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三百四十五、各照隅隙


      借着前锋精锐与河上水师的掩护,谢长缨有惊无险地领着数千步骑兵自孟津河桥退回了南岸,一面应付着白崧前锋的追击,一面结阵向东南方退去。及至来到洛都东郊与后方将士会合时,她方才听到了更多与洛都相关的消息。
      “因战事缘故,你派去洛都的斥候在得了消息后便折回了后方。据他们所言,白崧的确在数日之间先后两次派人进入洛都金墉城。第一次不过百人,第二次已有数千人。”
      谢长缨饶有兴致地瞥了一眼与她并辔而行的苏敬则,听到此处,不觉挑眉:“这便是你命他们传烟花示警的缘由?”
      “并不完全。”苏敬则摇了摇头,而后略微加快了语速,低声道,“秦鉴明托人送来消息,西羌乘乱生事,牵制住了昭国在长安的兵力。只是拓跋皇后随即传太子谕令,封锁了函谷关与萧关的通路,致使天下人大多不知此战。”
      谢长缨不由得紧了紧缰绳,侧目沉声:“他只给我们传了消息?”
      “不得而知,不过我猜,他多半也向姜曜卖了这一份人情。”
      “若是此事当真,那么……姜曜果真也并非是诚心与白崧合作。只是不知,白崧又是否探得了这份消息呢?”
      “拭目以待吧,只是我猜,秦鉴明不会让他知道。如此一来,姜曜便有了先发制人的机会,而他们鹬蚌相争之时,便是玄朔军乘机向南退兵保全主力的机会。”
      “一石三鸟,不错。届时三方疲敝,而长安与西羌又相争不下,他自然有了执掌凉州的机会。”谢长缨轻轻地嗤笑一声,而后又向他调侃道,“这一次,崇之倒是谨小慎微了起来。”
      苏敬则神色不改,却是移开了目光展眼望向天际:“后方补给不力,朝廷也调不出更多援军北上进攻,我们孤军来此,不是为了以命换命。震慑天下、扰乱时局,在当下已算是最好的结果。更多的么……来日方长。”
      “你当真是如此作想?”谢长缨的语调略微扬了扬,分明仍有戏谑之意,“也罢,事已至此,我们在退回荥阳的途中,也不妨先看一看洛都的好戏吧。”
      苏敬则极轻地笑了一声:“知玄还是想一想,回到荥阳后,如何乘虚入主青州吧。”
      ——
      七月十八日夜,洛都金墉城。
      孙伏利都回首眺望了一眼缓缓关闭落锁的北宫门,而后领着一行亲卫,穿过已有数千晋阳精锐驻扎的宫室,应诏向永昌殿而去。
      此夜无星无月,金墉城中也只有林立的炬火烈烈燃烧,将原本幽长深邃的宫道也映衬得敞亮。
      然而他行过一段路程后,终是顿了顿步子,召来了几名亲信,低声吩咐道:“你们秘密传令各方警戒,如今情势复杂,大意不得。”
      “是。”
      几人在领命后,便悄然散入了两侧窄小的宫道之中。而孙伏利都仍旧维持着先前从容恭敬的神色领兵前行,直至行近永昌殿时,方才遇上了姜曜麾下的值夜士兵。
      他上前一步正欲行礼自陈身份,那几名士兵却是在上下打量过一番后,便收起了横在他身前的长戟。为首之人则是客套地开了口:“陛下已吩咐过我等,今夜孙将军会依约而来,代大将军商谈军务。既是同袍,便不必过多盘问——诸位,请吧。”
      “多谢。”
      孙伏利都亦是行礼回应,心下不免有了几分疑虑:今夜永昌殿一带的守卫看来并不算严密,而沿途的宫道之上亦是并无设伏迹象。但若说那人当真未有暗地里的谋算……
      他兀自摇了摇头,一面留心着四下的动静,一面领兵循着宫道继续前行,一路所见也皆是与往常无二的布防。
      待这一行人行至永昌殿前,便有一名时常跟随于姜曜左右的将领领着三四人趋步上前,道:“孙将军,今夜陛下诏诸位前来,是为商议今后对宁朝北伐军的用兵之策。还请您只领紧要之人入殿。余下的将士们也不必疑虑,不妨在殿外与我等共同巡视守卫,以备不测。”
      孙伏利都斟酌了片刻,亦是觉得此番安排并无异样,便颔首应道:“陛下思虑周到,既如此,有劳将军引路。”
      “请几位随我来。”
      那名将领侧身抬手,做出了一个“请”的动作。孙伏利都暗自给随行的几名将领递了眼色,而后率先举步,随他拾级走上偏殿外的台阶,向殿中走去。
      偏殿灯檠上的烛光被一行人的步履惊得颤了颤,摇曳出密密匝匝的明暗光影,将殿中侍卫们的面容也映照得晦明不定。那人引着他们一路穿过偏殿行至复道尽头,而后回身行礼道:“诸位请吧,陛下便在正殿之中。”
      此言一出,便有人心下微微生疑:“将军不同去么?”
