入芳林苑中。此外……”
      陈定澜了然颔首:“可是西面有了消息?”
      “……是。”陈归远斟酌过一番措辞后,方道,“南郡公的确调了兵,却只是剿灭了荆州与潜山一带的流寇。”
      “他这是为了师出有名、坐享其成。”陈定澜轻嗤一声,旋即思虑已定,向天章阁外走去,“归远,卯时过后你便去寻顾御史,将会稽王之事告知于他,再与桓小将军一同整顿秣陵城防。对了,兄长的主力为何仍旧未到?”
      陈归远亦是趋步跟上,小心应道:“父亲已将精锐布于豫州与徐州边境,他以为若颍川陈氏大举调兵入京,必当引得各方猜忌,届时反倒是误了大局。”
      “……京畿一带尚有荀氏可用,如此也好。”陈定澜却是无意深究,只是抬眼眺望着台城的朱玉飞檐、琅玕雕甍,良久缓缓开口道,“国之神器不可无主,而长沙王暗弱不能服众。归远,此局无和,而入局与否,已由不得谁一厢情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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