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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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百四十三、可堪回首


      嘉安六年七月,洛都。
      此日铅云低垂,不见日影,唯独天际的邙山依旧是一片郁郁苍苍之色,却也令洛都清寂的城池与官道越发显出了与时令不合的寥落。天色拂晓之时,洛都的宣阳门便在沉闷的声响中徐徐开启,千余步骑兵策马扬鞭,簇拥着他们的主将,长驱踏入了尚且岑寂的铜雀街。
      城外官道旁的荒野之上,苏敬则遥遥地眺望了一眼静默敞开的宣阳门,而后微笑着接过身侧使者递来的书信,若有所思地问道:“听说这一次你们将军并未得到洛都兵权的任命?”
      “想来是因为寿阳和关东的那些乱子,让陛下对外人起了疑。”使者思忖片刻,说道,“总之,将军与裴夫人前几日便寻了个由头,领着府中人去了河阳,只是特意命在下将这封书信转交给苏侍郎。”
      “他知道我会来?”
      “将军的原话是……”使者顿了顿,继而模仿着秦镜的语调,认真复述道,“‘大昭闹出了这么大的乐子,他们二位势必会来掺上一脚’。”
      “呵……”苏敬则忍俊不禁地笑了一声,而后缓缓打开书信,见其上所言皆是当下北伐局面之中的隐患,颔首应道,“既如此,我便承了你们将军的情。只是不知,他打算令我如何还呢?”
      “将军的意思是,这不过是举手之劳,苏侍郎何必算得这么明白?”使者亦是笑道,“更何况,如今凉州的通路被关中驻军阻断,将军便是有意,也无从下手啊……”
      苏敬则立时便明白了对方的言下之意,却仍是不动声色地礼貌微笑着,在说话间收起了那封书信:“是么……我明白了。也请阁下尽快向你们将军复命,便说,玄朔军自然不会了无准备,倒是他该仔细想一想,雍城秦氏当如何在此局中斡旋。”
      使者闻言长揖:“那么,在下这便告辞了。”
      “嗯,京畿一带的官员虽望风而降,局势却未必还能安宁多久,阁下也需小心。”苏敬则笑了笑,侧过身目送着使者向北离去。
      而谢长缨也恰是在使者道别后不久信步自军营而来,戏谑笑道:“崇之今日倒是好兴致,不随那位陛下入城一观,反倒在此处偷闲。”
      苏敬则施施然反击道:“我入城与否并不会对今日局势有什么影响,留守洛都的昭国宗室既然开了这城门,便不会死战。反倒是玄朔军一早打了护送北上结为友邻的名号,在此时干预太多,难免会落人把柄。知玄可莫要忘了,如今姜曜的兵马十倍于我们。”
      “哈,我不过随口一说,你怎么还认真起来了?真是扫兴。”谢长缨偏了偏头,面上虽是笑意未减,语调却是在此时隐约端正了几分,“玄朔军的处境我并非不知,更何况,沿途州郡百姓们的反应,也的确有些出乎我的预料。”
      “他们似乎并不欢迎大宁的军队。”苏敬则轻叹一声,转而递出书信直视着谢长缨,了然地接过了她的话语,“尽管我很敬佩昭国能够做到如此,但这对于孤军深入的玄朔军而言绝不是一个好消息。我们沿途攻克的那些城池,或许只需要一个契机便会反水。”
      “是啊,只需要一个契机,你我看得出来,鉴明也看得出来。”谢长缨接过书信仔细看过,末了轻轻一叹,不紧不慢地说道,“崇之,我来便是为了告知你,这个契机已经出现了。”
      苏敬则眸光微凝:“来自何方?”
