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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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百五十四、凿石索玉


      酉时六刻,崇礼门内,尚书上省官署。
      在听得内侍们哀声传来皇帝驾崩的消息时,顾荣不觉蹙眉生疑,当先向侍立于此间的卫尉寺士兵暗暗递了眼色。待那士兵悄然离了官署往卫尉寺报信后,他方才当先趋步而出,向一众惊疑不定的官员与内侍正色朗声道:“国本之事,绝非儿戏。陛下虽是早有顾命,臣等也早当入帝寝听宣遗诏,今夜之事因何如此反常?中书省诸官眼下又在何处?”
      几名内侍面面相觑了一番,一时皆是不敢妄言。片刻后,方有一名禁军装束的将领率人入崇礼门,来到尚书上省的官署之中,向一众官员行礼道:“诸位,陛下宾天前已召遂安侯拟定遗诏,今琅琊王殿下召顾命之臣与会稽王同往太极殿听宣诏令,还请顾太宰、荀太傅率诸公随末将自云龙门入殿。”
      顾荣暗自斟酌过一番后,见对方行止并无异样,唯有暂且周旋着回礼应声:“如此甚好,不过……”他说到此处,环顾四望一番,并未见到荀越的身影:“荀太傅或在尚书下省中处理公务。”
      “如此,末将自当调人去请。”那名将领颔首应声,侧目召来裨将低声吩咐了一番,而后复又对众人行礼道,“顾太宰,诸位,陛下今夜宿于连玉堂中,请先行随末将前往华林苑吧。”
      “好。”顾荣应声,领着当下身在尚书上省中的一行官员,随这一行禁军出了崇礼门,而后循着御道转道向北,往华林苑而去。
      此刻台城御道中已渐有卫尉寺士兵与禁军将士巡行布防,入夜后风声止歇,铅云泛着殷红的光泽堆叠于天幕之上,氤氲着愈加沉闷潮湿的气息,却终归尚未落雨。道旁的宫灯静静地燃着通明的烛火,只在这行人经过之时,方才轻轻地打着旋儿摇曳了片刻。
      顾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沿途的所见,不多时便已察觉到了其中异样——沿途宫道中的将领,大多皆是面生之人。
      他略微顿了顿足,与一众官员同行的桓修立时会了意,不紧不慢地行至他身侧,低声开口:“太宰,下官见您方才已调了人去传信,接下来该当如何?”
      “难说台城禁军究竟有了何等变动,所谓传信也不过尽人事听天命,实则还需看宸晏与谢家兄弟的应对。倘若台城之外有异,他们自会留有后手。”顾荣思忖了片刻,瞥了一眼四下里“护卫”着众人的将士,亦是低声应答,“会稽王既有意掌权,便不会愚蠢到直接动手谋害朝臣,且看一看他如何布局,再拖延住台城的局势吧。”
      “好……也唯有如此了。”桓修轻叹一声,“自北伐后,彦之与陈家公子皆在京城禁军中任职,但他们也全然不曾听过会稽王与台城禁军交游的风声,有些不寻常。今夜的守卫变动,当真是他的手笔么?”
      “难说,陛下或是太后也皆有可能。”顾荣抬了抬眼,见前方引路的将领已行近云龙门下,便也不再深言,“前方便是华林苑宫门了,切莫令他们起疑。”
      桓修略一颔首,不动声色地放慢了脚步,展眼时亦见得宫墙巍巍,直指沉凝如铁的天幕。
      ——
      酉时七刻,神兽门以西,太学之内。
      一名将领在与数十士兵仔细查看过太学官署的景况后,便折返回了正堂内,颇为客套地向文载川行了一礼:“文祭酒勿怪,近日里的情势……您也明白,毕竟是不同寻常,末将深夜叨扰搜查,也是为了台城内外的安危着想。”
      “无妨,左右老夫在此值夜也是无趣,诸位能来此走一走,倒也不错。”文载川原本正颇为自在地修剪着盆池中的雀梅,听得这一行人折返,方才暂且搁下了手中的剪子,拢袖笑道,“诸位还有何事需要老夫配合么?”
      “无事了,既然太学中并无异样,末将也当去别处看一看。”
      文载川自是轻叹一声,向他微笑道:“前几日值夜时似乎还不曾如此,台城重地不可有失,诸位也是辛苦了。”
      那将领听得他辞气和善,便亦是一叹:“这原本也是职责所在,如今又是非常之时,少不得要打起精神了,否则,哪一位也放不过我们——不叨扰了,文祭酒,告辞。”
      “诸位慢走。”文载川亦是微笑颔首,直到目送着那一行人远去后,方才移开了一旁放置雀梅盆池的云石台案,略微退了数步,笑道,“他们走远了,出来吧。”
      苏敬则推开了头顶的砖石,自那片逼仄的空间中翻身爬上了地面,一面掸着衣袖与诏书之上的灰尘,一面忍俊不禁似的笑道:“……文先生,您当真不是故意令学生躲在此处的?”
