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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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百五十二、鸢飞戾天


      十月下旬的武昌尚存几分秋日的秾艳绮丽,江畔的山峦间已落尽了金翠,却仍有枫叶飞红,殷殷如血,衬得长空薄云间的飞鸟与雁阵也如点墨一般写意。自江岸高阁中凭阑而望,便可觉朔风已如飞霜飘雪般寒凉,而入冬的江水却只是静静地流逝东去,从容不迫地压下了万千白浪涟漪。
      高阁之中的侍从点燃了熏香,将铜鹤薰炉的罩子小心盖好。待丝丝缕缕的轻烟携着甘冽清香袅袅散开时,他便放下了手中的香具,在躬身行礼过后趋步退出了厢房。
      慕容临落定了最后一子,抬起眼眸朗然一笑:“承让。”
      苏敬则拈着手中的白子轻轻敲了敲案桌的一角,而后方才将它投回了棋笥之中:“承让,今日慕容先生未免太过客气了。”
      “这数年来棋艺未有精进,倒是令你见笑了。”慕容临信手打理着棋枰中的黑白子,正听得高阁外似有钟声隐隐,他面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忽而说道,“与崇之对弈总是格外耗费心力啊……”
      苏敬则依旧微垂眼眸,温和而恭谨地微笑着:“……不敢当。如此说来,慕容先生不打算再起一局了?”
      “其实这一次邀你前来,不过是想聊一些举棋不定之事。”
      “先生以往鲜有犹疑之时,学生自然洗耳恭听。”
      “哦?不论多么隐秘之事,崇之都可以解答?”
      “不敢当‘解答’二字,学生见识短浅,大约也只能随心而论。”
      “呵……你确定?”
      “先生请问。”
      慕容临端详着苏敬则眉眼之间的神色,不紧不慢地开口问道:“你是在何时、以何等方式——将连环坞‘引荐’给了会稽王?”
      窗棂旁的帘栊在漏下的几率江风中轻轻一抖,发出簌簌的轻响。苏敬则默然不答,只是缓缓地摩挲着棋笥中温润的棋子。
      慕容临面上未见不快之色,他仍是从容不迫地笑着,径自又道:“崇之可知道,方才那一瞬间,你的神色没有藏住。”
      此刻的高阁中唯有师生二人,案桌旁的薰炉香氲迭起,香薰焚烧的光影自镂空的鹤翎纹中隐约漏出,照见苏敬则含笑抬起眼眸,左手却是在转瞬即逝之间紧紧地扣了扣棋盘的一角:“先生这是明知故问。学生与哪一方江湖势力略有些交情,您当真不知?”
      “这是一步险棋。或者说,当年你放他们一马,便已是险棋。”
      “学生只是选择了在那时最为有利的方式。”
      “我自然明白。实际上,连环坞的势力北退后,也的确给昭国带来了不少麻烦。”
      苏敬则微微侧目,瞥了一眼槛外天际的残霞,半真半假地喟叹道:“总之,学生自然无力清剿潜藏于大宁境内的穷寇,但……驱虎吞狼,未尝不可。”
      “呵……”慕容临笑了笑,亦是不再深言,转而继续道,“除此之外,如今我还有一事相问。”
      “慕容先生想问的事,与学生想问的事,或许是同一件。”苏敬则说着便已微微向前倾身,低语着说了一句话,而后又笑道,“慕容先生神色如常,看来心中早已有了几分决断,不愧是执掌一方的南郡公。学生方才的话,想必也算不得是僭越了。”
      慕容临笑道:“诡辩。”
      “慕容先生这样说,便也失去了诡辩的机会。”苏敬则亦是游刃有余地微笑着,再次探手拈起了一粒棋子,“再手谈一局么?或许这一次,并不需要耗费太多心力。”
      “下了大半日的棋,也亏得崇之不觉无趣。”慕容临沉吟片刻,却是扬声唤来了立于厢房外的两名侍从,提议道,“想试试盲棋么?连猜子也不必,从一开始便闭上双眼,如何?”
