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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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百六十、血生铜花


      十一月二十六子夜时分,当丹阳郡城的主力水师于瓜洲渡口扑空时,谢遥已然轻装率兵,自沙洲暗渡扬子江、抵达毗陵。待到这一日霜天近晓,谢遥便已迎着未尽的细雨,再次立在了圌山南麓的山林之间,而北麓的天权苑中,衔枚奇袭的玄朔军精锐正于暗处无声地引刀出鞘,锋刃直指留驻于此的敌人。
      彼时夤夜的冷雨依旧细密,天际的阴云却是短暂地破开了几许罅隙,漏下丝丝缕缕的殷红朝霞,正与刀尖之上绽开的血色幽幽辉映。
      到得辰时,丹阳郡戍卫的斥候便策马疾行,匆匆回到了蒜山渡前的营寨:“将军,末将遣人探得,玄朔军自东面奇袭天权苑得手,如今已全军整兵向蒜山渡而来。”
      “东面?”傅贤亦不免惊了惊,旋即微微蹙眉思索起来,“是谢遥的人手?”
      “当是无误。”
      傅贤沉吟良久,忽而轻叹一声:“……原来如此。”
      “将军,敌军声势虽算不得浩大,却终归是精锐,是否需要召回江上与北岸的兵力?”
      “他如此用兵奇袭此处,不正是为了逼迫本官回防大营么?”傅贤摇了摇头,叹道,“没有其他的选择,立即召回所有精锐。兵贵神速,如今仍有擒贼擒王之机。”
      斥候当即领命离去:“是!”
      傅贤又兀自思索一番,旋即又召来几名心腹裨将,低声安排了一番蒜山渡前的布防,方才引着这一行人各自往驻地而去。
      与此同时,谢遥亦是结束了圌山之下的战事,领兵轻装衔枚,向西疾行。
      待得行近京口,那几名将领自是调拨主力向西疾行,谢遥复又留下十余人于南面山林中纵马往来,引烟尘造势。而他则领着一行百余亲兵,循着山野间的小径转道向北,直指蒜山集。
      殷殷的雨水仍旧时断时续地盘桓于扬子江南北。此刻正交午时,阴云攒聚,一时将京口城内外的天光压得更为晦暗。
      ——
      时近日暮,朔风将天陲堆积的浓云滚滚地卷向扬子江南岸,冷雨如细密的针脚无声划过肌肤,留下极浅的湿润痕迹,在这隐含凛冽的风雨之中,便也令人觉出了几分寒凉的疼痛。
      疾烈的马蹄声撕破蒜山集中的寂静,昏暝的天光之下,五六名轻骑兵长驱纵马,急追而前,长枪直指前方策马疾行的谢遥。为首的士兵扬声一吹呼哨,其间四名轻骑便先后配合着散在四角,手中长枪一抖,而后攒刺或平挥,带起低沉的风声,分明便是有意封锁谢遥周身的转圜之地,令他一时无从抽刀应战。
      谢遥却是未有半分迟疑,在四人逼近时蓦地翻身仰在马鞍上闪过先发而至的两杆长枪,随后刺出的第三杆长枪亦是将将擦过后腰。
      然而也是在这电光石火之间,最后一杆长枪携着沉雄的呼啸已至心口。
      谢遥迎着对方的劲道,顷刻间便已攥住了枪杆的末端,那出招的将领自是难免惊骇,急切间一时也无法挣脱。他手腕一抖,一股震劲旋即沿着枪杆反击回去,令对方瞬息之间几乎松了手。
      那名将领亦是不敢大意,当即顺势鼓劲挑起双臂。察觉到对方此招臂力惊人后,谢遥便不再与他角力,只攥着枪杆任由自己被这股力道挑离马背。余下几人当即将手中长枪破空刺出,直指谢遥的后背。
      而谢遥也在这须臾间腾出右手,拔出腰间一抹雪亮的刀光,只一记平挥便利落地斩断了那三支长枪的枪杆。在那三人出招走空之时,谢遥已经借力撑住枪杆一纵身,重又落在向前疾驰的战马之上。
      这一瞬也正是对手力量薄弱之时,他在此时方才再次发力,于是那名将领一时把持不住,长枪抢杆一震,瞬息已经换了主人。谢遥借势挥舞长枪,走出一条凌厉的弧线,破开潺潺的雨幕猛地一顿,直刺向其中一人的面门。那士兵自是不敢撄其锋芒,本能地已是勒马后撤,回避过了谢遥的攻势。
      谢遥未有片刻迟疑,以同样凌厉的两记直刺,又逼得两名对手勒马退后,不敢靠近。而他亦是并不恋战,在向着,长街后方赶来的敌将掷出长枪后,便行云流水地拨马一转,向侧方一处窄巷中纵马而去。
      傅贤勒马侧身,避过了那一记长枪,还不及重新抬眼去看时,便已听得窄巷中谢遥渐行渐远的冷笑声。
      “丹阳尹如此作壁上观,可是会令将士们寒心的。”
      傅贤不为所动地轻嗤一声,心下仍暗自盘算着谢遥的主力所在:“谢小将军难道便不是畏首畏尾了?”