      “哈,你这话说得可没道理,若是躲在了别处,方才可就免不了被他们搜出行踪了。”文载川一面笑着,一面将那砖石归位,待与他一同避入侧厢房后,方才略微正了正神色,问道,“诏书中所言之事,于会稽王不利?”
      “何人贪心不足,且按捺不住动了手,诏书便对何人不利。”
      “那恐怕是并无分别了。你如今作何打算?”
      “方才那一行人,正是学生所见到的朱明门守卫。我担心,今夜另有心思的,未必只有他一人。”
      “他们果然并非是巡夜的台城禁军……你可有脱身之法?”
      苏敬则轻轻地摇了摇头,并未正面作答:“学生原本打算联络凭舟,由他带出诏书,但他似乎也并不在台城。”
      文载川了然地笑了一声,却并未将这一问轻轻揭过:“老夫问的是你的脱身之法。不过,你既有留在台城的胆量,想必君渊也已为你寻了退路。”
      “……是。慕容先生毕竟远在荆州,若有必要,学生自会代为调度。”苏敬则垂眸笑了笑,转而道,“文先生,会稽王多半已有动作,可否替学生传一个灯语?”
      “自然无妨。”文载川应了一声,侧耳听着官署之外隐约渐起的风声,“此处与太极殿原本相去不远,但如此听来,今夜安静得有些不寻常了……”
      “或许,会稽王自始至终,都不打算在太极殿一带动手。”苏敬则将手中的诏书交与文载川,而后徐徐起身,沉沉道,“既是避无可避,学生也该另寻破局之法了。文先生,待桓家公子领麾下禁军循灯语来此,便烦请您知会他们,尽快控制住北面的大通门与武库,等待玄朔军的人手会合。至于诏书……交给凭舟。”
      “此事不在话下。”文载川爽快应下,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忽而又道,“不过你可曾想过,今夜的会稽王,会当先对何人动手?”
      苏敬则原本已举步行至太学门前,听得此言后,他的眸光有一瞬的闪烁,却终究不曾多言。
      “你若是此刻赶回,或许还来得及阻拦。”
      苏敬则默然良久,末了,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举步走入了沉凝欲雨的寒夜。
      ——
      戌时初,风雨渐起,夜色如晦。
      谢遥立于蒜山渡前,展眼眺望着自渡口至蒜山集市坊间已然驻扎停当的将士们。四下里风声簌簌,引得油纸灯笼飘摇明灭,飞旋不止。
      一名裨将自渡口旁的道中趋步而来,向他匆匆一行礼,复命道:“谢小将军,自此调拨的将士已加急赶往秣陵。”
      “……好,留在蒜山渡的诸位也务必警惕些。”谢遥兀自忖度了一番,便向那人与身侧的几名将领微笑道,“蒜山渡毕竟是沟通扬子江南北的重要渡口,如今知玄他们又在全心应对青州敌军,万不可令他们腹背受敌。”
      几人心下皆是了然,先后行礼道:“是。”
      谢遥轻轻颔首:“几位且各自归位吧,我再去蒜山集的营垒中巡行一番,那里尚有些军户亲眷不曾离去,我有些不放心。”
      几人自是连声应和,而方才那名裨将则道:“谢小将军,今夜风雨不小,末将与您同行吧。”
      “好。”
      谢遥朗笑一声,与裨将跨步踏上了蒜山集主街的青石板路。其时风雨潇潇、道路昏暝,二人且行且停,确认着各处将士的布防与军户亲眷的安危。
      及至行近蒜山集中心时,西面忽有鼓角声急促而起。谢遥眸光一凛,立时已侧目看了过去,一面辨认着鼓角声中的讯息,一面冷声开口:“有敌来犯,他们的目标是——蒜山集?!”
