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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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百六十五、闲潭落花


      最后一片雪在平明时分静静地落下,到得卯时,有细碎的风吹起几点雪沫,被浓云后探出一角的朝阳提亮一点转瞬即逝的艳烈,簌簌地扑上幽浮的薄雾,又无声地在几双官靴旁落定。
      “顾御史,殿下如今正在连玉堂中静候,下官便不僭越同去了。”
      引路的宫廷宿卫这样说着,复又颇有疑虑地瞥了一眼江怀沙,方才恭恭敬敬地向着顾宸晏垂眸行礼。
      “有劳。”顾宸晏微笑颔首,待那人应声退去后,方才征询似的看向了江怀沙,“那位殿下来意不明,何况凭舟你也有伤在身……若是不愿深入此事,便只在堂外等候便好。”
      “如今可由不得我想与不想了。”江怀沙略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脚步未有停顿,“一同去吧,她若当真设了局,我也好保你全身而退。”
      顾宸晏听得此言,反倒是不由得顿了顿步子,只是在片刻的默然过后,终究也只是笑了笑,轻轻颔首:“也好。”
      然而不待他多言,枕月的身影便已出现在了连玉堂的侧门之内。见此,顾宸晏便敛去了方才略显警惕犹疑的神色,以素来的凛然正色向她遥遥地行了一礼。枕月亦是并不多言,含笑回过一礼后,便向二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回身步入了堂中。
      二人先后趋步跟进,在转过几牒金绣屏风后,便循着枕月的身影,望见了端坐于琴台前的卫陵阳。
      “见过长公主殿下。”
      卫陵阳循声抬眼,面上的笑意依旧柔和平易:“顾御史、江少卿,今日请二位来此,是为请教些许疑难——请入座吧。”
      顾宸晏施施然行礼,却并未依言入座:“如此于礼不合,臣不敢僭越。不知殿下疑惑之事究竟为何?”
      卫陵阳便也无奈地笑了笑,站起身来:“便与顾御史奉上的那封诏书有关。”
      “殿下是怀疑其中有作伪之处?”
      “并非如此。顾御史以为,事已至此,这一封诏书中的安排,还有几成可用?”
      顾宸晏当即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蹙眉直言道:“遗诏中原本欲以会稽王、太后及先祖父共同辅佐朝政。但想必殿下也明白,太后殿下的立场不可信,或者说,当下手握重兵之人,立场皆不可信。更不必说会稽王叛乱,先祖父身故,仅朝廷内政一事,便不得不重做安排。”
      “顾御史果真慧眼如炬。”
      “只是如今台城内外不乏有识之士,殿下为何偏偏选择了臣?”
      “可倘若本宫说,的确是因听闻陛下提及先前越地新政之事,足以得见顾御史忧国奉公,堪为社稷之臣,你又是否当真相信呢?毕竟如今朝廷不得不借各方高门之手平定乱象,错不得分毫。”卫陵阳言及此处,心有所感似的顿了顿,继而叹息道,“不过顾御史若无意平白涉险,本宫自可安排人手护送二位离宫。”
      “殿下,臣无意推拒。于私,顾氏亲族为会稽王所害,臣不可不一雪此恨,于公,边境战事暂歇,臣自然也不愿见大宁再起内乱。”顾宸晏轻叹一声,已然敛去了方才的疑虑之色,“白将军自请戍守巴蜀,便是恪守本位之意。近来谢氏的动作虽是引人瞩目,但终归是因果明了,以谢知玄的性子,不会轻易祸及他人,甚或可引为己用。故而臣斗胆猜测,殿下如今最为担忧的,正是南郡公的立场。自会稽王举事至今已有数日,以他在荆扬二州的人脉,不至对此一无所知,但……”
      “但荆州至今未有任何动作——论理,在本宫赶回秣陵之时,他应当已对此后之事有了预料。”卫陵阳了然地接过了他的话语,复又正色打量着两人,“此事难免令人生疑,本宫想听一听二位的见解。”
      顾宸晏一时默然,思忖良久后方道:“且如今会稽王败退芳林苑,陛下遗诏也已发于天下,正是名正言顺入京勤王的好时机。殿下的担忧,的确并非无凭无据,臣也一度难以断定,此时将遗诏布于天下借力破局,其中利弊究竟如何。若南郡公此后行事果真有悖于人臣之道,臣也自然不会徇私。”
      而江怀沙却只是摇了摇头,无奈笑道:“臣素来不涉政事,看人也素来算不得准,故而不敢妄言师友。何况陛下当初既已对臣委以重任,无论如何,臣自当奉朝廷诏命行事。”
      “若将遗诏按而不发,如今各方必将作壁上观,情势于朝廷更为不利,二位如此决断,自然算不得过错。”卫陵阳言及此处,不觉轻叹一声,兀自感慨道,“陛下宾天前曾言,他之所求并非青史之上一句‘任贤致远曰明’的虚名。故而本宫纵然不通朝堂之道,也总希望替他扶危定乱,乃至于争一争那清中原而复济的奢望。今日二位有言在此,本宫……铭感五内。”
      她这样说着,便顺势向着二人微微躬身致谢。
      “殿下,臣等受之有愧。”
      二人急急回礼,而顾宸晏在片刻的思忖后又道:“如今凭舟所能调动的仅有陛下在卫尉寺中的数百亲卫,顾氏除却京中的桓氏部曲外,也只余下一个‘清流’的名号。殿下打算如何安排人手?”
