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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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百六十六、蕉叶覆鹿


      当夜,台城永福省,朔风寒吹,惊落银屑簌簌。
      当望见亲信士兵引入堂中的来客时,陈归远难免显出了几分讶异之色,随即微笑着起身相迎:“……顾御史?”
      “久闻陈小将军之名,可惜今日方才算是相识。”顾宸晏亦是从容地笑着回礼,好似了无白日里的忧虑模样,“台城乱象初定,此中亦有陈小将军一番举足轻重的功劳,故而我受命代长公主与长沙王殿下前来慰问。”
      “不敢当,我也只是奉命行事。”陈归远点到即止地应了一声,随即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了然微笑道,“顾御史既已来此,不妨入座详谈。如今台城暂安,只是芳林苑中余孽未尽,不知朝廷可有安排?”
      顾宸晏自是含笑应声入座:“朝廷为天下计,自是无论如何不愿再见战事蔓延。”
      “即便只是为一家门楣,颍川陈氏也当竭力襄助,更不必说天下大义之理。”
      “只是情势未必总如人意,不知陈小将军与令尊能够为这一句‘一家门楣’,取舍到何等地步?”
      陈归远听得此言,立时明白了顾宸晏的言下之意。他略微正了正神色,却并不急于辩白,只在片刻的默然过后诚恳发问:“那么顾御史认为,颍川陈氏该当如何?”
      “陈小将军想必也明白,若论门楣兴衰,自嘉安三年起,颍川陈氏便不可再有第二次闪失。”顾宸晏暗自深吸一口气,借此时机将当下错综的局势兀自梳理过一番,转而道,“倘若放任当下局势,那么无论是会稽王入主太极殿,亦或是太后归于前朝,南郡公插手京畿局势皆是名正言顺。如陈小将军所知,如今的大宁朝堂之中,能撄其者屈指可数。”
      “我明白顾御史的意思,若会稽王取胜,颍川陈氏自是死无葬身之地,而即便是太后重掌大权,嘉安初年的旧事也仍是引人攻伐的把柄,顾御史是想劝家父与我舍眼前小利而谋长远存续。其实若论家父之愿,不过是辅弼天子,得全一族声名性命。”陈归远微微颔首,接过了他的话语,在片刻的停顿过后,又道,“如今有陛下遗诏,太后自是师出有名,但若说她此后的谋算……”
      “兹事体大,陈小将军不敢断言,亦在情理之中。”顾宸晏对这番不置可否的言辞并不意外,他从容地笑了笑,又徐徐道,“昔年中州倾覆,陈将军便以长史之位斡旋各方力保悬瓠,至江左立国后,更是屡次受命平乱出征,兢兢业业未有差池。我今夜来此,自是信得过陈小将军所言,亦不愿见忠义之家埋没此中。”
      陈归远轻叹一声:“倘若太后不越雷池,颍川陈氏当不至为众矢之的。但如今新主未立、社稷动荡,若不借太后威名先行平乱,顾御史又当如何确保大宁江山不致倾覆?”
      “太后借威名与遗诏平乱并无不可,更为紧要的是‘功成身退’的时机,若时机得当,他们自然没有了轻易动手的借口。”顾宸晏思忖片刻,似已料到了对方心下的疑虑,又含笑补充道,“至于那等连借口也不打算找的疯子么……便如会稽王一般,自有不少人会忌惮他行事无章祸及自身,反倒不难应对。”
      “此言在理。不过顾御史方才提到了南郡公,你是如何能够断定,他一定会出兵勤王?”
      “南郡公素来洞明朝局、进退有方,如今清流重臣遇害在先,陛下的遗诏亦是坐实了会稽王矫诏谋反。他绝不会将此等机遇拱手让人,也不会为短浅之利铤而走险。且……早在京城生变前,南郡公便曾与遂安侯密谈,若说如今遂安侯陷于台城乃受制于人,我是不信的。”
      “既如此,我也不妨以实相告——会稽王兵变那夜,太后命我调兵夺取武库的口谕中曾特意点名,这是遂安侯的建议。”
      “可有不妥?”
