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三百五十一、天为谁春


      自江陵发轻舟东行,沿途顺流乘风,到得次日便已过了武昌郡,进入江州地界。
      是夜残月高悬,风烟俱净,自船头展眼四望,但见星斗横空,下临江流,其间光影璀璨迷离,不辨天水。
      卫陵阳心下仍免不了警惕,加之忧心台城情势,今夜便也自是了无倦意。她思虑许久后,仍是起身出了船舱,于甲板之上凭阑远眺,望着氤氲于夜雾之间的青山与长河。
      江上万籁俱寂,唯闻水声缓缓,入夜的寒风凛凛扑面,一时也令卫陵阳的神思更为警醒了些。她定下心绪,借着江风的吹拂,暗自忖度着当下的种种隐忧。
      而正是在这一片静寂之中,卫陵阳听得船舱处有轻微的步履,却只是响了数声便已顿住。她斟酌了片刻,当先开口:“扶风郡王今夜也有兴致赏景?”
      身后的来人沉默了片刻,方才淡淡地应答:“长公主殿下,这几日在下闲时皆在此处观景,昨夜也是如此。”
      卫陵阳一时哑然,向一旁退了数步后,回首道:“抱歉。”
      “……无妨。”姜攸宁也并未举步上前,只是抱臂立在原地,问道,“殿下心有不安?其实不必如此,陛下早已做了妥善的安排,会稽王殿下亦无同室操戈之心。”
      卫陵阳含笑道:“此中利弊,他们都已十分熟稔,自是不必本宫这等空有名号的长公主去担心——左右也构不成半点威胁,何必偏要痛下杀手呢?本宫所担心的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私事,扶风郡王尽管放心。”
      姜攸宁默然地揣度了片刻,忽道:“陛下的状况的确是不妙,好在病情来势并不算突然,太医署尚有回旋之地。”
      “有回旋之地的未必是太医署,而是台城内外的朝局。”卫陵阳暗暗地攥紧了袖中的双手,按下翻涌的思绪,平静道,“也不过是将如今的局势拖延下去罢了,扶风郡王不必说得如此委婉。”
      “呵……长公主殿下,明日清晨便会有更多留在江州的人手前来接应,日落前便可护送您回到台城。”姜攸宁顿了顿,忽地又凝了凝眼眸,低声道,“长公主殿下既然也想到了这一句‘拖延局势’,来日可会后悔如今的决定?”
      卫陵阳偏了偏头,只是反问:“那么,扶风郡王在见到你们关东新政失败的那一日,可曾后悔过此前的决定?”
      “……无可奉告。”
      卫陵阳微微垂眸,以一贯温婉的姿态从容应声:“那么,本宫也同样无可奉告。”
      姜攸宁听得此言,不知是从中领会到了什么,神色反倒是舒展开来,笑道:“长公主殿下这番话说得倒是有趣。”
      卫陵阳亦是默契地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回过头去眺望了一眼江上的天光水色,便举步向船舱中走去:“今夜月色甚好,本宫也不再耽误扶风郡王赏景了。明日抵达秣陵后,有劳阁下再做安排了。”
      姜攸宁自是微微侧身避让,行礼道:“长公主殿下尽管放心。”
      ——
      次日将将入夜之时,几艘商船便泊入了五马渡前。卫陵阳与侍女在一行便装士兵的护卫下走过清寂无人的码头,行至道旁等候已久的车舆前。
      卫陵阳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车舆的形制,而后回首看向了已止步于河岸的姜攸宁,若有所思道:“阁下不同去么?”
      “今日会稽王殿下不在台城,在下只是王府的幕僚,并无一官半职,自然也不可入宫。”姜攸宁略微咬重了“不在台城”四字,而后不着痕迹地扫视了一番车舆上下的士兵,仍旧对卫陵阳微笑道,“陛下已有安排,长公主殿下不必担忧。”
      卫陵阳略有些讶异地蹙了蹙眉,隐约察觉到了其中的深意,但末了也只是轻轻一颔首,而后举步登上了车舆:“如此,多谢阁下一路安排。”
      姜攸宁也只是微微颔首,在神色淡淡地目送着车舆远去后,方才侧目看向了留在五马渡前的会稽王亲卫们:“走吧,该回王府向殿下说明这一路之事了。”
      为首的亲卫头目应了一声,却并未立即动身,反是看向了队列中的另一些人,问道:“诸位接下来如何打算?”