      “关东。”谢长缨略微顿了顿,解释道,“元海不计代价地突破了兰陵的封锁,与战败东退的昭国济阴王合兵反攻荥阳。萧望之在元海突围后并未立即与大宁的兵马策应追击,反倒是调兵防御起了北面——看来还是被元海钻了空子,联络上了邺城的姜昀。”
      苏敬则听罢,却是笑了一声:“你说得如此气定神闲,想必早已有了对策。”
      “我已让远书去做了些安排,若无意外,待将此事告知给那位后,明日我便会领兵折返荥阳,与怀真合兵作战。届时洛都一带若有变故,便要劳烦你提点远书了。”
      苏敬则不置可否,只是反问:“不担心白崧乘着你回援时进攻洛都?姜曜可没有与他分庭抗礼的本领。”
      “总归不可全然不顾关东局势,毕竟,攻心之人可比攻城之人还要危险。”
      苏敬则明白她言下所指,一时便只是颔首默认,径自思忖起了什么。而谢遥也恰是在此时赶了过来,向二人简单地行过一礼,便对谢长缨道:“知玄,营中诸事已安排妥当。不过,我有些事想同你商议。”
      “何事?”
      “关东那边由我领人去与徐州和南兖州的兵力会合,人手也无需太多,千余人便可。”
      谢长缨以一副了然的神色笑着反问:“仅仅如此?”
      “……果然瞒不过你啊。”谢遥欲盖弥彰似的附和着笑了笑,而后如实答道,“知玄,我此行借你甲胄一用,对外仍说是你亲自领人回援荥阳便好。”
      “呵……我明白了。远书只管放手去做,洛都这里,我自会配合行事。”谢长缨轻笑一声,复又调侃道,“不过,可别拖得太久了。你若是令我不得不在营中躲上十天半月,来日回了广陵,我可不会轻饶你。”
      “放心吧。”谢遥见她应允,便也不在此处多做逗留,只是笑着向二人挥了挥手,便重又转身向军营走去,“二位且在洛都拭目以待。”
      谢长缨含笑抱臂应了一声,苏敬则在一旁默然片刻,忽而低声道:“的确是个不错的决定。倘若姜曜与城中人‘相谈甚欢’,恐怕便不会愿意再受大宁节制。若你去了关东,远书未必能够把握其中分寸。”
      “你担心他镇不住场子?”
      “我担心他过犹不及。”
      谢长缨又是戏谑般地一笑,只是她还未及开口再说什么,便忽地望见有斥候匆匆地自北面策马而来。她眸光一凝,侧目时见苏敬则亦是垂着眼眸,好似已然想到了什么。
      “怎么回事?”谢长缨随即看向斥候,扬声发问。
      而斥候忙不迭地翻身下马,急急道:“二位,白崧秘密调兵自晋阳疾行南下,如今已陈兵于河内郡!”
      苏敬则轻轻叹了一声,而后回望向谢长缨,笑道:“来得真快啊……知玄,棋局至此,进退维谷,我很想看一看,你会如何应对。”
      谢长缨哂笑起来,不紧不慢地指了指东方,在那里,正有奔涌如浪的阴云聚集流转:“进退维谷?那倒不如……将这棋盘彻底掀翻吧。”
      ——
      细密的冷雨自云翳间丝丝缕缕地落下。
      自河阳城下向南远眺,便可见黄河卷着白浪滔滔东去,激起的水雾正与溟濛的细雨交织弥散,将对岸的山川城池都笼罩得隐现不定。
      白崧正在望楼之上凝神远眺之时,一名守卫士兵趋步登上台阶,毕恭毕敬地向他行了一礼:“大将军,秦将军已至营中,如今正由孙伏利都将军与之接洽。”
      “知道了,去请秦将军来此就近商议吧。”
      “是。”
      守卫应声退下,不过多时,白崧便在一阵渐近的脚步声中听得有人开口笑道:“大将军此行可当真是‘其疾如风,其徐如林’,末将即便身在河阳,也是昨日才得了消息。”
      “秦将军此言未免过谦,若非认定本将得了消息便会立即出兵,你又何必举家迁至河阳等待?”
      “哈……岂敢?末将可不觉得占据洛都的那位故左贤王当真会善待朝臣。”
      “倘若没有宁朝的那位谢将军,他未必便有直入京洛的机遇。”白崧笑了笑,回过神来,颇为平静地问道,“本将记得,秦将军当年在并州时,与他也算是同僚?”
