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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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百五十九、临眺苍茫


      连天的风雨泼洒而下,和着越压越低的彤云,好似也将这一方市集渡口密密层层地裹挟着,坠入晦暗如亘古的长夜。
      这便是嘉安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入夜的京口,在派往江北的斥候尚未见到谢长缨等人时,蒜山之下的战局便已生出了新的变数。
      当傅贤引一行丹阳郡精锐信马行至蒜山左近时,抬眼便望见错落的青瓦黑檐之下,有兵戈攒动、铿锵作响。
      “玄朔军留守于此的兵力可不算多,竟也令你们拖延了这么久么?”
      原本在此调度前锋的将领听得此言,自是忙不迭地策马并辔,诚惶诚恐地应声答道:“谢远书借着地形之便,并不与我等正面对战,何况轻骑兵在此处亦颇受牵制。末将不敢放了他们驰援清流,亦不敢徒然围堵误了时辰,自然……唯有如此了。”
      “此非良策。好在台城之中胜负未定,一切仍有转机。”傅贤沉吟片刻,又问道,“天权苑那边如何?”
      “末将已派人探过,玄朔军在江南的兵力原本便已不多,此前青州边境生事,便有半数调往了江北,留下的大多也随谢远书来守了京口,余下的么……似乎昨夜出现在了顾氏别院左近。”
      在说出这末了一句时,那名将领不由得微微抬了抬眼,不着痕迹地端详起了他的神色。
      傅贤却并不生怒,反是笑道:“是么?如此正好。”
      “您的意思是……”
      “如今他们在天权苑中已无重兵,交给顾氏的人手如今亦不敢轻易撤回。”傅贤笑了笑,目光越过屋舍街市,直落在渡口外连天的白浪之上,“略调些人手去看住天权苑便可,不必在这巷道之间围堵了,三面夹击去夺渡口,引他们出击。”
      “是。”将领旋即明白了他的用意,当即应声而去,径自召来一行裨将都尉,紧锣密鼓地着手部署起了攻势。
      而傅贤犹自擎着缰绳端坐马上,在四下纷涌的兵戈声中,翘首远眺着昏暝风雨之间好似已摇摇欲坠的蒜山渡。
      ——
      幽长的巷道之中,有急促的脚步趟过纷繁远去的刀兵之声,惊起青石板间水花飞溅,倏忽没入雨幕。
      “谢小将军,不知为何,敌军忽而皆往渡口去了。”
      “……知道了。”谢遥原本正立在檐下与数名裨将商议对策,此刻听罢都尉的回报,眸光不由得微微一凝,复又看向了身侧的裨将们,微笑道,“各位也听见了,情势等不得人,依照我方才所说的战略行事吧。”
      “是。”一行裨将自是不敢怠慢,纷纷应声领命而去。
      谢遥却并未立即动身,他攥紧了刀柄微微侧目,翘首望了望蒜山渡口的方位。
      扬子江南北的蒜山、瓜洲两处渡口正是连结南兖州与扬州的要冲,敌军这是断定了玄朔军不敢于此有失,方才转了策略。但……他们便不担心惊动徐州驻军么?
      还是说,今夜的徐州,同样也另有变故?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明白此刻情势已不容深思,便唯有暂且按下思绪,回身吩咐道:“走吧,循着此处的巷道,设法伏击。”
      ——
      这一场夜雨仍未有止歇之势,蒜山渡码头前的炬火与灯笼也早已被浇灭,只余下残破的油纸灯罩于骤起的风声中飘摇回转,幽魂似的瑟瑟颤抖。
      纷沓的脚步倏忽踏破青石板上泠泠的雨声,率先奔袭至此的敌军前锋还不及展开阵势占据渡口,便有数人于顷刻之间被侧方巷道中悄然飞至的冷箭击倒。为首的将领当即循着冷箭来处望去,正见谢遥引着一行弓弩手纵身疾退,隐入巷道曲折幽暗的夜色之中。
      他心下微觉异样,按下发令追击的本能上前数布,警惕地打量着那一行人消失的方位。然而还不待他仔细辨认,渡口处便有金铁交鸣之声骤然迭起,直向此处而来。
      那名将领心下立时有了定夺,扬声发令:“前锋列阵应战!侧翼留心偷袭!”
      “是!”