      亲卫中立时便有数十人走了出来,他们的打扮虽并无不同,举止之间却分明多了几分江湖气。其中一人道:“我等依约凭山道地势替你们的殿下除去了麻烦,如今你们也自当履行诺言。”
      亲卫头目颔首:“驻扎于清溟观左近的皆是殿下的亲卫,不会阻拦诸位的行动。但能否突入山中拔除风城的人手,可只能凭诸位自己的本领了。”
      “这是自然,只需你们大宁官府行个方便,不横插一手便可。”
      “请放心吧,到得那时,朝中的诸位也无心在意你们江湖人的恩怨了。”
      “既如此,我等这便告辞了。”为首的几人先后向亲卫头目行了礼,而后便引着一行下属悄然向城东而去。
      姜攸宁并不言语,只是似笑非笑地抱臂打量着言语往来的双方。
      及至那一行人远去后,亲卫头目方才狐疑地瞥了他一眼,低声开口:“不过数年前,连环坞尚且是亟待剿灭的谋反贼寇。如今阁下用他们成事,未免有失考虑。”
      “会稽王殿下已应允了此事,诸位又何必徒增烦恼?”姜攸宁略微正了正神色,又意有所指似的微笑道,“诸位其实应当庆幸,连环坞不过是早已落在明处的贼寇,如今其主力也早已转移至青、冀边境的流民军中。”
      “何意?”
      “清溟观可是秣陵权贵时常拜谒之地,而风城却在此处不声不响地安插了人手。这不是比连环坞更可怕么?”姜攸宁说到此处,自然也不忘再补充一句,“当然,这些是会稽王殿下的见解,在下方才也不过是转述一二,以解诸位困惑。”
      亲卫头目听得此言一时默然,好似也领会到了其中的深意,良久方才颔首道:“我也不过是略感疑惑,走吧。”
      “请。”姜攸宁笑了笑,举步与他们一同离开了五马渡。
      ——
      卫陵阳自是不曾听见渡口处的这一番对话,她轻轻撩起车窗帘子的一角向后看去,只是见得那一行人仍旧立在渡口前,长久地交谈着什么。
      这令她心下更添了几分警惕。
      卫陵阳向侍女递了个颜色,随后便暗暗握紧了藏于袖中的匕首。而那侍女到得此时方才抬了眼,轻飘飘地瞥了瞥窗外五马渡的方向:“可惜了,真该听一听连环坞的那些余孽在与会稽王的耳目谈了些什么。”
      “即便本宫看起来再如何‘温和无害’,他们也不会容许我们听见这些。”卫陵阳颇有几分自嘲地笑了笑,而后又看向了眼前之人,同样低声地叹道,“吟风姑娘,你既是奉太后殿下密令随行,入宫后可需要向她复命?”
      吟风微微一颔首:“依照太后殿下的吩咐,婢子会护送您直至见到陛下。”
      卫陵阳极轻地应了一声,不再多言。
      入夜的秣陵城西已渐渐淡去了白日里的声色,错落缀连的飞檐青瓦都好似缓缓沉入了寂静而粘稠的海,残月却已在两三点孤星的环绕下爬上了天幕,也好似深海中间或闪动的微光。月色清冽如水地流淌在街巷的青石板上,唯有当轮毂碾过石板时,方才在那如痛楚低吟般的辘辘声中一瞬失色。
      车舆一路穿街过巷,过了运渎之上的扬烈桥后,便行至子城的西明门下。值夜的金吾好似早已得了命令,在简单核查过符印后便放了行。卫陵阳也无心再看窗外的景致,只是侧耳听着宫道之上辘辘的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车舆缓缓地停定,有宫人趋步上前,于车旁恭敬开口:“陛下已在寝殿之中,请长公主入殿吧。”
      “好。”
      卫陵阳凝了凝心神,起身走出了车舆。而吟风亦是低眉敛眸,仍是只作寻常侍女的模样紧随而出。宫人引着她们拾级登上玉阶,于殿门外回身行礼:“殿下,如今若无陛下传召,婢子们皆不可擅入帝寝。”
      “知道了。”卫陵阳不动声色地与吟风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微笑颔首,径自举步踏入了寝殿之中。
      即便到得如今,帝寝之中依旧并未显出太多昏沉凝重之意。灯檠上点点的烛火明灭摇曳着交织出一片金红绮丽的辉光,将殿中一应案桌书台、屏风卷帘都映照得熠然。只是细细嗅来,卫陵阳仍能从中辨认出,那熏香的气息终究是太过馥郁了些。
      她四望一番,随即徐徐行至内殿一角,抬手打开那一方鎏金云纹香炉,将原本焚尽的香薰以香灰细细埋住,以香匙挑开孔眼,又打开香盒覆上云母隔火。末了,她方才自随身的香囊中取了两丸香球投入其中盖上顶盖,不多时,便有轻烟携着清幽馥郁的药草香气,自炉中升腾起落,袅袅地回旋出繁复的烟缕。
      “堂姐怎么还随身带了这些?”
