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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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百五十六、琨玉秋霜


      亥时,雨势渐转瓢泼,轰鸣着掩去了更远处大通门下的厮杀。
      江怀沙引着顾宸晏一路避过宫苑禁卫的盘查,向帝寝的宫墙之内而去:“帝寝便在前方了,我方才命人去卫尉寺中调些可信之人自此支援,想必片刻便到。”
      顾宸晏微微侧目:“……可信么?你接手卫尉寺事务的时间并不长。”
      “其实是陛下这些年来培植的可信之人,各方凯旋后情势非常,自然也到了该用到他们的时候,我不过代为行事罢了。”江怀沙说话间便又转了方位,避开往日里禁军巡行的路线,“长宁若不打算正面动手,便切莫惊动会稽王的那些亲卫——”
      只是在将将踏入宫墙中时,他便蓦地顿了顿足,低下头沉声转了话语:“长宁,有血腥气——大约是在正殿外的方位,小心。”
      “……去看看。”
      “嗯。”江怀沙并不多问,只是抽出了鞘中的环首刀,趋步与他一同转入宫道石刻的后方隐蔽前行。
      夜雨如倾盆滚珠疾疾而下,伴着倏忽当头而来的朔风,惊得檐下铁马嘶哑交鸣。擎伞披甲皆是无用,风雨不多时便将二人浇得透湿,更着阴冷寒凉之意。
      二人一路未遇阻拦,及至行近寝殿时,方才骤然见得脚下有极细的血色流淌蔓延。顾宸晏的动作不由得蓦然一僵,他蹙眉循着那一线血色抬眼望去,便见殿外的血泊中已倒伏了数名了无生息的朝臣,而执戟的士兵不为所动地巡行于其间。
      再循着那些士兵的脚步望向玉阶之上时,顾宸晏的瞳孔蓦地一缩。
      十余名会稽王亲卫将余下的几人尽皆围堵在了正殿阶前,将领手中的长刀直指立于顾荣,刀尖却又被桓修挺身徒手攥住,一时顿在了半途。
      周遭雨脚如麻,交织成一片氤氲着腥甜气息的雾色。
      “怎么会……”顾宸晏紧蹙着眉头,电光石火间已明白情势紧迫,却仍是勉强压下了心头的焦灼之意,回望了一眼二人的来处,径自思忖起来。
      桓彦之如今正供职于秣陵禁军之中,无论如何,今夜桓修都应当有机会向他示警予以反击,除非……他在此前便被绊在了别处。
      也正是在此时,一行卫尉寺士兵亦是循着他们来时的捷径,悄然出现在了后方的宫墙之下。
      江怀沙亦是回首,向他们遥遥打了一个手势。
      百余名士兵先后执戟跨步纵身而出,向着殿前逡巡的会稽王亲卫扑去,而那些亲卫亦并非迟钝之人,当即大喝着调转攻势回身反击。他们的呼喝声又引得驻于两方侧殿中的士兵披坚执锐地声援而来,一时之间,二百余人便在这一方宫墙之内短兵相接。
      “动手。”顾宸晏自是乘着四方混战之时横刀举步,当先借着人潮的掩护向玉阶疾步而去。
      江怀沙亦是快步紧随而上,向着意欲出手偷袭的亲兵甩出袖中的飞刃,瞬息间便钉上了他们的面门:“长宁,留意防守。”
      ——
      因殿前阶下变故陡生,那名将领亦是免不得心下一惊。他乘着桓修分神的一瞬间,倏然抽回长刀再次横刀一砍。
      顾荣挣开两旁的士兵急急上前,只是已不及阻拦。
      血光再一次飞溅四散,直直染上了他的眉间。
      “呵……乱臣贼子……”桓修勉强冷笑一声,却也终是支撑不住,颓然倒在了玉阶之上。
      将领瞥了一眼余下的几人,见他们皆已是一派惊疑无措的模样,便很是不屑地轻嗤一声,在打了一个手势后,直直看向了仍旧维持着冷定的顾荣:“顾太宰可想明白了?其实殿下原以为顾氏身为清流之首,定不会效结党营私之事,不曾想只是简单地一查,便可寻见不少蛛丝马迹。那么到得如今,与他们合作、与会稽王殿下合作,又有几分不同?顾太宰也不希望,将这些往来的证据公之于众吧?”
      四下里围着的士兵们纷纷拔刀,将余下数人尽皆砍倒在血泊之中。
      顾荣压下心中的不忿,抬起手来按住了将领的刀尖,冷冷开口:“倘若会稽王殿下当真以为此行坦荡,今夜何必在兵围百官后又屡寻托辞?何故在陛下停灵之地行杀伐之事后,又迟迟不敢传‘遗诏’于台城之外?”
