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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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百五十五、窃国者侯


      无边的雨幕兜头罩下,细细密密地沾湿了伞下的襟袖。
      卫景辉与琅琊王行于上首,分立于灵柩两侧,趋步走向台城寝殿。顾荣向南极目而望,透过迷蒙的雨雾,隐隐望见帝寝阶前似有甲兵侍立。
      而远在帝寝以南的台城西掖门内,江怀沙侧耳听着风雨声中的响动,右手已不觉加重了按刀的力道:“长宁,有些不寻常。太极殿一带,似乎并无异动。”
      顾宸晏亦不由得驻了足,沉吟道:“若不在太极殿,还能在何处……帝寝或是华林苑么?”
      “若是如此,你我不妨往神兽门左近一探。”江怀沙思忖片刻,侧目看向了顾宸晏,“长宁,扮做卫尉寺的士兵随我去吧,尽量别惊动其他人。”
      “好。”
      顾宸晏又抬眸眺望了一眼北面昏暝的重云阴雨,而后轻轻一颔首,随他侧身步入了卫尉寺官署之中。
      ——
      顾荣展眼望了望宫阙之间连绵的冷雨,再转眼时,已见卫景辉驻了足,目送着琅琊王与一行士兵扶柩往帝寝而去。
      不过片刻,卫景辉便侧身向众臣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从容开口:“诸位,时辰未到,且往侧殿稍作歇息吧。”
      顾荣不置一词,只是应声,当先随着他的脚步踏上了侧殿的长阶。随行众臣看了看此刻愈发滂沱的雨势,便也先后举步,向着帝寝侧殿而去。
      行至半途时,顾荣不由得又瞥了一眼方才前来报信的数名禁军,思虑既定后,便蓦地驻了驻了驻足,施施然开口:“会稽王殿下,您不打算解释一下,诏书之事么?”
      卫景辉闻声顿了顿足:“顾太宰莫不是在怀疑本王矫诏?呵……今夜风雨交加,且兹事体大,何不入殿再议?”
      “此前数日,陛下已诏臣等一一入殿顾命。殿下既为宗室长者,亦是战功匪浅,论理,原本也当于此危难之时担当大任。”顾荣微笑着向他长长一揖,复又说道,“只是殿下受命冢宰内外,陛下顾念您劳心劳力,亦是有意调文武肱骨以为辅弼,其间职权变动,恐怕并非一句‘戮力一心,譬若唇齿,表里相资’所能囊括吧?各位将军如今身在驻地无从回京,唯有听奉遗诏,若是语焉不详,或有异心之人寻衅生事。故而……殿下,这一问,只怕并不难答。”
      卫景辉神色浮沉不定地变幻了片刻,旋即微笑应声:“看来顾太宰也是在担忧,陛下的诏令拟得太过笼统?”
      “臣自然不敢妄加指摘。”顾荣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一时也不便再以言语紧逼,只是静静等候着他的下文。
      卫景辉亦是在片刻的停顿过后,答道:“顾太宰所言之事,本王心下也并非全无担忧。此刻也正是有意请诸位商讨一番陛下的顾命,待琅琊王殿下践祚后,再由中书省拟定详细诏令传于天下。”
      这番说辞虽的确可算令人信服,顾荣心下仍觉对方有意在“商讨”之时争夺职权。他自是不愿放任此事发生,便当即颔首应下:“殿下所言在理,请。”
      后方随行而来的官员们大多自是不解其中深意,见得此情此景,也只当是二人寻常的交谈问答。唯有桓修在举步踏入侧殿前驻足了一瞬,回首眺望了一眼雨幕之中的太极殿。
      无垠的夜色之下,宫阙楼台依旧静默如故。
      ——
      台城的冷雨淅沥不绝。
      “神兽门的禁卫并无异样,太极殿那边似乎也颇为安静。可惜这里值守的并非卫尉寺官员,我自然也无从寻个借口混入了。”江怀沙在行过宫道的一处转角后,方才在永福省的宫墙外驻了驻足,斟酌着低声开口,“倒是武库与大通门的方向似有兵戈之声……有些麻烦,难说在那里交锋的是哪些人。”
      “今夜的台城还真是热闹。”顾宸晏扶了扶额头,片刻后沉声道,“既然此处无碍,凭舟可有门路去帝寝一探?”
      “陛下前日里特意亲笔拟了一封诏令交与我,用以在必要之时出入各处宫禁,或许正是为了防备今日。”
      “……不。倘若会稽王当真在帝寝会见百官,那么宫门处的守卫恐怕一早便换成了他的亲信。”
      “看来是不能打草惊蛇了……”江怀沙难免啼笑皆非地叹了一声,“华林苑南墙下有一段尚在修葺,近来连日阴雨,钩盾署便也暂且停了工,如今正是无人看顾。长宁若一定要去,便随我从那里绕行。不过说到底,仅凭你我二人,当真能够改变什么?”
