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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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百五十三、悲风汩起


      嘉安六年十一月二十四,时近黄昏。
      “哈……不玩了不玩了,长宁也同他们一样会算计,我真是一局也赢不得。”谢遥笑着投子告负,而后信手搅乱了棋枰上的纵横的黑白子,“不过如今朝局微妙,你怎么反倒有了来天权苑作客的闲情逸致?即便是需要我们协助,秣陵与京口相去不远,也自可遣使来报。”
      “这是爷爷的嘱托,我自然不敢怠慢。大约他是在担忧秣陵因故封禁,致使消息来得不及时吧。”顾宸晏见状,亦是抬手收拾着棋子,思忖着叹道,“近来的秣陵倒是风平浪静,只是已平静得有些令人不安了。”
      “若暗处之人始终蛰伏,即便长宁再如何明察秋毫,也奈何不得他们。如此,大约也唯有见招拆招了。”
      “会稽王久留秣陵,我不信他只是为了等待陛下的顾命。但……”
      “长宁也没有找到证据。”谢遥了然地接过了他的话语,略微停顿了片刻后,亦是低声道,“据我们查探,直至今日,会稽王的部众的确不曾逾矩,仍旧驻扎于姑孰城南的军营之中。”
      “是么……但姑孰与秣陵之间朝发夕至,便是临时调兵也是不迟。”
      “在寿阳之战时便可发觉,会稽王并非赌徒。如今秣陵局势未变,他不会在明面之上行僭越之事。至于暗处……难说他是否与台城的禁军将领有过密切往来,长宁有调查过么?”
      “据凭舟在官署所见,未必。”
      “那倒是……确实有些奇怪了。”谢遥虽是这样说着,眉眼间却又分明添了些饶有兴味的神色,他沉吟了片刻后,忽道,“若有机会,可以查一查颍川陈氏的动作。还有一个提议么……恐怕不中听。”
      “但说无妨。”
      “据说慕容先生十月里往武昌郡走了一遭。”
      “武昌郡原本便是荆州军的练兵之所,这也算不得异样。”
      “但崇之也是那段时日离开的秣陵哦……”谢遥笑吟吟地补充了一句,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顾宸晏的神色,“不觉得这二位会见上一面么?上一次他们在南泠书院会面后不久,便是寿阳之战了。”
      顾宸晏自是明白他的言下所指,却反倒是讶异地凝了凝眼眸:“我想,他们所商议之事,或许与你我无异。若有他们二人在,倒是不必担忧局势恶化。”
      “啊……这倒也是。”谢遥依旧微笑着,替他收起了棋枰之上的最后几粒棋子,不再深言此事,“总之,长宁这几日即便不打算回京,也务必留意。若有异样,我可协助调兵。”
      “……嗯。”顾宸晏低低地应了一声,分明有几分神思不属,却不知是否是因谢遥方才的那一番猜测而生出了动摇。
      正在二人闲谈之时,帐外忽有急促的马蹄声达达而来。谢遥神色一凝,当即已站起身来,微微蹙眉看向了帐外,正见三两名斥候先后翻身下马,颇有些惊疑地看了看彼此,末了,自是齐齐向他行了一礼。
      谢遥瞥了一眼顾宸晏此刻略显沉凝的神色,随即颔首道:“切莫自乱阵脚,先说秣陵那边的消息。”
      自秣陵而来的斥候忙不迭地开了口:“谢小将军,顾御史,陛下于台城下诏,命众臣先后入宫受命,恐怕是……但丹阳尹傅贤奉命戒严全城,是以更详细的消息,我们也难再探了。”
      顾宸晏蓦地站起身来。
      谢遥并未立即发令,转而看向了另一人:“你呢?若我不曾记错,你是负责与江北联络之人。”
      “是。”那人思忖了片刻,开口时的语调却还算平静,“前日里青州边境有敌军异动,几位将军不敢怠慢,如今皆已前往彭城设防。谢知玄将军临行时命末将传信,请您务必谨慎行事。”
      “……偏偏是在此时?”谢遥凝眸思索起来,却是蓦地一侧身,很是严肃地看向了顾宸晏,“长宁,是傅贤。至少在今夜,他是会稽王的盟友。”
      顾宸晏神色一震,随即也梳理出了其中可能的因由,当即问道:“出兵么?”
      “长宁有没有门路入秣陵城?”