      “若有卫尉寺与桓氏部曲驻守,台城当可安定。陛下曾言太后与陈将军未必全然一心,顾御史可愿先探一探陈小将军的口风?倘若他父子心在朝廷正朔,太后自然不足为虑。”
      “臣定当不辱使命。”顾宸晏自是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应声行礼,“也请殿下明日召百官入朝,宣诏于天下。”
      “自然。不过除此之外,对于此后台城内外的局势,本宫仍有一事难以定论。”
      “殿下请说。”
      “会稽王兵变当夜,遂安侯曾前往清暑殿请见太后,说服她调动陈氏手中的兵力奇袭夺取台城北门。自此过后无人再见过他,朝臣间似乎都盛传……遂安侯为太后所拘,但本宫以为如今的太后并无如此行事的把握。”卫陵阳幽幽一叹,打量着二人的神色,“故而本宫担心的,便是你们那位同窗的立场。”
      江怀沙不自觉地抬了抬眼,正望见帘外风起,于无序的玎玲声中拂动碎雪如雾。
      ——
      向晚时分薄暮冥冥,而芳林苑中寒风又起。
      退居于此的精锐亲兵们已在苑囿之间安营扎寨,此起彼伏的喧嚷声便是隔着山石高墙也依旧清晰可闻。
      姜攸宁兀自侧耳听了片刻,便略微垂了垂眼眸,信手拂去了松枝之上的薄雪,若有所思。
      “扶风郡王倒是颇有闲情。”
      “见过会稽王殿下。”他闻声回首之时,面上已是一如既往的淡然,“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卫景辉簌簌地踏过积雪缓步而来,从容的神色难辨真伪:“算不得吩咐,不过是这些时日局势多变,因扶风郡王也算久经风浪,故而想听一听你的见解。”
      “在下岂敢妄言见解?只是觉得,那位丹阳尹着实是坏了殿下的大事,若非愚不可及,便是如荀峤一般另有立场。”姜攸宁言及此处,不由得极轻地嗤笑了一声,“或许,他也是陈太后的人。”
      卫景辉亦是顺势笑了笑,言辞间颇有些不明的意蕴:“那倒也是奇了,丹阳尹素来惜名,如今竟甘愿替陈定澜做这等首恶之人。”
      姜攸宁自知此番布局仓促,卫景辉少不得会察觉此中异样,此刻虽应对如常,心下已暗自添了几分警惕:“此言或许不甚中听,但……对于丹阳尹而言,倘若殿下在此局中落败,北地傅氏总归还能有一处退路。不过他到底漏算了谢氏的手段,如今也算是自食恶果。”
      卫景辉沉吟片刻,只作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身后,见数名亲信正于不远处的廊下点起灯笼与炬火,便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微微颔首,叹道:“的确,当下再论这些也是无用。那夜守在帝寝外的人到底太过急躁,便是见了颍川陈氏与谯郡桓氏调兵应对,也不该就这样对一干清流动了手,平白树敌。”
      “以顾荣为首的清流仰仗的也无非仍是桓氏手中的兵力,与其说是树敌,倒不如说是坏了殿下的声名。不过声名么……来日殿下若能登上太极殿,自然也回来了。”姜攸宁笑着驻了驻足,一派事不关己的模样,“陈太后迟迟不在明面上出手,是怀了渔利之心,兼之对荆州之敌颇为忌惮。如此观之,殿下亟待处理的,其实仍旧是谢氏一方的人马。”
      “听闻谢怀真昨夜出现在了荀景山的营中,闹出了不小的乱子。”
      “那是他一人之举,并非全军调动,殿下还是小心为上。毕竟即便是由同泰寺奔袭此处,至多也不过半日。”
      姜攸宁正思索着当如何再进一步引他对谢氏出手时,已有一名斥候快步上前,向卫景辉匆匆一行礼:“殿下,营中急报……”
      他蓦地止了话语,犹疑不定地望向了姜攸宁。
      卫景辉略一颔首:“不必顾忌,直说吧。”
      斥候深吸一口气,急急开口:“钟山一带的连环坞人马在未时过后失去了音讯,连带同行驻扎的将士也无法联络。几位将军怀疑这并非江湖势力间的私怨,请求殿下裁夺。”
      卫景辉目光一凛,旋即已有了对策,召来近处的几名亲信,吩咐道:“仅凭清溟观中的那些人,可不足以牵制住千余人——加派人手再探局势,再传令命前军调精锐设伏,断绝钟山与秣陵往来的必经之路。”
      “是!”