      顾宸晏思忖道:“玄朔军自京口赶往台城,最为便捷的入宫道路便是在大通门,而若是武库也有交锋,便证明了会稽王尚未全然掌控此处。”
      “……我明白了,走吧。”江怀沙也只是凝眸斟酌了一瞬,随即抬眼望向了雨雾夜色中隐现不定的景阳山,引着他举步向华林苑而去。
      ——
      细雨轻敲着宫殿的飞檐,泠泠的声响自殿中听来已是几不可闻。
      “殿下此番安排是否太过激进了些?”顾荣凝神听过各位官员的陈词与卫景辉的安排后,不觉轻轻摇了摇头,质疑道,“如今大宁各州的驻军或是世家亲兵,或唯州牧将领马首是瞻。殿下有意令朝廷重掌州郡军事的决策权,这固然是利在千秋,然而若是那几位将军怀有异议,只怕颁布诏令后,情势将适得其反。”
      他思忖了片刻,却不再继续说下去。
      卫景辉自然也看出了顾荣神色中欲言又止的迟疑,他似乎并不焦急,只是从容问道:“顾太宰所言也正是本王担忧之处。不过除此之外,您似乎仍有顾虑?”
      顾荣再次遥遥瞥了一眼殿外看似寂静的雨幕,叹息道:“臣自知年事已高,恐不久便当致仕,争论此事与否并无意义。但……今日却也不得不代诸位一问,为何殿下对朝臣顾命做了如此彻底的调整?”
      “自然是以陛下嘱托为先,令诸位各司其职、相得益彰。”
      桓修听得此言,不由得微微蹙眉,长揖开口:“可是殿下,臣执掌度支部已久,自认向来未有太多纰漏。何况臣从未接触过祠部公务,贸然平调至此,只怕难以胜任。”
      他这番话说得尚算谦和,然而其间真意却已是不言自明:卫景辉分明便是忌惮桓氏一面协助慕容氏领荆州军事,一面又执掌朝廷度支,且与士林桢干顾氏有姻亲之好。
      此言既出,便又有数名被明升暗降夺去实权的朝臣附和着委婉发问。
      顾荣待众人陈词过后,方才徐徐开口:“殿下,革故鼎新虽是德政,却也不可操之过急。”
      “顾太宰当真是声名赫奕、众望攸归。”卫景辉轻描淡写地笑了一声,言辞之间分明是意有所指,在片刻的停顿过后,方才目光微动,望向余下之人,“各位久经政务,也当知晓三省九寺层级分工皆是详尽,绝不至于离了某位旧长官便会出大乱子。便如桓尚书,你在度支部中掌事多年,定是了解各位属官当如何相辅相成,如今便是到了祠部,改变的也是公务条目而非事体情理,何况仍有左右丞辅佐提点,如何便会‘难以胜任’呢?又或者……桓尚书的难处并不在此?”
      桓修心知被他拿住了言辞之中的漏洞,一时也不便再与他争论下去。
      而在场众臣也分明看出了卫景辉的意图,纷纷顺势开了口。
      “……会稽王殿下所言亦是在理,我等居于何处皆为大宁之臣,又何必再争这点小事……”
      “……话虽如此,但若是上峰下属磨合不当,只怕还是于朝政无益……”
      “……其实如此调了也好,诸位不知,有些官署之中颇有些上下沆瀣一气的恶习,长此以往,怕是外人再接不得这差事了……”
      “……哦?你不妨将话说得更明白些……”
      顾荣不着痕迹地凝神打量了一番殿外的情状,隐约听见了自帝寝正殿与台城北方传来的喧嚣。
      而卫景辉开口时仍旧是不疾不徐,看似颇为坦然地认下了方才众人的私语:“诸位所言不假,本王如此调度,也的确存了避免各司事务唯一家独断的心思。须知如今索虏虽已自乱阵脚,大宁却远不到四方安定之时,州郡已是听调不听宣,若朝堂亦是各自为政,则分崩之日行将不远。顾太宰,您以为如何?”
      “殿下方才所言之事思虑甚远,亦是切中大宁的内外弊病。但——臣眼下唯有一问。”顾荣眸光微冷,心知卫景辉多番陈词同样是为了拖延亲兵设伏的时间,事至如今,便也唯有放手一搏,“殿下既是问心无愧,又何故私自调兵入台城?”
      卫景辉便也不再掩饰,冷笑反问:“那么,顾太宰暗中联络京口的玄朔军于今夜奔袭秣陵,又与本王争辩至此,为的究竟是朝堂的大义,还是顾氏的私欲呢?”