      “那……丹阳尹不妨猜一猜?我可没兴致奉陪。”
      听得谢遥的语声已渐行渐远,傅贤忽而明白过来,扬声道:“谢小将军不妨也猜一猜,江北的援军究竟能否如你所愿,及时渡江。”
      窄巷之中的谢遥身形微微一滞,他侧了侧眼眸,似有顾忌地瞥了一眼后方,动作却仍未有半分迟疑,手中长鞭一扬,便跃马转入对方所不能望见的巷道深处,正与留守于此的将士们会了和。
      而此刻,后方近百人也已先后策马行至巷道外的长街之上。傅贤身侧的裨将自是难免不平:“将军,我军精锐已在京口郊野合围,何不索性以主力封锁蒜山集诛杀敌将?”
      傅贤微微抬眼望向远处曲折巷道的转角,隐约听得鸱鸮低鸣,惊起鸟雀四散:“自是不会纵容他如此得志。只不过……先前北渡扬子江的兵力可不止这些,谢远书既干得出这等迂回奇袭之事,此刻难说不会在别处又设下伏兵。江北虽有防卫,却也管不到此处。”
      “……是,末将明白了,这便去安排周遭防卫。”
      裨将思忖片刻,若有所悟,匆匆抱拳行礼后,便打算策马离开了此处。
      仿佛是为了印证傅贤方才的一番推测,此刻蒜山集以东的郊野之上渐有马蹄声错综而起,循声而望时,亦可见山野林下烟尘隐隐,似有伏兵听令而动。
      裨将不由得微微一惊,转而回首看向了傅贤:“将军,这……”
      傅贤却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展眼对周遭的一行将领吩咐道:“各位不必惊慌,他们多半皆是听令而动,困住谢远书便可。”
      “是!”
      ——
      深巷之中,谢遥抬了抬手,遮住扑面而来的雨丝,凝神听着周遭的动静。
      巷道外的一应筹谋皆已被隔在了潺潺的雨幕之外,唯有四下里迭起的兵马金戈之声隐隐嘶鸣。
      他尚在沉吟之时,一名望风的将领便已回首看了过来:“看来他们这一次并未中计。”
      “并未中计,却也不曾察觉到主力的去向,这便足够了。待秣陵城局势变幻,他便没有不回援的道理。”谢遥思忖片刻,按下心中的疑虑向一行人笑了笑,“何况使者一早便去了江北,昨日观敌军阵势,亦是对北面颇有戒备。无论如何,知玄那边的援军也当在附近了。”
      身侧的另一名将领听得此言,不由得正了正神色,应道:“谢小将军,我等皆知傅贤手中精锐大多在此,故而早已明白此行不易,更不会存贪生怕死之心。”
      谢遥轻叹一声:“但我率诸位来此,可不是为了舍身成仁的——方才所言皆是此局之中的机遇,诸位可要留心了。”
      “那么……谢小将军打算如何安排眼下之事?”
      “如今看来,傅贤虽不明如今的局势,却已认定只要拿住了我,便不难破解攻势。”谢遥言及此处,只是略微斟酌了片刻,便又笑道,“别处的人手自可听号令而动,届时若我为众矢之的,便有劳诸位了。”
      周遭的将领们闻言,皆是不觉沉了沉声,齐齐应道:“是!我等自当竭力。”
      “如此,该是我谢过诸位高义——此战艰难,诸位保重。”谢遥轻轻地笑了笑,重又回首看向了敌人所在的方位,而后取出了怀中的短哨缓缓吹响。
      溟濛的阴雨之下,鸱鸮低鸣声徐徐响起,四下鸟雀惊飞,山野间渐有飞禽交鸣,似有应和之意。
      ——
      四野间的暮色在风雨中徐徐蔓延,风声裹挟着冷雨肆无忌惮地穿行于江岸。当谢遥再一次于深巷中翘首,却已难以辨认渡口处的光景之时,与他们纠缠于蒜山集中的敌人也已突入了巷道之内。
      零星飘摇的风灯在雨夜中摇曳着晦明不定的微光,照见锋刃凛凛、流转如飞电。
      “铮”!
      谢遥手中长刀一转,在锋刃相击的一瞬循着力道挑开对方的刀尖,又旋即反手横劈,顷刻之间便已划开了对方的咽喉。
      倏忽喷涌的血色之下,被横刀斩断的锋刃悄然而落,在青石板上敲出一声极轻的玎玲声,正与檐角纷乱无序的铁马叮当遥遥相和。
      谢遥当即抽身回退,避过了身侧直刺而出的几支长槊,立在四下层叠的尸首与汩汩的污血之间,再一次悠悠地吹响了短哨。
      “谢小将军,这样的伎俩多用上几次,便也难有成效了。”
      谢遥循着侧目,借着远处一盏飘摇的风灯微芒,在那几名手执长槊的不速之客身后望见了傅贤的身影。他不由得轻轻地甩开衣袖间的雨水与血水,挑了挑眉:“原来丹阳尹也有亲临阵前之时,只可惜,还是爱躲在他人身后呢……”
      傅贤侧耳听得四下巷道中又有急促的鸱鸮惊鸣此起彼伏,便径自冷笑一声,并不理会他的嘲讽:“谢小将军倒是颇有以寡敌众的胆气,只是现下你身边已无扈从,伤势看来也是不轻,又何必再做徒劳的挣扎?”