      卫陵阳循声望去,见卫琰正倚在床榻之上翻阅着手中的书册,在四下暖色灯烛的映照之下,他的面色倒也并未显出太多的苍白病态。
      “知道你常用太医署调的这一味香,我平日里便备了些。”卫陵阳便也微笑着应了一声,举步行至床榻旁,正襟危坐下来,“我听说了些前日里朝廷的安排,你……”
      卫琰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却只是微微侧目望向了窗牖栅格间漏下的缕缕月光:“堂姐以为,朝廷内外的安排如何?”
      “隐患颇多。”卫陵阳默然片刻,很是直白地应声道,“会稽王恐非安于现状之辈,我看他派来接应的幕僚同样另怀心思,明瑜以太后和傅氏作为制衡,也是一步险棋。不过,顾氏为清流文臣,荀氏立场不明,皆难有太多助力……的确棘手。”
      “……果然。寿阳大捷过后,外患暂除,朝堂上行藏用舍皆是险棋。如今再看会稽王这番动作,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果真不假。好在姜攸宁未必忠于叔父,文祭酒引荐的那位时道长如今也可护堂姐周全。”
      “……可是明瑜,你既有意平衡内外朝局,如今所求,难道仅仅是如此么?”
      卫琰轻叹一声,言辞之间难掩无奈与疲倦:“当年我尚可调度一二,不过是因‘名正言顺’,而各方部曲气候未成,仍可借力打力……但寿阳一战也是定然输不起的,即便我临到此时心有不甘,也不得不承认,我并非明君,如今也没有更好的破局之法。”
      卫陵阳听得此言,心下已隐约猜到了他派出谒者时的打算,只是一时却也不知该如何劝解,唯有低声道:“前有新政,后有大捷,便是千百年后史书论定功过,也绝不会失了‘任贤致远’之辞,明瑜又何必妄自菲薄?”
      卫琰垂眸摇了摇头:“先帝龙潜之时爱与名士诗酒唱和、修录文集,也因此深憾我于文墨一道只是寻常。但他又如何知晓,如此诗文留名、青史留名,皆是虚名而已。我所求的,又岂是祠部‘任贤致远曰明’的定论呢?”
      卫陵阳只觉此语不祥,本能地便已抬手覆上了对方的手背。而手心传来的寒凉触感又令她无端忆起了那个清寂萧索的洛阳宫,忆起那片残月疏星之下消失于密道石门后的故人。
      她蓦地收手起身,取了架上的铜盆,将宫人们备好的温汤注入一方团花银纹手炉内,待手炉转暖后,方才塞入了卫琰手中:“天气寒凉,切莫大意了。”
      卫琰很是顺从地接过了手炉,良久,却是笑道:“自古有死,贤圣所同,寿夭穷达,归于一概。我知道堂姐的执念在何处,但有些事情毕竟强求不得。”
      卫陵阳已从方才短暂的失神之中冷静下来,徐徐道:“当年洛都倾覆时,我仓皇向南渡江流亡,那时想得最多的便是……倘若我不曾离开,而是陪他走到最后,或许会更好。”
      “即便如此,堂姐,你也改变不了什么。”
      “但这原本便是我应做的,如今也是一样。”
      卫琰似是了然,没有再劝,只是低低地一叹:“琅琊王暗弱,并非令主,只不过以如今宗室诸王观之,唯有他最合乎礼法。我虽不甚在意这些,但终归不可授人以柄,平白给了他们生事的借口。堂姐,日后朝中若有变故,可与顾氏磋商,太后虽不可信,但陈将军不同,若非如此,我也不会用他镇守江州、平衡荆扬。至于其他……见机行事吧。”
      “……嗯,我会小心。”
      卫琰端详着她此刻的神色,却是微笑起来,抱着手炉再次转了话题:“除却今夜,堂姐都还不曾与我谈起过怀帝,真是不公平。”
      “他……”卫陵阳略有些讶异地摇了摇头,斟酌许久后,也只是垂眸说道,“内无良臣,外无精兵,病因忧思怖惧而生。此为死局,无人可破,以他那时的心性,越是挣扎,便越加自苦,一反常态地安排我与昭鸾郡主离开,也只是求得些许微末的慰藉罢了。”
      “微末的慰藉……”卫琰悠悠一叹,再次抬眸看向了碧纱窗槛外迷蒙的月色,“可是事到如今,你与我又何尝不是在求几分微末的慰藉呢?”
      卫陵阳一时无言,唯有循着他的目光抬眼,一同望着高天之上那轮亦真亦幻的渺远残月。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8002949/352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