      “自然。”
      “我派几人护送你,尽快回去拦住顾太宰,让他切莫入台城,而后再去与崇之联络。”
      “你呢?”
      “我先调兵封锁蒜山渡。”谢遥顿了顿,仍是解释道,“丹阳郡城的兵力已足以控扼台城,我也决不相信敌军会如此巧合地侵扰边境。”
      “他怎么敢——”顾宸晏暗自握紧了袖中的双手,立时明白卫景辉留在姑孰的兵力恐怕不是为秣陵而设,他旋即冷静下来,略一颔首过后,便大步走出了主帐,“好,我这便赶回秣陵,你也务必小心。”
      “知道,安顿好渡口的局势后,我即刻调兵。”
      顾宸晏默然颔首,再次深深地望了谢遥一眼后,方才急急地召来随行家臣,与几名士兵一同翻身上马,向着残阳徐徐沉落之处扬鞭绝尘而去。
      ——
      酉时初,秣陵台城。
      卫景辉立在玉阶之上短暂侧目之时,正望见浓云渐起、残阳黯然,两三行雁阵于沉沉云翳间翻飞上下、隐现不定。
      他也只是略微驻足了片刻,便掩去了面上同样浮沉不定的神色,仍旧垂首趋步,在内饰的引领之下,颇为守礼地向太极殿西堂走去。
      而在帝寝之中,卫琰倚着垫高的衾枕,透过轻轻鼓荡的纱幔冷眼望着卫景辉离去的方向,良久,方才转而看向了案桌旁执笔跪坐之人。
      苏敬则自然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他搁下手中的笔,当先恭敬地开了口:“陛下,诏令已草拟完毕。”
      “好,此事切莫耽搁。”卫琰略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忽而笑了笑,问道,“遂安侯没有什么想问的?”
      “臣不会好奇分外之事。”苏敬则亦是微笑着垂首应声,一派得体而温良的模样,“陛下若无吩咐,臣也当依礼告退了。”
      “何必急于一时?”卫琰径自望着穹顶之上繁复的雕花,徐徐笑道,“朕方才问的不是‘该不该’,而是‘想不想’。遂安侯,你难道不知,今夜本当是中书令在此拟诏。”
      苏敬则轻叹一声:“臣明白,陛下的意思是,今夜在此拟定诏书之人无论是谁,日后皆难以置身事外。”
      “南郡公如今仍在荆州,但有你在此,也并无太多差异。至于中书令么,他毕竟又与颍川陈氏更亲善些。”
      苏敬则思忖片刻,终究并不打算贸然应对,只是避席行礼道:“臣恭聆陛下圣谕。”
      卫琰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改口笑道:“呵……遂安侯,朕想说的便是这些。”
      苏敬则略有些讶异地抬了抬眼,却又随即垂下眼眸:“陛下所言之事,臣记下了。”
      卫琰轻轻颔首:“如此,朕也不多留你了。不过这几日天寒风急,遂安侯可莫要轻易远行。”
      “近日中书省公务繁忙,臣自然不敢擅离官署。”苏敬则会意,收起案桌之上的诏书,起身含笑行礼,“陛下,臣告退。”
      卫琰亦是微笑着应了一声,抬了抬眼,并不多言。及至遥遥见得苏敬则的身影也已消失在殿外渐起的夜色中后,他方才唤来侍立于殿外的宫人,吩咐道:“去请临海长公主吧,便说,如今该安排的皆已安排得当,朕……也不愿再费心力与人周旋了。”
      ——
      酉时末,秣陵外郭城中。
      顾宸晏循着城门卫中顾氏子弟的引领,一路悄然地穿过了秣陵的东篱门。他立在城墙转角之下将将一抬眼,便在阴沉的夜幕之下,望见江怀沙侧身自巷道深处走了出来,向他轻轻地一颔首。
      “凭舟?”在初时的讶异过后,顾宸晏心下随即了然,低声问道,“爷爷他如今是在……”
      “今夜朝中重臣皆留在各方官署中待命。顾太宰么……如今自是在崇礼门内,尚书上省中。”江怀沙说到此处,略微顿了顿,又思忖着问道,“长宁,你入城时不曾惊动他人吧?如今外郭城各处篱门皆是由丹阳尹调兵驻守,若是他有意追究,终归是有些麻烦。”
      “我自京口赶回,便是与他有些关联。”顾宸晏微微颔首,也并不与他多做客套,直言道,“谢远书与我都怀疑,丹阳尹与会稽王或有往来。如今会稽王也仍在台城么?”
