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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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百六十八、天霜河白


      嘉安六年十一月二十八,秣陵内外乱象初定,长沙郡王遂即位于太极殿中,明辨赏罚、抚恤忠勇,并诏州郡重臣星夜入朝,以赴国丧。十二月初一,太常寺为大行皇帝上谥号为“明”,待举国上下服过二十七日斩縗后,方可依大宁礼制,缣车素马入葬钟山武平陵。
      这日朝会散后,原先于城内外各处避祸的朝臣终是得以入城归府,乘着公务之余各自打理起了一地狼藉的家事。待入夜过后风雪霁晴,一钩新月颤巍巍地爬上山峦,秣陵子城与台城的宫阙飞檐间便更添了几分久违的宁谧。
      彼时风声归寂,溶溶的冷月透过窗纱,与满庭雪光辉映着漏下细细的雾色。鎏金香球中亦是腾着几缕袅袅的轻烟,氤氲着扑上窗畔的雪光与月色。
      卫陵阳停了笔,抬眸去望窗下那一枝绿萼,直至朔风袭面之时,方觉自己已然错了神。
      适逢此刻有心腹宫人垂眸入堂,于她身侧低声禀报:“长公主,人到了。”
      卫陵阳便也索性将案上文书暂且搁下,向她轻轻一颔首,吩咐道:“今夜天寒,去温一盏牛乳吧。”
      “是。”
      待那名宫人奉着茶盏折返时,小黄门也已引了人步入堂中。来人隔着绛色的纱幔,于画烛灯辉之下向她遥遥行礼:“见过长公主殿下。”
      直至对方行过礼后,卫陵阳方才徐徐侧身,微笑起来:“本宫也合该对扶风郡王道一句别来无恙,未曾想郡王孤悬南国,亦有此等胆气。”
      姜攸宁依旧维持着垂首行礼的动作,平静地应声作答:“殿下既已派了心腹潜入芳林苑中,想必无论在下得手与否,会稽王皆无生还之理。只是不知,殿下今夜又有何吩咐?”
      “算不上吩咐,只是向扶风郡王归还一物,另又有一言相告。”
      卫陵阳言及此处,便取过琴台下一柄斑驳的环首刀,起身撩起帘幔的一角挽上金钩,而后徐徐跨出一步将长刀递与对方,将声音放轻了几分:“听闻此物常伴扶风郡王,缘何那一日却落在了身后?”
      姜攸宁在片刻的默然后方才抬起了眼眸,却并未立即接过环首刀,只是淡淡地打量着眼前之人:“……殿下为何如此?会稽王遇刺,来自敌国的元凶葬身火海,于殿下而言,这一局便是极好。”
      卫陵阳并不十分在意他此刻的僭越,只从容迎上了他审视的目光,反问道:“扶风郡王可曾有过不论缘由皆可深信之人?可曾有过无计奈何也想做成之事?”
      她素来是眉目冲淡、清癯玉立的柔婉模样,只是此刻堂中昏昏的灯烛映在她的眼眸之中,竟是凝练出几许锋锐如星的光彩。
      姜攸宁一时无言,却是避过了她的目光,沉默着接过那柄环首刀后,垂眸打量着刀柄之上斑驳的痕迹。
      卫陵阳凝视着对方半晌无话,却是在回身时不经意扫过他微微发颤的手背,幽幽叹道:“惊翔之鸟相随而集,濑下之水因复俱流,故本宫也有些许私心,如此而已。这样的回答,扶风郡王可还相信?”
      姜攸宁阖了阖眼眸,在收手时无意识地攥紧了环首刀:“……殿下,请恕方才僭越之罪。”
      “无妨。”卫陵阳极轻地摇了摇头,重又回到了锦帐纱幔之后,一手细细地抚着案桌之上的公文,“至于相告之言……倘若消息无误,扶风郡王届时或许可以与本宫合作,再去手刃一位夙敌。”
      姜攸宁自是因这一句“倘若”心下生疑,眸光亦是略微凝了凝,末了却仍是顺势问道:“殿下所指何人?”