      “定要说的话,那时若不取武库,或可回援帝寝。”
      “……不取武库,则台城危殆,便是救了帝寝前的遇害者也无济于事。”
      顾宸晏适时地顿了顿话语微微侧目,正见台城宫阙间雪光如雾,纵已入夜,也仍旧朗朗地映上了菱花槛窗,静静流淌于案桌一侧的莲瓣香炉之上。
      于是他轻叹一声,又道:“何况这毕竟也只是口谕,是真是假,暂且难辨。”
      片刻的静默过后,陈归远方才开口,却已是一派从容的笑意:“如此,多谢顾御史提点。”
      顾宸晏笑了笑,只是还未及再说些什么,便见陈归远在倏忽入窗的寒风下抬手护了呼案上的烛火,在明暗摇曳的光影之间忽又问道:“以往倒是未曾想到,顾御史也会投身此中——是为清流与会稽王的仇怨?”
      “……并不尽然。”顾宸晏略有些诧异地顿了顿,而后轻叹一声,又侧目望了望窗棂间飞散而入的细雪,“自嘉安三年起,陛下垂拱,臣工恪职,内外相衡,大宁由此得以休养生息抗衡北虏,如此……不也很好么?”
      “……是啊,如往日一般,倒也很好。”
      陈归远亦是不免循着他的目光望去,见守卫的将士们已退去永福省外,庭中自是雪色皎皎如月光流泻,倒衬得这一方天地静谧空远,好似了无兵戈之气。
      ——
      “砰”!
      芳林苑蓦地又飞窜起几处火头,瞬息间已如虬结盘桓的火龙一般在宫室飞檐之间游走蔓延。姜攸宁也被那异响惊了惊,循声望向了南面的殿宇,即便隔了不少脚程,也仍旧可觉灼人的热浪隐隐扑面。
      他旋即召来此处的斥候,还不及命其查探南面的战局,便已望见有两三名士兵匆匆向此处跑来。
      “南面情势如何?”姜攸宁略微蹙了蹙眉,旋即又补充道,“或者说,是何人奇袭芳林苑?”
      士兵气喘吁吁地向他一行礼,答道:“似乎是……陈郡谢氏……”
      “谢迁?抑或是谢明微?”
      “二人……皆在军中……”
      “倒是奇了,他何时渡的江……”姜攸宁思忖着兀自低声一叹,随即抬眼看向了那人,直言问道,“既如此,不知会稽王殿下派几位来此,是有何吩咐?”
      “殿下有意自芳林苑北门暂避谢氏锋芒,与自钟山退下的将士们合兵,有劳阁下调拨人手尽快接应。”
      姜攸宁略显疑虑默然了一瞬,便如常应声回礼:“这样么……明白了,在下这便着手安排。诸位既是提到了钟山,可需要自此处调些人手,去那里一探究竟?”
      那人自然不疑有他,忙谢道:“倘若不妨碍此处公务,自是感激不尽。”
      姜攸宁笑了笑,立时命人请来“护送”他来此的两名会稽王亲信,当面吩咐他们一人领兵随几人先行往钟山一探,余者仍留在此处等候卫景辉撤退,并将以往守城常用的桐油运往别处以备不测。
      这一番安排并无可疑之处,几人皆是应得爽快,只是其中一人稍作思索后,复又追问道:“那么,扶风郡王打算前往哪一处?”