      “说笑了,诸位是代大将军前来商谈,我等却是不敢僭越。”
      众人仔细想来,亦是觉得此番说辞并无异样,便仍旧只是维持着先前的警惕,依言步入了永昌殿的正殿之中。此刻正殿内亦是灯烛通明,垂落的帘幔之后,似有人影被四下里的灯火映照其上。
      “……末将拜见陛下。”
      一行人先后对着大殿中央帘幔方向遥遥地行过了礼,而后,孙伏利都似是觉出了几分不寻常,默然地抬手拦了拦另几人作势再拜的动作,维持着谦恭得体的动作径自缓步上前:“……陛下,如今东郊战事焦灼,故而大将军派末将前来代为商议。”
      他的语调虽是合乎礼节,这番言语却已可算是冒犯,倘若帘幔内是姜曜本人,便定然不会容忍。
      然而帘幔后的人影依旧并无言语。
      孙伏利都蓦地并步上前,抬手便扯下了殿中案桌前垂落的帘幔。
      帘后穿戴整齐的草人应声而倒。
      “撤!”
      他厉声呼喝着回首时,已见永昌殿殿门紧闭,而隐约的热浪正从门扉的缝隙中迅速地弥散开来。
      “大敌当前,陛下莫不是想自绝前路?”孙伏利都快步退至来时的偏门前,一面与其余几人一同拔刀砍向殿门,一面高声质问起来。
      因而这一行急于脱身的将领们也不曾发觉,那只倒地的草人带动了下方所设的机关,有藏于暗处的桐油自穹顶漏下,无声地落在了燃着烛火的灯檠之上。
      “自绝前路?那么本将也不妨提点一二——诸位觉得,长安的兵力因何而久久不曾支援?大将军派诸位前来,难道当真是为了商谈结盟?”殿门外,那名将领的声音已显得有些遥远,他似是颇有成算,不紧不慢地冷笑着道,“陛下不会将胜算尽数压在宁朝,西羌……为何便不能是一时的盟友呢?”
      “你们这是——”
      殿内的桐油一瞬爆开熊熊的烈焰,吞没了偏门内的人声。
      ——
      一场恶战将将落幕,而燎原的野火仍未燃尽。那火光通明地映照着郊野之上枯死的草木,亦是隐隐照亮了不远处邺城的城墙。
      姜昀抖落长刀之上斑驳的血色收入鞘中,举步登上城门望楼。他在望见等候于此的亲信后,便微微颔首,率先道:“别处有了消息?”
      “……是。”亲信应声,暗自打量了一番他此刻的形容神色,终究并未贸然说下去。
      姜昀并未流露出太多不悦,只是放下佩刀信手解了浸染血色的战甲,了然道:“不妨直言。”
      亲信思忖了片刻,终究是选择先行禀报另一个消息:“伪帝姜曜借宁朝谢氏之兵北上中原,末将最后一次探到消息时,听闻他们已入洛都,京畿一带的不少州郡便在宗室勋贵的引领之下望风而降。不过,据传白崧大将军也已自晋阳整兵南下讨伐,只是皇后那边……不知为何迟迟未有动静。”
      姜昀听罢,却只是摇了摇头:“西羌乞伏氏毕竟不是易与之辈,纵然乞伏傉寒早已过世,值此天下激变之时,余者也未必愿意安于现状。青州如何?萧望之既是北上声援辽东叛军,青州一带便未必仍有主力,加之谢氏部众尽在司州,元将军当有突围西进,攻其后方的机会。”
      “元将军的确与落败的济阴王合兵向西突围,一度几乎收复荥阳。只是……”亲信顿了顿,又道,“谢氏军中忽有一人假借谢明微之名领兵回援,济阴王部众心存恐惧闻风而散,他本人亦是向东流亡,不知去了何处。”
      “元将军呢?”