      “丹阳尹如此大费周章,可不是为了招降我。”谢遥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说话间手中刀光翩转,再次逼退了几名合围而上的士兵,“您不打算仔细猜一猜么?与我走散的将士们在何处?这一次传出的号令,又有哪些不同呢?”
      傅贤不由得微微蹙了蹙眉,却又旋即笑了起来:“那么谢小将军也不妨猜一猜,你们江北的援军,究竟何时能够抵达——动手,无论生死,莫要放走了此人!”
      谢遥眸光一凝,虽仍旧冷笑着,却也不再答话。他攥紧刀柄纵身点足,避过四下里纷繁的明枪暗箭,身形又是蓦地凌空一转,鬼魅似的踏过一具行将仆倒的尸体,向着傅贤直掠而来。
      四下的士兵俱是大惊,一时便也不得不撤回了攻势回身防守。谢遥乘着这一瞬劈手攥住一支长槊,手中力道一震,便在对方尚且不明情势之时将其夺去。他未有半分犹疑,旋即又将那长槊向着傅贤的方位掷去,转而借力于道旁高墙,纵身向南面的巷道掠身而去。
      傅贤倒是对这番变故有了几分预料,他当即侧身回避,在片刻的思忖过后扬声发令:“放箭!”
      “砰”!
      箭雨凌空腾起的一瞬,身后渡口的方位亦是骤然爆裂出一声訇然的巨响。
      “唔……”
      巷道中并无太多转圜之地,谢遥在中箭后踉跄着避过后发而至的几支羽箭,在避入巷道转角后反手斩断箭杆,压下略显紊乱的气息冷笑起来:“我猜……渡口船埠上下当是有不少精锐。如何,丹阳尹……可还喜欢这一份惊喜?”
      他亦是不敢托大,在话音将将落下之时,便已再次提气纵身,循着相反的方向匆匆跑向巷道深处。
      “……追,渡口处局势已定,回援无用。”傅贤扫视了一番四下里惊疑不定的将士,冷声吩咐道,“蒜山集南面早已被封锁,他苦战已久,身边亦无他人,逃不了。”
      “但……此处巷道错综复杂,亦不知他在别处的屋舍中是否设下了埋伏。”
      “便如方才一般,以弩箭开路,若是哪一处屋舍中当真有埋伏……”傅贤言及此处,目光沉沉地回首望了望蒜山渡前仍未平息的烟尘,“事已至此,他敢用的方法,微芒也自可礼尚往来。”
      提问的将领心下一凛:“如此……末将明白了。”
      傅贤轻轻颔首:“尽快解决此处的隐患吧,秣陵至今未传捷报,我们在此处……被他拖延得太久了。”
      “是!”
      不过多时,蒜山集上下鼓角声迭起,和着扰攘的兵戈,在渐不可闻的雨声之中,沉沉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
      夜雨将歇,天光未明。
      谢遥倚坐在一方宅院古旧的高墙之下,借着几株梅树与一丛枯草的掩映,小心地处理着已有些化脓的伤口。
      四方震震的鼙鼓声中,有沉重的兵马金戈嘶鸣不绝。
      “他还真是颇有毅力,会稽王到底许了什么好处……”他侧耳听着这不详的响动,忽而轻轻嗤笑一声,兀自絮絮地轻声道,“我可是真的没什么坏主意了,哥,你可别在这种时候姗姗来迟啊……”
      谢遥勉强处理过最后一处伤口,略微抬了抬眼,在这沉郁如铁的夜色之下,隐约可见有野蔷薇的枯藤爬出墙头,在簌簌的细雨寒风中微微颤伏。
      他只是静默了一瞬,便倏忽凝了凝眼眸,抬手按住腰间的佩刀微微侧目,看向了野蔷薇之下虚掩的篱门。
      片刻的对峙过后,那篱门微微一动,神色惊疑的女童探出头来,同样戒备地望着他,而藏在阴影中的右手分明攥着一线冷然的明光。
      谢遥依旧暗暗地攥着刀柄,却是当先笑了起来:“原来是你啊……”
      女童若有所思地在门后立了片刻,率先收起了匕首,走出一步。
      谢遥垂了垂眼眸,继而轻声开口:“那么,愿意顺道帮一帮我么?”
      高墙之外的不远处,已有隐约的火光在风雨初歇之际骤然冲上了天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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