      刀剑与风雨交杂的铿锵声中,将领一时默然不答。
      玉阶下交锋的人海之中,顾宸晏向此处略一抬眼,在望见顾荣指间抵住的那一线森寒刀光后,便更是不管不顾地直奔玉阶而来。
      如此……便是不得不提前暴露了。
      江怀沙脚步顿了一瞬,却终究没有出手阻拦。
      玉阶之上,顾荣亦并不待他辩解,又径自答道:“想来会稽王殿下也同样明白此行失道难有大成,方才欲向顾氏求士林百官之心。可会稽王殿下又是否想过,清流何以为清流,顾氏又何以得士林膺服?天下士人亦非蒙昧之辈,今夜即便顾氏投效,他们又岂会顺应尔等之愿?——呵,我险些忘了,会稽王殿下甚至不愿来亲眼看一看此处的光景。”
      将领听罢他这一番陈词后,方才回过神来,冷笑道:“顾太宰又何必空谈大义人心?名望也好,利益也罢,若是一死,便尽皆成空了。本将只需知道,吴郡顾氏今夜的选择究竟为何——应允便是生,固执己见便是死,如此而已。”
      顾荣抬了抬眼,望着帝寝飞檐之下玎玲飞旋的铁马:“玄朔军被阻于大通门外,桓家公子亦是被调虎离山,今夜局中,顾氏的确已无脱身之机。阁下杀心已起,何必再惺惺作态?”
      将领却是充耳不闻,反倒是倏忽一侧目,死死地盯住阶下一路突围而来的两人,扬声下令道:“和那些人纠缠什么!拦住顾氏乱子!”
      一瞬之间,周遭的会稽王亲卫纷纷调转刀锋,向二人围攻而来。
      “长宁,你先走!”江怀沙索性在洞穿了又一名敌人的喉头时顺势夺了他手中的长枪,而后横枪一扫逼退身前数人,勉强破开了些许包围。他复又乘着周遭之人脚步未稳,将那长枪以十足的力道蓦地掷出,瞬间便又穿透了另一人的咽喉,带着尸体钉入了前方的砖石之上,一时便又撞开了一方空地。
      顾宸晏心下了然,亦是不再回首,只向玉阶之上的顾荣疾步冲去。而江怀沙紧随其后,手中刀光血色飞转如电,为他挡开了纷涌而来的敌人。身后近处的卫尉寺士兵们亦是默契地结阵而上,破开敌人的攻势拱卫于二人左右。
      “真是执着啊……”那名将领却已然冷静下来,他遥遥地瞥了一眼二人突围的身影,便重又看向了神色讥诮的顾荣,“顾太宰好兴致。”
      顾荣徐徐笑道:“看来陛下早已在卫尉寺中留了后手,又或许……并不只是卫尉寺。不知你们的会稽王殿下可曾想过,陛下既已知晓大限,为何仍旧放任太后与陈氏掌控兵权?如今的陈氏……会如何选择呢?”
      “无论如何选择,皆不会是顾氏。”将领蹙眉,长刀向前抵在了顾荣的心口,“吴郡顾氏的荣华,到此为止了。”
      “到此为止么?”顾荣亦是不由得望了望顾宸晏的方位,面上反倒是笑意更甚,他扬声开口,不知这番话究竟是说与眼前的将领,还是奋力突围的顾宸晏,“数十年来,我为顾氏前程计,向来持道中庸,蒙士林不弃,忝有清流之名,实不过明哲保身而已。然世道至此,朝堂如何还需要所谓的‘清流’?会稽王与阁下今夜若想动手,便请尽快。”
      将领心下一惊,一时拿不定顾荣因何而倏忽如此出言求死。只是他转念想到玄朔军与桓彦之的确皆已被困于别处,便重又放下心来,握紧了手中的长刀:“本将自是不敢违背顾太宰的‘命令’——”
      顾宸晏在双拳难敌四手的围堵中竭力前行,他手中的招式已是破绽百出,肩背上的轻甲也早已被刀兵破开,现出道道血痕。
      江怀沙无暇分心,他又一次踢开了身侧试图偷袭的士兵,虽有十余名近处的下属协助,他仍觉这往常不过十几步的距离竟是格外难行。
      然而玉阶之上,那名将领手中力道微动,刀尖便已在顾荣的胸前刺开了隐约的血色。
      “今日清流血溅殿前,明朝诸公尽皆讨贼——宸晏、小舟,你们不该在此!”
      顾荣拼着最后一点时机高呼出声,却并未再看顾宸晏的方向。他眸光沉沉地盯着帝寝的窗牖,隐约望见了轻纱后神色沉凝的卫陵阳。
      顾宸晏全然不管顾荣的呼喊,仍旧紧握长刀,凭着一线本能快步地劈砍前行,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名将领。
      他与这二人之间相去已不过六七步。
      周遭夜雨滂沱,雨水晕开玉阶之上浓稠的污血涓涓流淌,携着死亡的气息拂过顾宸晏的双脚。他抹开眼帘上瞬息堆积的雨水,赫然见得那柄长刀已然贯穿了顾荣的心口。
      “乱臣贼子!你敢!”