      阵中士兵齐齐应声迎战,而那将领复又调拨人手增补了侧翼的防卫,防备着巷道之中不时出现的袭击。
      蒜山渡地势狭长,并不利于轻骑行动,故而傅贤调度之时,便唯有留了轻骑精锐封锁蒜山集往别处的通路,余者皆步行作战奔袭渡口。加之此刻前锋将将抵达渡口便不得不列阵迎战,反倒令后方援军难以迅速摆开阵势,更不必说借由兵力优势立即取胜。
      一时之间,渡口处的战况渐转胶着。殷红欲滴的夜幕之下,箭矢破空的呼啸声被如晦的风雨吞没,锋刃之上的血色随着长刀飞扬四溅,却又旋即被失了生机的躯体砸入尘泥之中。青石板间的涓流无声地汇聚流淌,其间却是晕染着愈加深重的红。
      而不远处的码头之外,停泊的楼船仍旧静默地于江浪翻涌中微微起伏。
      然而交战不过一时辰,蒜山渡的守军便好似显出了不敌之象,在应战之余有条不紊地结阵,向东方船埠之上的楼船徐徐退去。
      当前锋的将领将此等战况报与傅贤时,他却并未流露出太多轻松之色,只是斟酌了半晌,问道:“藏在巷道之中的那些人呢?”
      “他们并未乘隙出击,想来也是暗中退去了别处。”
      傅贤听得此言,旋即做出了决断:“谢遥亦在其中,他们既然并未登船,此行便不会是撤往江北——传令调动全军,向东合围天权苑。”
      “是!”
      将领应声策马领命而去,不多时,蒜山渡上下便有鼓角声迭起如浪,惊破一帘寒雨。
      ——
      谢遥于泼天的夜雨之下回首西望,正听得蒜山渡前鼓声动地、纷沓而来。
      一旁的裨将心下微惊,当即拍马上前与他并辔而行:“谢小将军,此去天权苑尚有十余里。”
      “……来得及。”谢遥凝眸忖度了一番,而后笃定道,“圌山方向并无敌人踪迹,可见傅贤事先布在天权苑的人手并不算多。在后方追兵合围前,务必自山野迂回击溃天权苑的敌人登船北渡。余下的安排,待楼船入江后再细说。”
      裨将默然颔首,再向前方抬眼时,已在雨幕之中望见了圌山绵延起伏的山林。
      谢遥眸光一凛,扬声发令道:“圌山已至,放马入林。留守之人引马入山间岩洞,其他人随我向北迂回!”
      远处的鼙鼓依旧急促如雷,清寂幽冷的四野之上,将士们的应答和着达达的马蹄声整肃响起:“是!”
      行近山林之时,雪亮的刀光纷繁出鞘,又旋即消弭于圌山林间无垠的夜色之中。
      ——
      “将军,玄朔军的踪迹在此处消失了。”
      傅贤在前锋将领的话语声中抬眸远眺,正见前方的圌山山林一片郁郁苍苍,于风雨中回响出飒飒的涛声,而江上的那一艘楼船依旧循着江水,却在行近天权苑时不再顺流向东,反倒是不知向何处打起灯语,转道北渡扬子江。
      他辨认了一番楼船之上的灯语,心下当即有了定论——余下的玄朔军必当在圌山渡口登船北渡,与方才蒜山渡上的楼船一同自瓜洲渡登岸,迅速进攻江北夺取梅花岭,继而于此俯瞰广陵之地安营扎寨,等候南兖州援军。
      思及此处,傅贤微微蹙眉,急急扬声开口:“不必管他们取道何处了,调集人手,围攻圌山北麓的渡口,设法拖住他们登船的动作——”
      “是!”
      傅贤略一颔首,又召来一名亲信,吩咐道:“立刻派人加急西行,自丹阳郡城调楼船直接渡江,前往瓜洲渡先一步封锁梅花岭。”
      亲信立时心领神会:“末将领命。”
      傅贤摆了摆手,待两人各自拍马离去后,径自勒马翘首,若有所思地眺望着圌山以北的方向,在无边的风雨中隐约望见了几点灯火。
      ——
      “渡江!”
      谢遥立在楼船的甲板之上凭阑回首,借着船埠之上飘摇昏暗的灯笼微光,正望见敌军前锋自圌山北麓的官道之上策马扬蹄,锋刃直指此处。他蹙了蹙眉,旋即便又回首抬眸,扬声道:“打出灯语!”