      ——
      风雨自窗牖的缝隙间三三两两地漏下,拂动台城帝寝的帘幔轻轻鼓荡。
      卫陵阳垂着眼眸默然地坐了良久,方才略显恍惚地抬了抬手,似打算去拢烛台上摇曳的烛火。只是那明灭的烛火偏又将卫琰的面容映照得温暖宁谧、恍然若生,于是她在片刻的愣怔过后,便也就此收回了手。
      也正是在此时,帝寝外有兵戈之声纷沓渐近。
      卫陵阳神思一凛,攥紧衣袖蓦地起身抬眸,望向了殿门处。
      在一名青年将领的带领之下,数十名将士持刀负甲,举步登上了帝寝的玉阶。
      她辨认出这一行人的衣着分明是会稽王亲卫的装束,也自是一眼认出了为首的来人。
      卫陵阳未有半分退避,只是神色冷淡地扫视过他们,暗自定了定心神,方才开口:“扶风郡王。”
      “长公主殿下真是健忘,在下不过是会稽王殿下的幕僚而已。”姜攸宁亦是了无笑意地扬了扬唇角,“殿下,倘若您还记得在下接您回京时的话,便不必如此警惕。”
      “……是么?”卫陵阳默然片刻,忽而轻轻地笑了一声,眸光沉沉,略退一步,“……那么,请便。”
      与此同时,苏敬则也已登上景阳山的石阶,在吟风的引领之下,步入了清暑殿中。
      四下里灯烛昏昏,帘幔轻拂,陈定澜半倚在坐榻之上,轻轻地抬了抬眼眸:“遂安侯,看来孤与你,果真还未到终局之时。”
      苏敬则亦是了无避讳地平视着对方,微笑道:“太后殿下,您扪心自问,今夜当真无心入局么?”
      “孤自然有心,何况这原本也是卫琰那孩子的安排。不过么……”陈定澜不紧不慢地搁下了手中的暖炉,缓步起身,暗含凌厉的凤眸凝在了苏敬则了无破绽的温和笑容之上,“可是,如今遂安侯若还想借颍川陈氏之力,也该给出足够的诚意。”
      ——
      戌时二刻,华林苑内。
      细雨悄然而落。
      顾荣立在连玉堂门前微微抬了抬眼,便望见正堂内灯烛通明,重重的帷幔在极轻的夜风之中摇曳不定,而卫景辉在一行禁卫的簇拥之下,携琅琊王一同自后堂跨步而出。
      “会稽王殿下,”顾荣坦然地直视着他,不疾不徐道,“臣闻陛下于堂中大驾宾天,不知殿下因何在此失礼?”
      卫景辉略一振袖,取出一卷诏令帛书,面色冷定如常:“陛下诏书在此,顾太宰、诸位,何不听宣诏令?”
      顾荣略有些讶异地蹙了蹙眉,却也不过只是一瞬。他旋即神色肃穆地垂眸,引着一众官员稽首行礼:“臣等恭聆圣谕。”
      卫景辉见众人皆依礼稽首,便展开诏令,朗声诵读道:“昔周公匡辅成王,义行前典,功冠二代,岂非宗臣之道乎?今会稽郡王,时之望也,百辟卿士,当听其冢宰,保祐冲幼,弘济艰难。诸方岳征镇,刺史将守,皆朕扞城。虽事有内外,宜戮力一心,譬若唇齿,表里相资。诸卿当敬听顾命,同心断金,永令祖宗之灵,宁于九天之上,则朕没于地下,无恨黄泉。”
      卫景辉话音落定后,自是不着痕迹地扫视了一番堂中众臣,与顾荣的目光对上一瞬。他神色不改,只是将手中的诏书施施然递了出来:“顾太宰若有疑虑,自可查看诏书的字迹印信。”
      顾荣并未应声接过诏书,反倒是直起身来,正色打量着卫景辉:“会稽王殿下,臣等皆知陛下今日令遂安侯入台城拟定诏书,却不知眼下遂安侯何在?”
      “遂安侯奉命拟诏,如今诏书既成,他自当归于中书省待命——顾太宰,他并非顾命之臣,若是留在此处,方为僭越。”卫景辉顿了顿,复又笑道,“当然,诸位若心有疑虑,也自可随本王同去中书省,只是若误了一应国丧事宜的时辰,便不合适了。”
      顾荣听到此处,心下已几乎断定卫景辉手中诏书有异,便笑道:“既如此,待荀太傅抵达此处后,便请会稽王殿下与琅琊王殿下扶柩归于帝寝,待明日再入太极殿诏百官听宣。”
      同行而来的官员们听到此处,便也大多意会了几分内情,纷纷出声附和起来。
      一片附和声中,忽有一个声音自堂外响起:“顾太宰所言在理。”
      顾荣循声回首,正见数名禁军将士徐徐来到了连玉堂外。当先之人环顾一番堂中局势,略微停顿了片刻,又道:“荀太傅不愿误了时辰,此刻已先行赶往帝寝之外,二位殿下与诸公也请动身吧。”
      卫景辉难掩忌惮地瞥了这几人一眼,片刻后方才略一颔首:“连玉堂的确并非龙栖之地,本王与琅琊王方才已命内侍准备各方事宜,诸位请稍待片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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