      “连手中棋子的黑白也不知么……有些意思,学生奉陪。”
      慕容临微微颔首,随即命两名侍从代为执子。待侍从将几粒黑白子混于一处后,二人各自阖眼摸索着抽取棋子,而后,慕容临便将棋子交与侍从,背过身去,当先向侍从发令,道出了第一枚棋子的落点:“十四雉十七星。其实我也是第一次尝试这样的盲棋,如此观之,果真是颇为有趣。”
      苏敬则斟酌了片刻,亦是交付了棋子背过身去:“九州十七星。学生亦是觉得,闭上眼后,反倒是能将棋局看得更为明晰。”
      他的话音落定后良久,二人方才听得棋枰上一声落子轻响。
      “真不愧是崇之啊……呵,说话时总易分心,我该少说几句才是。”慕容临施施然笑道,“七斗十七星。”
      “十四雉三才。”苏敬则却好似并不打算就此令他专心落子,反倒是继续说道,“会稽王与风氏都容不得连环坞放肆,慕容先生且看一出好戏吧。”
      “九州三才。太后尚在,她同样容不得会稽王专权,看来这秣陵城中,免不了又将生出一番风波。”
      “三才十一冬。秣陵生出风波之时,也正是荆州‘清君侧’之日。”
      “三才六宫。崇之,这等算谋可不像是临时起意,还真是颇为僭越啊……我倒是有些好奇,大宁因功获封的侯爵之中,你是最为年轻的一个。如此铤而走险,所求究竟为何?”
      “慕容先生这算不算是明知故问?您如今也可算是位极人臣。”苏敬则并未明确作答,只是反问了一句,方才落子,“七斗三才。”
      “九州十四雉。”慕容临长久地沉吟着,听得苏敬则也是默契地久久不曾落子,方才笑道,“我么?我不过是想做一些更为长远的改变——崇之,如你所见,大宁的新政观之收获颇丰,实则不过裱糊妆点,但若想触及更深,那么,世家亡则大宁倾。”
      苏敬则原本正轻叩着指节思索应对之策,然而听罢这一席话,却是凝了凝眼眸,轻叹一声:“……慕容先生知我。学生想的是速战速决,以免台城兵燹祸及更多。途穷之时,不破不立。”
      “这条路可不好走啊……”慕容临并不急于继续这盘棋局,反倒是悠悠地叹息道,“或许比嘉安二年时更难,并非难在破局,而在……取舍。”
      “学生既已来武昌赴约,便早已想明白了这一切。”苏敬则思虑既定,便也含笑下令落子,“十五望,尖双飞。”
      “哈……妙手。”慕容临朗然一笑,却不知究竟在赞叹他的哪一句话,“既如此……十七星十日。”
      此后二人便又是默契地不再深言,只是专心应对着当下的棋局。及至江月出山、星斗横空之时,这一局盲棋方才以慕容临的一手“二地七斗”落定胜负。
      苏敬则投子笑道:“倘若连慕容先生也可算‘棋艺未有精进’,那么这天下的大半名士,便皆要羞愤掩面了。”
      “不敢当。崇之,回身前你可要猜一猜,手中所执是黑子还是白子?”
      “学生猜是黑子。”
      “为何?”
      “直觉。”
      慕容临说话间已与苏敬则先后回过身来看向棋枰,而在瞥见棋枰之上的厮杀布局后,二人皆是不由得会心一笑。
      他们手中所执,皆是黑子。
      ——
      烛台之上的火苗轻轻摇曳,为谢长缨指间拈着的白子也镀上了一层柔和明灭的暖芒。
      她一面听着斥候的汇报,一面径自闲然地落定了手中白子。待她复又拈起一粒黑子斟酌应对之时,那名斥候也已大致说过了边境的异动,末了,又打量着她此刻的神色,略有些疑虑不定地开口问道:“谢将军,以此观之,萧氏多半是蓄意来犯。您看……”
      原本在一旁观棋的谢迁听到此处,忽而开口问道:“季长史如今不是正在边境料理事务么?他如何决断?”
      “正是季长史命我等前来报信。他拿不定萧望之这般动作究竟是声东击西,还是当真有意夺回青州,故而请二位定夺。”
      谢长缨轻叹一声,此刻方道:“萧望之可不是会善罢甘休之人,的确该谨慎些。这样吧,我调些人手,随你们北上去边境。”
      谢迁微微侧目:“但秣陵那边……”
      谢长缨了然笑道:“怀真自是不必随我同去,你若不放心,随时便可渡江去看一看。”
      “……那岂不是徒然惹人猜疑?我自然信得过阿遥能妥善处事。”谢迁笑了笑,却是并未应下,只是说道,“知玄放心去应对便是。”
      “我会尽快料理边境之事,如今的秣陵,也未必便是安宁之地。”
      谢迁颔首:“我自会派人将边境战事知会阿遥,他听了此事,心中想必也有定夺。”
      “如此便好——你且回帐中休息吧,明日随本将一同北上。”谢长缨向着那名斥候含笑摆了摆手,待对方应声退去后,她方才将手中的黑子递给了谢迁,调侃似的笑道,“怀真看了这么久,不妨也来陪我对弈一局?”