      待几人领命离去后,卫景辉方才又唤来两名亲信,侧目看向了姜攸宁:“芳林苑中的防卫不可轻忽,为免敌军声东击西,本王还需坐镇东南以观战局,至于北面的动向,便有劳扶风郡王代为一观了——你们二人,领扶风郡王去营中吧,务必护卫扶风郡王的安全。”
      “是!”
      “自当从命。”姜攸宁见此,便也含笑行礼,举步随那二人离开了此处。
      只是他还不曾在这两名亲信的“护送”之下抵达芳林苑以北的营地,便在转过了数道苑门后,骤然望见西面的火光冲天而起,肆意侵蚀着尚未染透夜色的天幕。
      那正是军中辎重的方向。
      ——
      猎猎的火舌翻涌如浪。
      火光之下,谢长缨引一行人轻骑策马,踏过雪地之上的车辙与蹄印,回到了芳林苑以南的郊野之间。
      “如何?这一把火放得可还算漂亮?”谢长缨施施然勒马停驻,打量着谢迁此刻的神色,笑道,“倒是该感谢钟山的变故来得及时,替我们省去了不少麻烦。”
      “知玄猜到了是何人所为?”
      “十之八九——怀真想必也有猜测。”
      “他果然不会甘于在荆州作壁上观。”谢迁微微颔首,在片刻的犹疑过后,复又问道,“知玄,接下来你打算……”
      “这一次自然全权由怀真决断,也包括……”谢长缨忽地扬了扬语调,于是这末了几字中也携了几分戏谑的残忍,“对那位的处置。”
      “呵……”谢迁亦不觉舒展开眉眼笑了一声,而后抬眼眺望着芳林苑中的灯辉与火光,扬声发令,“众将听令,全力进攻芳林苑南门!”
      ——
      自清溟观中极目远眺,正可遥遥望见芳林苑中的火光腾空而起,于墨蓝的天幕之下舞动着一片刺目的红,而钟山灯火稀落的后山山道之上,已然只余下零星的兵戈声。
      江怀沙旋身回首,长剑一出矫夭飞舞,直如神龙破空,顷刻间已斩落最后一名偷袭者的头颅。他借势收剑归鞘,只是淡淡瞥了一眼杳然沉寂的山道,便仍旧举步点足,直向清溟观掠身而去。
      只是他还不及抵达山顶,便已赫然可见江湖人的尸体交相枕藉于道中,暗红的血流如错综的枝丫汩汩蔓延。
      江怀沙微微抬眼望向这片血色的尽处,正见时月风半蹲于山道的石阶之上,一手扼着一人的下颌,另一手施施然循着关节折断了他的右腿:“胆量不小,连清溟观也敢偷袭了。”
      那人吃痛地闷哼一声,并未开口,只是冷冷地盯着她。
      “你们请得来会稽王的助力,难道清溟观便会束手就擒么?”时月风却也并不十分期待对方的回答,只是一面不紧不慢地说着,一面又如法炮制地折断了他的左腿,“山门前会稽王的兵力已然溃败,今夜非但你们必死无疑,连环坞埋伏在荆、江二州的人手也同样不会生还——你以为你们能够搭上会稽王这一条线,当真只是时运?”
      时月风言及此处,忽地松开那人的下颌,电光石火间已探手自他口中扯下了一颗藏有毒药的牙齿。她丢开毒药,另一手已从容地捏住了对方的左臂。
      而那人终是蓦地抬起头来,以接近嘶哑的声线咬牙切齿道:“夜霜白,你欺软怕硬,只敢……只敢折磨我们这等讨生活的人……你若当真有本事……便……”
      时月风冷笑一声,暂且收了收手中的力道:“那便如何?”
      “便去辽西王或乐平郡侯帐下……与他……一决生死……”
      “未尝不可——多谢告知了。”时月风轻嗤着抬手抚上了他的脖颈,而后猝然发力。
      “咔嚓”。
      极轻的脆响之中,那人的头颅无力地垂落下来。
      江怀沙便也快步登上石阶,迎上了将将起身的时月风:“时姐姐,清溟观情势如何?”
      时月风略一颔首,而后侧身抬眸,望向了后山山门的方向:“无碍,如你所见,敌人已然或死或退。”
      “我见他们来势汹汹,纵然是攻其不备,清溟观又何时竟有了这等……”
      江怀沙在循着她的目光望去之时,亦是了然地不再多言。
      山门于彤云之下静默伫立,而在山门之下,文载川正领着玉流瀛缓步向二人走来。
      他一瞬间回忆起了白日里卫陵阳的猜测。
      ……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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