      卫陵阳思忖着长叹一声,再一次侧过脸去,望向了窗下的绿萼,缓缓道:“南郡公,慕容临。”
      姜攸宁略显讶异地暗自抬眼,正见勾莲八宝纹的薰炉内升起又一道薄烟,于此刻不合时宜地斜了两分。
      ——
      十二月初七夜,秣陵南塘里。
      府中管家提灯叩响内院侧门时,正有夜风徐徐,惊动廊下檐铃慢响。灯笼的红蜡静燃着,照出一片微明的方寸之地,薄薄的光影笼住冬靴踏过的几痕月色。
      内院堂中,谢长缨与族人议事已毕,她向众人简单叮嘱过一番,便唤来家仆,将他们送回房中休憩。待众人各自散去后,谢长缨方才吩咐仆人备茶,而后匆匆行至侧门前开启门扉,望向了管家身后的来客。
      灯笼中的烛火也极快地闪烁了几下,倏忽便微弱了几分,余下一点瑟瑟的彤红明灭地颤动着。在这片微弱的烛光之侧,来客摘下兜帽,向谢长缨笑了笑:“谢公子,久违了。”
      “见过慕容先生。”谢长缨会意,含笑侧身引他入院,又道,“不知今夜慕容先生亲自来访,所为何事?”
      “长话短说,谢公子以为蒜山渡之变是否仍有隐情?”
      “北地傅氏的动作的确颇为异常,只不过追根溯源,大约也不出会稽王与陈太后二人。”谢长缨眸光一转,在侧身推门之时不动声色地瞥过慕容临此刻的神情,追问道,“看来慕容先生另有发现。听闻长公主入京时走得仓促,几乎不曾携府中旧人同行,想不到慕容先生在台城中亦有耳目。”
      “不值一提的小伎俩罢了。”慕容临浅笑着将此事带过,正色道,“会稽王宫变之时,我的线人曾远远瞧见长公主与一人深谈,而那人在此后随会稽王去了芳林苑。可惜长公主颇为谨慎,所用之人皆是先帝心腹,其间细致之处仍在着人探查。”
      谢长缨沉吟片刻,立时明白了其中关节:“正巧可与那三人说上些话,便是与连环坞搭上线也不无可能……有趣。如今会稽王已死,却不知那人是葬身于芳林苑中,还是……呵,慕容先生以为,长公主是知情还是无意?”
      慕容临一时无言,只在撩袍入座后轻轻摇了摇头:“听闻谢公子亦是将主力留在了江北。”
      “如今正值国丧,兼之蒜山渡一事颇有疑云,谢氏总不能在此时落人口实。晚辈虽不怕事,当此之时,也不愿贸然生事。”谢长缨笑吟吟地应了一声,取过一方暖炉递与慕容临,复又意有所指似的补充道,“只是,台城中的几位是否也如此作想,晚辈便不能断定了。”
      慕容临听得此言,反倒是有些忍俊不禁:“谢公子这一手激将法,使得未免太过直白。”
      “慕容先生今日前来,不正是为了听晚辈这一句话么?”
      二人了然地相视一笑。
      谢长缨又道:“既然慕容先生对局势早已有所猜测,想必亦是有了对策。”
      “无非是将疑点彻查,抑或是……”
      “直接斩草除根。”
      慕容临不觉又是笑道:“谢公子可不像是‘不愿贸然生事’的模样。”
      虽则如此,他却也是蓦地想起了些什么,一瞬间略微凝了凝眉,又旋即恢复如常。
      谢长缨亦是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方了然笑道:“立身于此,万劫不复也只在一步之间,晚辈不过是为了有备无患而已,慕容先生想必亦然。”
      “且当下你我心中存疑,台城中的那几位同样未必有成算。”
      “慕容先生与人对弈,也有和棋之时?”
      “倘若手中筹码足够,则此局胜负,未必急于一时。”
      “如此,晚辈明白了,此后之事,慕容先生尽可放心。”
      听得此言,慕容临反倒是略显讶异地挑了挑眉:“如此非常之事,谢公子倒是应得爽快。”
      谢长缨漫不经心地以指尖轻轻敲了敲茶盏的边沿:“昔年怀帝困厄于洛都,孝元受制于门阀,再论往事,又有惠帝求仙,韦后、赵王乱政于廷,可知黄钟毁弃,礼乐皆废,万事——不破不立。”
      慕容临似是回忆起了什么,蓦地一笑:“好一句‘不破不立’。”
      “些许离经叛道的妄言罢了,倒是平白引得慕容先生发笑。”
      “世间若无离经叛道之辈,便也无推陈出新之事了,如此一来,岂非无趣?”