      “芳林苑中的火势来得不寻常,只怕军中亦有内应,我试着往东南面去探一探,也便于接应殿下。”姜攸宁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又解释道,“如今唯有此处尚有一线胜机,各位务必坚守,倒是这宫苑之内,倘若有成队的将士往来,难免做了内应的靶子。”
      言及此处,他打量了一番众人的神色,见他们大多面无疑色,便微笑着向他们摆了摆手,转身向着芳林苑深处疾步走去。
      ——
      芳林苑中的火势起自几处不同的宫室,雕梁画栋于火舌的侵蚀下渐渐倾颓崩塌,无数金碧辉光于烈焰中瞬息湮灭。在周遭椽梁爆燃的毕剥声响之下,一行亲信将士护着卫景辉绕开被大火阻隔的苑囿,循着宫道穿过层叠席卷的灼灼热浪,直向北方而来。
      自后方折返的斥候匆匆奔跑着追上这一行人,向着卫景辉草草行礼,面上的汗水被火光映得分明:“殿下,如您所料,谢明微已领兵追着声势最为浩大的一支人马向西去了,自别处迂回的几位将军也已成功甩开了追兵。”
      “很好,跟上吧,尽快从这是非之地脱身,与各位将军会合。”
      “是。”
      斥候应声归入将士之中一同向北撤退。
      芳林苑西面与南面的天幕之下,倏忽又有几簇火光冲天而起,而那金铁交鸣的铿锵声却好似已隐在火海之外杳不可闻。一行人尚不及庆幸彻底甩开了敌人的主力,便已赫然望见宫道尽头一片狼藉的殿宇。
      这处宫殿大多已是一片摇摇欲坠的焦黑,曾猛烈灼烧过的火焰行将燃尽,只余下零星火苗仍旧盘桓其间。殿外的松竹亭台却依旧是火光猎猎,倾颓断裂的桁梁与枝干有如扭曲枕藉的尸首,携着火舌与热浪阻断了去路。
      卫景辉不曾料到此般情状,亦不打算贸然穿过殿外的火海。他正欲命左右上前一探殿中的景况,便忽见一人转过殿中焦黑倾圮的楹梁,于火光的遥遥掩映间行至阶前。
      而来人亦是略显讶异地开了口:“……殿下?”
      “呵……倒是不曾想扶风郡王竟会涉险来此。”卫景辉故作从容地上前一步,与他隔着宫殿残破的玉阶遥遥相对,“看来斥候已将消息送到,不知北面情势如何?”
      “派了些人手去探钟山的情况,余者坚守北门以备不测。芳林苑中的这场火有些蹊跷,在下怀疑是内应借势为之,故而前往近处起火的宫殿一探。”姜攸宁简短地解释过一番,复又颇有些担忧地望向了前方的火光,“殿下打算自此前往北门?”
      卫景辉作势瞥了一眼周遭的情势,颔首问道:“扶风郡王来时可曾见异样之处?”
      “一些零星的鬼祟之人罢了,在下自然顺手做了处置,以绝后患。”
      “如此,时间紧迫,有劳扶风郡王引路。”
      姜攸宁略显讶异地愣了一瞬,旋即侧身抬手:“……是,殿下请走这一边,庑殿顶上的横梁随时可能断裂,千万小心。”
      他无意多言,只是引着这一行人,循着来路默然穿过这灰烬狼藉的宫室,直到北面也似有遥远的喊杀声渐次响起。
      卫景辉蓦地驻了足:“是芳林苑北门的方向。”
      姜攸宁旋即明白过来,在对方发问前便已当先开了口:“殿下,您是由何处断定,我们仍可与钟山撤下的将士会合?”
      “……看来那些俘虏的供词是有意为之,大意了。”卫景辉不觉蹙眉,径自冷笑一声,“围三阙一,想逼迫本王走东面,骤改军令自乱阵脚么?”
      姜攸宁征询地向他行了一礼,一旁亦是有心存忧虑的亲信将领试探着问道:“那……您意下如何?”
      “此地不宜久了。继续前行,尽快在北门会合,冲出包围。”
      “是!”
      姜攸宁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殿中的桁梁,暗自将手收入衣袖之中,而后忽地侧身,向着殿中暗处的废墟警觉喝道:“什么人?”
      周遭的将士皆是被他这一声唬得惊了惊,不待他们有所反应,他便已然举步“追”去,却仍不忘叮嘱道:“殿下不必顾忌,前方已无坍塌,尽快离开。”
      卫景辉将信将疑地望了望姜攸宁的背影,思忖片刻后方才摆了摆手:“走吧,如他所言,尽快离开此处。”
      一行人循着前方的通路,不多时便绕过行至通往中庭的殿门前。然而也正是在这一刻,断后的士兵隐约捕捉到了身后细碎的声响。
      他警惕地持刀回首,赫然见得一方毕剥燃烧的桁梁自穹顶直坠而下,訇然砸上他的头颅。
      弥散的桐油味中,大火蔓延而起。
      ——
      猎猎的火光将半边天幕都映得通明,猩红的火舌舔舐着将花木与楼阁都舔舐得焦黑,于灼热耀目的光芒中颓然分崩。
      这一刻,谢长缨正于西门外勒马停驻,翘首眺望着芳林苑错落的宫室。她向着身侧匆匆策马来报的裨将摆了摆手,似笑非笑地盯着蔓延的火海:“我倒是不甚在意究竟会是何人取了他的性命——不妨静待怀真凯旋。”
      这一刻,夜色掩映下的轻骑尽逐而出,惊得边境敌军措手不及,在纷沓的马蹄与雪亮的刀光之中溃散而退。季沉谙领兵追出十余里后,便传令前锋扎营休整、构筑防线,他于马上侧身回首,望向南面沉凝如铁的天幕,若有所思。
      而千百里外的江州潜山中,刺出的锋刃带起一道道飞溅的殷红,将生机尽数扼杀于雪后的山林之间。慕容蹇确认过各处均无脱身之人后,方才不紧不慢地越过遍地枕藉的尸首,向着来人颔首示意:“君渊,此处闻风而动的连环坞余孽俱已伏诛。不过,我们因此贻误数日,当真无妨么?”