      顾宸晏自进攻起便是沉默着一言不发,此刻蓦地厉声怒喝起来,惊得那名将领的手也是颤了颤。他奋力撞开身前的士兵与锋刃,不管不顾地冲上前来,而江怀沙挡在他身后,面对着眼前刀枪齐下的攻势,环首刀亦是不堪重负地应声而断。
      将领旋即回过神来,将长刀在顾荣的心口用力一绞。
      顾宸晏撞开了身前的最后两名士兵,刀戟划过额头,鲜血瞬间流淌着,与面上的血渍融合后一涌而下。
      “宸晏……”顾荣虚浮地轻叹了一声,已分不清是无奈还是不舍。
      只是他已没有机会回首去看。
      将领蓦地将长刀抽出,带起一泓喷涌的殷红,正正地溅上了顾宸晏的眉眼与面容。
      血溅三尺,幽明道别。
      风雨依旧滂沱如注,顾宸晏却只觉周遭一瞬寂静无声。他翕动着唇,却终究没有发出半分声响。
      而后他以鲜血浸染的猩红眼眸盯着那名将领,手中长刀回转、锋刃生寒,了无章法刺向了他。
      “哼,自寻死路……”将领亦是回神,一脚踢开顾宸晏的刀锋横刀反击,直指他的要害。
      顾宸晏却是全无躲避之意,他只是重新调转刀尖,仍旧不管不顾地攻向眼前的敌人。然而也是在这须臾之间,对方的长刀便已逼近了他的心口。
      “铮”!
      一柄长戟自侧方横斜飞出,瞬间洞穿了将领的双手,钉入玉阶之上。
      江怀沙并步跃上近前,不待那名将领发声,便手起刀落划开了对方的咽喉。他旋即收刀退至顾宸晏身侧,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臂:“长宁,走。”
      顾宸晏在这电光石火之间略显迟钝地止了手中的攻势,而后垂眸侧目,隔着眼前覆水倾盆般的雨幕,望向寥寥数步之外已无声息的顾荣。
      血色在这一级玉阶之上汇聚如注,终化作一泓刺目的殷红流泻而下,轻柔地拂过他的靴底。
      江怀沙瞥了一眼四下逼近是会稽王亲卫,继而又低声道:“记得顾老先生方才的话么!”
      “……走。”顾宸晏倏忽回神,最后瞥了一眼帝寝正殿的方位,沉沉应声。
      江怀沙在积水之上抬脚一扫,扬起一片水雾扑上亲卫的面门,而后甩手掷出数枚飞刃,攥着顾宸晏纵身掠向了侧殿的后方。
      浩荡的夜风卷起纷乱的雨珠,迷离地裹住了二人的身形。
      ——
      帝寝正殿之中,卫陵阳紧抿着唇,默然地看过了玉阶之上的种种变故。直到那一行会稽王亲卫分出人手紧追而去,留下一地狼藉之时,她方才轻叹一声,回首看向了姜攸宁,冷然道:“扶风郡王,本宫有一事不解。”
      “长公主殿下请说。”
      姜攸宁原本正倚在殿中若有所思地凝望着棺椁,听得卫陵阳开口后,便也循声侧目,看了过来。
      而卫陵阳并不开口,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执刀立于殿中的士兵们。
      姜攸宁立时会意,不紧不慢地来到了窗牖之下。
      卫陵阳忽而笑了起来:“本宫总觉得,殿外那些将士的言行,似乎有些不一致呢。”
      姜攸宁不觉蹙了蹙眉,继而从容地含笑应了一声,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以仅有他们二人能够听清的声音开口道:“果然瞒不过长公主殿下。”
      “会稽王若当真有意笼络顾太宰,便不会在此之前便杀害其余几人,尤其是桓尚书。”卫陵阳亦是压低了声音缓步上前,待说到此处时,却忽地抽出袖中的匕首抵上了他的咽喉,语调亦是突转凌厉,“扶风郡王在传达命令之时擅自动了手脚,也当真是不怕他察觉——你想做什么?”
      四下里的士兵亦是被这番变故惊了惊。纷纷拔刀盯住了卫陵阳的动作。
      姜攸宁却是颇为气定神闲地向他们摆了摆手,而后仍旧低声应答:“何必如此剑拔弩张?我的想法,或许正与长公主相合。否则,先前又何必通融你向陈太后传信?”
      卫陵阳似乎仍旧不打算收手:“眼下相合,日后却是未必。”
      “呵……”姜攸宁颇有些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复又自嘲似的笑道,“长公主殿下在担心什么?以大昭如今的情势,可没有能力与我里应外合……那些尚有余力的人也不会选择与我合作。”
      卫陵阳沉默地打量着他此刻的神色。
      “我不过是想报寿阳的私怨……殿下,您不希望除去他么?”
      “呵……只有他?”
      “便是只除去一人,于我而言,已可算是足够。”姜攸宁顿了顿,又低声道,“便是其他几人……殿下,宁朝宗室大权旁落已久,及至如今方才扳回几分,但若会稽王身死,他们只怕是要变本加厉了。”
      卫陵阳颇有些顾忌地沉吟了良久,方才缓缓收回了匕首,冷冷地凝视着他:“好,那便……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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