      谢迁略微斟酌了片刻,亦是微笑着撩袍入座:“我棋艺素来不佳,知玄可莫要取笑我了。”
      他拈着棋子沉吟良久,终是抬了手,在纵横交错的棋枰之上续上了方才的棋局。
      ——
      月色隐隐,灯烛通明,照见棋枰经纬间黑白纵横,而一应杀局皆在段元祯落下最后一粒白子时归于沉寂。
      这是昭国建元五年十一月中旬的邺城城郊,垂落的帐门隔绝了军营中巡夜士兵的脚步声,于是这一方寂静的主帐中便只余下了炭火的毕剥之声。
      李从训投了手中的白子,笑道:“原来辽西王也颇擅对弈之道,却是在下大意了。”
      “承让,不过是以往承平之时习来的小伎俩罢了,如今大约唯有南方的那些士族仍旧喜好此道。”段元祯漫不经心地收着棋子,“若说布局周旋、全身进退,本王可不及阁下。”
      “辽西王自谦了。幽平一唱而四方响应,若无辽西王义举,仅凭丁零散兵,再多的布局也是徒然。”李从训笑意不减,颇为自然地将话题引回了当下,“何况如今邺城久攻不克,大军难有寸进,在下若当真有这等神机妙算,又何必如此消磨呢?”
      段元祯收了棋枰之上的最后一子,看似颇为随性地抬了抬眼,笑道:“邺城的战事持续了这么久,西面的那些权贵若是想救、能救,一早便该发兵了。萧望之猜得不错,姜曜与西羌的两面挟制足够令他们不敢妄动。”
      “更何况,拓跋明月也好,白崧也罢,还有那些洛阳的宗室……他们如今,当真是了无私心么?”
      “有南面萧氏的配合,只需在此围城,便可以逸待劳。”
      二人相视一笑,不再深言此事。
      段元祯却是悠悠地感慨了一声:“若在往年、甚至若只是在寿阳之战前,这等局势,都是本王不敢设想的。”
      “可您自始至终,都并不打算与他们和解。”
      “本王与那位僭越的兄弟毕竟不同。”段元祯轻嗤一声,并不介意与眼前这位或许貌合神离的合作者讲述更多往事,“姜昀于他毕竟又有活命知遇之恩,其间轻重未必是本王所能衡量。但他于本王么,便只有家国亲朋的仇怨了。”
      “即便是对于此前那位,在下以为,其中恩仇轻重,也未必足以令人长久地臣服。”李从训笑着摇了摇头,亦是以一副并不十分在意的模样说道,“便如宁朝那位遂安侯之于连环坞,难道他放我们北上的人情,便足以抵消他的分化与利用么?”
      “遂安侯么?我当年倒也听说过他的名号,是……罢了,没什么。”段元祯顿了顿,又道,“本王有些好奇,阁下所求的,并不仅仅是与风氏一争高下吧?”
      “当此乱世,江湖草莽再如何,也是上不得台面。如辽西王所见,连环坞只是需要一个更体面的出路。”李从训笑了笑,语调却是有几分渺远之意,“在下也曾有过一位守君子之道的故人,只不过世事早已证明,他当年的坚持毫无意义,而在下先前的选择,如今也不会有出路。”
      段元祯瞥了他一眼,并不反驳,只是略带戏谑地问道:“本王记得,连环坞也分了些人手,奉萧望之的命令秘密南下了……阁下是在向本王寻出路,还是在向他寻出路呢?”
      “那便要看二位的实力与心意了。”
      “真是直白的回答。”
      “不好么?在下原本也非君子。”
      段元祯兀自起身行至窗畔,负手眺望着矗立于山原尽头的邺城:“君子与小人又有多少分别呢?既然阁下有此立功之心,本王也不妨直言:这一战我们虽占优势,还是莫要拖得太久为妙——否则消磨到最后,你我便都是萧望之眼中那捕蝉的螳螂了。”
      李从训很有些认同地笑了起来,侧目看向了他,轻轻颔首:“如此,臣自当从命。”
      而在主帐之外,北地的夜色依旧沉郁如铁,吞没了这一方天地间无数的喁喁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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