      “这毕竟是我与崇之的承诺。”慕容临原本正负手远眺着山下的河川与城池,此刻听得他似有疑虑,便也含笑侧身,施施然道,“区区几日而已,误不得大事。何况有了这几日的转圜,朝廷的诏书也该布告于天下了。”
      言及此处,他便也徐徐行至林木扶疏之间,借着晦暗的雪色与月光,神色淡淡地俯视着地上的尸首:“该动身了,如今正是时候。”
      而此刻的天幕之上,凝滞的浓云悄然裂开一角罅隙,漏下一缕细瘦的残月。
      ——
      稀疏的月影之下,芳林苑中的火势依旧了无平息之意。
      卫景辉自起火的宫殿中脱身之时,随行护卫的亲信将士已又折损了不少。再算上途中心生怖惧的潜逃之人,幸存者竟已不过十二三人。
      此刻他们正穿行于宫殿外的苑囿废墟间,倾颓焦黑的亭台连廊仍隐约冒着残留的烟气,乱石压在花木的遗骸之上,嶙峋枯瘦有如幢幢鬼影。
      而自此极目远眺,已可望见芳林苑北门处漫天羽箭礌石飞逝如星,情势似是颇有些焦灼,想来是率先抵达会合的将领已然各居其位指挥防守。见此,卫景辉便也总算稍稍放下了几分心来——无论如何,至少分兵会合的主力军尚可一战。
      然而也正是在此时,周遭的废墟山石间又有冷箭猝然而发。
      “戒备!”
      卫景辉扬声发令,佩刀出鞘反手斩落了一支暗箭。他隐约察觉身侧有异,略一侧目时正见两三名亲信并未听令应对暗处的敌人,反倒是于瞬息之间抽刀扬手,直指卫景辉颈边。
      卫景辉立时旋身斜劈,利落地格开了当先而至的刀锋,冷笑道:“呵……此时反水,不觉得太迟了么?”
      当先出手的士兵亦是似笑非笑地应了一声,身形微躬不减警惕:“左右生路已绝,殿下何必再负隅顽抗?倒不如成全了我们的生路,来日便是谢家人,也未必会随意发落了您。”
      “可笑,你们难不成还妄想着,如此便可苟活?”
      卫景辉瞥见周遭又有几人因这突如其来的内讧惊惧而逃,虽是如此嘲讽着,却是到底不敢贸然动手。
      只是还不待他进一步寻得出手的时机,便骤然见得那几名叛军身后,有一道亮光如同星斗灿烂,疾刺流转。
      他略微一惊,旋即已后撤数步,乘乱避过了那几人的锋刃所及。
      当先生事的叛军头目回过神来还欲闪躲,却已是无能为力。他只觉脖颈一凉,继而于暴溅的鲜血中颓然倒下。
      姜攸宁此刻方才自墙头跃下,只方才那一刀,便取了头目的性命。
      叛军士兵们大吼一声,不得不暂且回身,纷纷调转锋刃,意欲合围而攻。
      几人尚且攻势未出时,姜攸宁便已从容腾挪闪跃,手腕轻轻一抖,迅疾而出的刀尖隐约带起了惊雷破空之声。
      瞬息几道冰冷的雪光过后,周遭便只留下了三四具手折肠穿的尸首。
      姜攸宁驻了足,在环顾过周遭四散奔逃的士兵过后,倒是不由得轻声笑了笑:“……殿下今日的处境,当真是有些狼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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