      “嗯,他与琅琊王如今皆在西堂内等待圣谕。”江怀沙蹙了蹙眉,也已明白了如今台城中潜藏的危机,他在片刻的斟酌过后,便有条不紊地开口道,“长宁,我领你去见顾太宰?如今台城之内未有异状,他若想寻个由头暂且离宫,想必也不算难。只是这几日城内皆有丹阳郡城的将士巡夜,我们得绕些路,跟紧了。”
      顾宸晏侧目低声交代一番,摒退了引路的族人,而后展眼望了望北面仍旧灯火通明的台城宫阙,深吸了一口气:“好。”
      江怀沙亦是不再多言,只是一手按着腰间的佩刀,另一手攥住他的手臂,快步向来处的巷道隐匿而去。
      ——
      戌时初,帝寝。
      自卫陵阳入殿后,卫琰便拉着她絮絮地说起了诸多陈年的旧事,从他生母难产病故时的传闻,到陈定澜嫁入彼时琅琊王府的情状;从卫景辰与陈定澜各怀心思的筹谋,到这二人对他或是漠视、或是惺惺作态的目光。
      他初时看来是难得的兴味盎然,尽管那语调之中并无太多怀恋或是怨怼,好似只是为了向眼前人倾诉而倾诉。到得最后,他也不可避免地显出了掩藏不住的疲累恍惚之态,直至倚在衾枕之上半梦半醒地睡去。
      于是卫陵阳也放下帘幔起了身,又一次在薰炉中续了香丸,侧耳时正听得窗外似有细雨沥沥而落,和着斜风在廊下铁马悬铃之上,那滴答玎玲之声也与殿中的更漏声相契合,如游弋的伶人轻轻拨响生涩的琴弦。
      卫琰自混沌恍惚中醒转了些许,低低问道:“堂姐……我似乎听见了铜铃声……是下雨了么……”
      卫陵阳盖上薰炉的顶盖,重又坐回了床榻旁:“是,今日向晚时便起了云。”
      卫琰笑了笑,复又呓语似的开口:“以前我曾好奇,为何偏要在檐下悬了如此吵闹的东西……到后来才渐渐明白,或许是因世人做不得无我无相的空,临到极致的安静时,反倒会觉得恐惧……”
      卫陵阳垂眸,轻叹着应道:“世俗之人的心中总要填些东西,无论那是什么——便如这铜铃与更漏固然吵闹,却能令人知晓一切平安,放心酣睡。”
      她蓦地回忆起来,自己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曾在雨夜中静静地听着铜铃乱响。彼时中州动乱,前路茫茫,她与一行流亡南去的百姓挤在山寺之中,听说了怀帝国破身死的消息。她只是默然侧耳,听得关山一夜风起,而落雨之声和着铜铃,点点滴滴,直至天明。
      卫琰侧目,隔着帘幔出神地望着薰炉之上袅袅流转的轻烟,忽道:“……我似乎又听见了兵戈之声。”
      卫陵阳惊了惊,只是待她推开窗牖四望时,唯见得雨幕重重,灯影黯淡,便回首道:“放心,只是雨声。”
      卫琰只是摇了摇头,却已无力再多说什么,在闭目休憩良久后,方才徐徐叹息道:“是么,大约是我方才听错了,但也或许,很快便不是错了……”
      卫陵阳重又行至床榻旁坐下,在听得他这一声低语之时,却是不由得恍惚了片刻,回忆中悠远而潮湿的山寺铜铃与耳畔檐下的铁马叮当有一瞬的重合:“……明瑜,你这又何尝不是自苦呢?”
      她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在回想起卫琰今夜回光返照似的兴致后,心下便已有了隐约的预感,末了也只是静静地握住了对方修长而冰凉的手,在悲戚之外,又觉出了异常的孤寂。
      卫琰倦怠地沉沉闭目,只以额头轻轻抵上了她的手背,缓缓呓语道:“这半壁江山……终归也不过是一道横亘的高墙……姐姐,我与怀帝一样……不愿见你也困死其中啊……”
      殿中残烛摇曳,无垠的夜色自窗外的冷雨中蔓延入室,将卫陵阳也剪裁成一片单薄的纸影,贴在了帘幔之上。
      ——
      嘉安六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戌时,帝崩于台城,年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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