      “元将军收拢残部退守陇城,与谢氏的将领对峙多时后,于近日……战死,军中不少将士亦是随之殉城,谢氏的将领将他们尽数厚葬在了陇城城外。”
      姜昀听得末了二字,终是长久地沉默下来。亲信拿不定他如何作想,唯有斟酌着开口:“陛下,此事……”
      “邺城的局势,看来是越发艰难了啊……”姜昀长叹一声,却是旋即恢复了往常的神色,又道,“你且回营吧,不必再去频繁探查别处之事了。关东陷落,回京之路断绝,此后邺城的战事,只会更为惨烈。传令城中斥候严防敌军密探,在水源、粮仓等紧要之处加强防守。”
      “是!”
      亲信自知此时不必再多言,便应声退去,离开了望楼。
      姜昀缓步行至窗畔,凭靠着窗棂极目远眺起了城外的山川原野。
      他想起元海从来皆是领命行事并不多问,只是在长生宫变后,却并未如朝中的大多臣子一般迅速投诚。直到建元年间,姜昀方才在一次议事后,与元海谈笑似的说起此事,只问他那时到底如何打算。而元海在郑重思忖过一番后,只道:“那时末将敬佩陛下的心,却不知陛下是否有与之匹配的力。”
      时至如今,姜昀忽而觉得,当初元海的这一番回答,或许并非仅仅是审时度势之意。他有些后悔不曾在分兵前追问一句,寿阳新败、叛乱已起,元海并未审时度势另择出路,是否也是因为,他在寻常的名利得失外,又相信着什么更为缥缈的心念?
      但这一切都已没有意义。
      彼时夜色已深,零星的余烬在天幕下飘飞弥散,落于荒野之上的不知名处。山峦如青翠的铁幕,在混沌迷蒙的夜色中静默起伏,隔断了群山之外的故国景致。
      于是举目茫茫,不见归路。
      ——
      浓稠的夜色浸润着台城,将重重宫阙飞檐都晕染成了灯影中模糊的轮廓。
      当慕容临在内侍的引领下踏入太极殿东堂时,卫琰正翻阅着自边境递来的各色战报,而一旁的宫人在漏刻的滴答声中,又向博山炉中又添了些熏香。
      “陛下。”慕容临在东堂内站定,恭敬地向卫琰行过一礼,“不知陛下今夜召臣来此,是有何事吩咐?”
      卫琰摆了摆手,摒退了四下的宫人与内侍,笑了笑:“只是看过了前线的战报,想听一听你的见解。看起来,前线的将士很快便能班师了,此后之事,合该有所商议。”
      慕容临神色不改:“此战后方补给不力,致使北伐功亏一篑,是臣调度有失。”
      “无本无源,为之奈何?朕岂会不解其中根由。”卫琰似是早已料到他会如此应答,只是了然地笑了笑,并不深言,转而平静道,“西面传了战报,如今巴蜀的梁、益二州已被白懿行将军尽皆收复。前日里谯王也奏请再调江州兵力前往边境接应,朕想着前线战事的确凶险,若能在后方多一分保障终归是好事,便应允了。”
      “……谯王?”慕容临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随即掩去了心下的思量,亦是笑道,“往日谯王殿下甚少奏议国事,如今有此拳拳之心,自然也是可喜。”
      卫琰不动声色地将他这番神色变化收于眼底:“听闻徐州的将士们也收获颇丰?”
      “皆是仰赖谢家的几位将军指点战机,臣不敢居功。”
      “郡侯过谦了。”
      “倒是近日扬州又发时疫,当此内外紧要之时,陛下还请保重龙体。”
      “郡侯放心便是,朕万不会大意。”卫琰笑着,似是颇为随意地又道,“朕观近日奏疏,幸而越地新政颇见成效,所缴钱粮税赋尚有盈余可充作军费。不过据度支部核算,至多九月,前线战事必须结束。”
      慕容临轻叹一声:“臣明白了。玄朔军的前锋如今已撤离洛都奔赴荥阳,臣猜测谢明微未必甘心就此班师,或许会乘青州空虚再有些许动作。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一切仍由郡侯调度。朕自知不善此道,当初既能将寿阳战事交与你,便不会再横加干涉。”
      “如今中原战火四起,纵然此战不能收复旧都,索虏经此重创也已无力南下。大宁……或可挣得数十年的喘息之机。”
      慕容临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
      而卫琰却几乎是立即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大宁可挣得数十年的喘息之机,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台城内外,不会再生变故。
      他若有所思地侧目望向东堂的窗牖,只见星星点点的宫灯外,夜色依旧浓稠沉郁。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8002949/346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