      在士兵们陆续的应和声中,楼船船舱的顶端不多时便升起了一串形制色彩各有异同的灯笼,随着传令兵们的牵引拉扯而上下翻飞,当中又有一线烟花清啸着升空,在雨幕之中绽放又零落。
      于是在这转瞬即逝的光亮之下,江岸之上的追兵望见楼船在夜江潮水之间破浪向北,而变幻的灯语打出的分明便是“转攻北岸”的讯号。傅贤攥着缰绳举目而眺,在瞥见船尾甲板之上的人影之时,不着痕迹地冷笑了一声。
      而谢遥亦是隔着江水与船埠,远远地瞥见了山下兵马整肃的追兵。他在确认过敌军的弓弩箭矢已无从威胁到楼船后,方才转身疾步回到船舱之内,向着一众整装待命的将领轻轻一颔首。
      其中一名裨将见他折返,当先不掩忧虑地开了口:“谢小将军,我们眼下如此行事,敌军在占据天权苑与蒜山渡之余,必当调集水师封锁瓜洲渡。如今正是北风,江上行船不易,我等即便率先登岸,也必将落入包围——您……究竟作何部署?”
      谢遥笑了笑,转而次第望向了船舱中的其余众人:“各位也是如此作想么?”
      “……的确……”
      “……敌众我寡,便是占据了广陵的制高点梅花岭,此战也定当十分艰难……”
      “……正是此理,虽说先前已向谢知玄将军他们传信求援,终归还是太过冒险了……”
      “……不过,谢小将军当真是打算前往广陵地界作战么……”
      听得末了这一问,谢遥方才轻快地应了一声:“是呀,我方才虽做足了声势,可并没有说一定会进攻江北。”
      心思机灵的将领立时领会了几分真意:“这……是佯攻?”
      另一人亦是追问:“那么,谢小将军此番渡江,真正打算前往的是何处?”
      “看,雨势转小了。”谢遥忽而侧目望了望窗外化不开的浓稠夜色,而后方才笑道,“诸位可还记得嘉安二年时,玄朔军奉命剿灭沙洲与江北的匪寇之事?那时知玄便私下调了人,于扶海洲、胡逗洲一带建立了简易的营寨船埠,供将士们驻扎休憩,连我与知玄也在胡逗洲的营寨中待过一段时日——所以,诸位,我们此行北渡能够登陆的渡口并不只是瓜洲,距离此处最近的沙洲船埠亦是东行不到一个时辰便可抵达。而这些,傅贤可并不知晓。”
      船舱中的将领们俱是一惊,片刻的沉默过后,其中一人试探着问道:“那么……谢小将军打算何时转道?”
      “待行至江水中央,南岸的敌人便多半看不清船上的灯语了——蒜山渡的楼船那边,我也事先做了详细的交代,诸位不必担忧。”
      “是。”
      “但……不知转道沙洲后,谢小将军打算如何破局?”
      谢遥思忖片刻,正色沉声道:“那时敌军的主力或防守蒜山渡,或正在乘船赶往瓜洲渡的途中。沙洲船埠中有风帆与轻舟,届时我们轻装简行乘风南下,自毗陵登岸后立即动身向西奔袭。”
      一名将领听得出神,此时不觉顺势问道:“奔袭……圌山?谢小将军先前便令我等放马入山,为的其实是此时?”
      “也可以这么说。”谢遥复又笃定地笑了笑,眸光明锐如刀,“傅贤未必便会留守圌山天权苑的渡口,那里并不比蒜山渡险要。不过无论他在何处,届时我都会领五百人借声势奔袭他们的本阵扰乱视听,至于真正的主力——有劳诸位将军代为领兵,继续向西疾行,直取秣陵台城。”
      “……台城?”
      一时之间,船舱中的大多将领皆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谢遥轻轻一颔首,似乎早已料到了他们此刻的态度:“倘若台城大局已定,傅贤何必如此紧追不舍?今夜之乱,始作俑者无非会稽王或陈太后,玄朔军自当依照战略回援朝廷。”
      “不可。谢小将军,您是主将,亲自奔袭敌军本阵未免太过凶险——”
      “若我不曾亲自奔袭,傅贤便也未必会中计——大局为上。”谢遥眸光凛凛地瞥了瞥出言劝阻的将领,而后却又缓和地笑了笑,劝道,“何况我派去江北的使者是可靠之人,即便另有战况,他应当也已设法见到了前线的知玄,后方既有援军,各位又何必担心我的安危?”
      众将领久经沙场,在听罢这一番陈词后,心下便已明白谢遥的对策虽是凶险,却的确是当下最优的出奇制胜之法。于是,在片刻的沉默过后,便也陆续有人出言附和:
      “……如此,末将遵命……”
      “……末将亦是觉得此计当可一试……”
      “……只是谢小将军需得万分小心……”
      谢遥见将领们已无疑虑,便也卸下了方才严阵以待的冷肃模样,在窗牖外渐渐消弭的雨声中,向着众人含笑一揖:“此计行险用险,我在此先行谢过诸位高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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