      谢长缨摩挲着手边的青瓷茶盏微微垂眸,那似笑似冷的目光一时便也尽数落在了盏中。碧色的茶汤之间微漾着灯烛的倒影,荡开一团团光焰荧华,仔细瞧来,却又不过是一拭即去的浮红。
      ——
      三日后的亥时,刻漏响过数声,窗外夤夜如稠墨泼就。案上银釭幽焰轻颤,照见金兽香炉中正幽幽吐出一行兰烬。
      及至听得官署厢房的门扉被人缓缓叩响,苏敬则方才自中书省的公文间搁笔抬首,而来客已径自推门而入:“遂安侯这般夙兴夜寐,倒是令老夫也有些自愧弗如了。”
      苏敬则忙起身相迎,笑道:“文先生?近日正是祠部忙碌之时,您将将调任至此,想必不是为了闲话而来。”
      “哈哈哈……老夫可不是你,祠部的琐事太过无趣,倒不如寻个由头忙里偷闲的好。”文载川朗笑一声,自是随他步入官署的厢房之中,又道,“明帝丧礼之仪大多已有定论,明日议政之时便可起草诏令,连同近日的职官调动一并传于三省九寺。如此一来,中书省便也能得几日清闲了。”
      “那先生今夜来此……”
      “自是为了待你处理过公务,一同离了子城回青溪里。”
      苏敬则不觉笑着摇了摇头,仍旧回到案桌前处理起了余下的公文:“如此,文先生尽兴便好,学生也只余下两三份公文需得处理,今日自然不会失陪。”
      文载川含笑应声,待他大致拟定过手边的公文后,方才又道:“除此之外,也是为了替江凭舟递上一句话。”
      苏敬则手中走笔略微一顿,轻轻抬了抬眼:“凭舟……近日如何?”
      “宫变那日受了些伤,好在无甚大碍。”文载川顿了顿,直入主题,“清理连环坞匪寇的那日,恰巧他与时道长也赶了过来,便索性闲谈了片刻。他说……君渊未必会特意处置这等无关紧要之人,无论如何,总该谢过你费心设局。”
      苏敬则重又搁了笔,轻叹一声:“只是为了答谢他昔日的雪中送炭之情罢了。”
      文载川敛去了几分笑意,略微正色:“那么,代价是什么呢?”
      “……这也是凭舟托先生来问的么?”
      “他知道你素来能够明辨得失,只是仍想听一听你的回答。”
      “……的确,大约只有他会关心此事了。”苏敬则默然半晌,不觉垂眸抬手,抚了抚额头,“谈不上什么代价,学生甘之如饴。”
      “甘之如饴么……也好。”
      “也请文先生务必转告凭舟——大宁境内,连环坞余党已尽数覆灭,切莫再卷入局中。”
      文载川并未立即接话,只是打量着他此刻仍旧可算是温淡平静的神色,良久方才叹道:“老夫自会转告,你日后也需慎重行事。”
      “学生谨记。”
      苏敬则垂了眼眸应声提笔,将公文中的末了几句仔细写就,而后起身整理过厢房中的笔墨纸砚,向文载川微笑道,“文先生,时辰不早,我们也该回去了。”
      文载川自是朗然应声,与他一同走出了中书省的官署。
      二人举步迈过官署的朱槛,自廊下望去,正可见天穹墨灰,渐盈的弦月徐徐挂上弯枝,泛着一圈白濛的雾色辉光。
      文载川望着一天北斗错落、孤月清明,不觉慨然笑了一声:“倒是难得的好天气,却不知能得几日。”
      苏敬则亦是伸出手来,那清冽的月色也如万斛流泉无声倾泻,拢在掌心,犹如掬一捧水。
      而这片刻的宁静随即被朱雀街上遥遥传来的马蹄声打破。
      文载川若有所思地循声侧目:“马蹄声似是从台城而来,这等时辰……大约只能是宫中急令了,不太寻常。”
      苏敬则兀自蹙眉忖度了一番,神色沉沉:“文先生,事态不明,我们且回官署暂避。”
      文载川却仍旧驻足立于原地端详着他此刻的神色,片刻后,别有深意地笑了起来:“是‘事态不明’,还是……‘事态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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