      不妙。
      他是从何处探得了玄朔军的行动?
      顾荣心下一凛,还不及开口之时,便已有百余名披坚执锐的士兵围堵在殿门外,其中又有数十人趋步而入,扬起刀戟直指殿中众臣。
      侧殿内的灯檠之上依旧是烛光通明,将刀尖的冷芒映照得犹如荧荧磷火。
      卫景辉终是再一次施施然笑了起来:“顾太宰且随他们去别处小坐片刻吧,如此剑拔弩张,你我可是谈不了的——当然,诸位心下若有疑惑,也可同行暂歇。”
      ——
      窗外雨声潺潺,夜风裹挟着隐隐的厮杀交锋之声,掠过了清暑殿的帘栊。
      枕月垂眸趋步踏入殿中,只是略显讶异地瞥了一眼端坐于窗下的苏敬则与他身侧侍立的数名禁军,便仍旧得体地向拂动的珠帘行了一礼:“殿下,长公主传来消息,会稽王于帝寝侧殿中发难,有意铲除反对之人,顾氏与桓氏恐有危险。”
      “卫景辉既已兵围帝寝,她如何能悄无声息地离开正殿?”
      “这……婢子不知,但的确是长公主殿下亲口所言。”
      “……倒是有趣。”陈定澜闲然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起身缓步上前拂开了帘栊,眼风扫过殿中几人,“北面的战况如何?”
      枕月道:“桓小将军与会稽王的亲卫在武库鏖战不下,大通门外亦然。会稽王殿下在大通门布下了重兵,玄朔军调来此处的虽是精锐,但毕竟不过数百,一时也难取胜。”
      陈定澜微微颔首,仍旧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殿中几人的神色,沉吟着并不多言。
      苏敬则眼睫微动,终究也并未有更多的动作。
      而陪侍在珠帘之侧的吟风恰到好处地开了口:“如今陈小将军已依照您的密令整兵待命,请殿下定夺。”
      陈定澜这才施施然一笑,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了苏敬则所在之处,语调温淡:“遂安侯,此事孤未必能够明断,由你来决定吧。”
      苏敬则循声缓缓地抬起了眼,目光掠过了横在身侧的刀刃明光,遥遥落在了陈定澜身侧的珠帘之上:“太后殿下,此事并不难决断。”
      “那么,遂安侯的选择是何处?放心,归远会依照你的选择调度兵力。”
      “陈小将军如今在台城之内?”
      陈定澜又是笑了一声:“不错,就在这华林苑中。”
      帝寝在华林苑以南,而武库与大通门皆在其北。
      “武库。”苏敬则几乎未有半刻犹疑,便已沉沉道出了这两字。他复又缓和似的笑了笑,将原本略显冷淡的辞气也粉饰得温和:“殿下,臣选择武库,请令陈小将军即刻调兵。”
      陈定澜未曾想到他会如此果断,却也是乐见其成地下令道:“吟风,领人去向归远传令吧。”
      “是。”吟风应声行礼,趋步退出了清暑殿。
      窗外夜雨依旧潇潇不绝。
      苏敬则兀自侧目望着窗纱外迷离的长夜,忽而垂了垂眼眸,再次开口:“殿下,臣替您做了这个决断,您可否聊解一惑?”
      “遂安侯但说无妨。”
      “今夜既有重兵镇守大通门,他们的主将又是何人?”
      陈定澜唇角微微一扬,从容地缓步走向窗畔:“今夜大通门的守军,是会稽王麾下的精锐亲兵——想必很多人都不曾猜到,那并非丹阳尹的人手。”
      苏敬则掩在袖下的左手倏忽攥紧。
      傅贤若不在此……他会领兵前往何处?
      然而他面上的神色却依旧是眉眼舒展,平静含笑:“……如此,臣却是不知,今夜会是谁技高一筹了。”
      “呵,遂安侯不妨拭目以待。”陈定澜立在刀刃之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凤眸中含着凛冽的笑意与杀意,“不仅仅是高下,还有……你将为此付出的代价。”
      苏敬则摇了摇头:“臣方才选择武库,并非是轻率之言。若不能歼灭叛军精锐掌控武库与大通门,陈小将军即便去了帝寝,也不过是送命。”
      “不会如此简单的。”陈定澜轻声嗤笑,全然不掩饰言辞之间的轻蔑,“这一次的乱局远非寻常,孤也很想看一看,你如此选择,能否担得起此后的一切代价。”
      苏敬则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微微蹙了蹙眉,却也旋即恢复了往常的温雅从容:“臣自当谨遵殿下之命,亦……绝不会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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