      “末将在朝多年,同僚何其之多?”秦镜轻描淡写地反问了一句,随即引开了话题,“大将军可知为何左贤王一入司州,便有一众州郡牧守望风而降?”
      白崧打量着秦镜此刻的神色,将原本的答话换做了顺势应声:“有趣,秦将军不妨说一说你的见解。”
      “自陛下南征寿阳起,末将身在洛都,便听到了好些关乎大将军的流言蜚语。如今大将军固然是为国平叛,只是落在那些人眼中,便难说了。”秦镜说到此处,幽幽地一叹,“何况,大将军想必也对关东之事有所耳闻,不知情者难免对您也心存疑虑了。”
      白崧心知他所指为兰陵萧氏,却也并不道破,只道:“如今关东仍有陛下与元将军控扼各路叛军,且元将军近日已突破封锁兵临荥阳。当此之时,正可速战速决,届时那些观望之人见得如此情势,自不会与生路仕途作对。”
      秦镜听得他这一番话,心下的思绪刹那便已转过了几番:
      当此之时,笼络人心的上策便是公开与兰陵萧氏割席。他这般不置可否的态度只能说明,无论是否暗中勾结,兰陵萧氏的行动都必然能给他带来更多的利益。
      而白崧能够从中渔利,便证明了他不再全然忠于朝廷——换言之,此前晋阳的流言,果真生效了。
      萧玉珈在其中的作用,恐怕绝不仅仅是“枕边风”……真是有趣。
      思虑既定,秦镜旋即若无其事地笑道:“大将军所言在理,若有用得到末将的地方,还请尽管吩咐。”
      白崧颔首:“或许有些冒昧,但本将希望,秦将军能够领些精锐人手,盯住洛都以西的动向。倘若关中协同出兵,便尽量将消息压得久一些。”
      西面……?
      秦镜目光不着痕迹地一瞥,随即便已如常笑了起来,言辞之间却是别有深意:“大将军尽管放心,末将定会仔细把手西面的关隘。只是洛都这里的战局……”
      “不会让他们得逞的,只要关东不会再生变故……”白崧说到此处便不再多言,只是思忖着改口对秦镜道,“秦将军放心便是。”
      秦镜亦是了然地简短应声,而后展眼望向了河水之上因风雨而升腾的雾色。
      ——
      苏敬则不动声色地收起了斥候们送来的几封密报与书信,起身走出了营帐。
      今日的天色依旧阴沉,只是还不曾落雨,唯有极远处的河水北岸悠悠升腾着隐约的烽烟。他尚未行至主帐近前,便已远远听见了谢长缨的话语声:
      “……如今强敌在侧,陛下致信秣陵时却说无需增援?他莫不是以为,以如今洛都的兵力,当真能与白崧的精锐抗衡?……”
      “……谢将军此言未免伤人。平心而论,如今的大宁正是休养生息之时,若是穷兵黩武,于我们而言,也算是后方不稳。……”
      “……后方不稳?呵……”
      苏敬则不觉抬了抬眼,略微加快了脚步来到了主帐外。
      门外的守卫原已本能地打算入帐禀报,然而随即却又驻了足,征询似的看向了苏敬则。直到见对方微微颔首致意,他方才举步入内,向帐中人禀明。
      不过片刻,帐中的话语声便停顿下来,而那名守卫趋步退出帐门,向苏敬则行礼道:“苏侍郎,请。”
      苏敬则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而后从容地掀帘步入帐中,施施然行礼道:“不知洛都使者今日到来,在下有失远迎了。”
      谢长缨见他走入帐中,便转而抱着臂立在案桌前不多言语,以一副置身事外的神色端详起来。
      那名洛都使者也顺势不再与谢长缨做言辞之上的纠缠,回礼道:“下官见过苏侍郎。想必苏侍郎对于陛下近日的安排,也已有所耳闻。”
      “与战事相关的决策,在下不敢妄加指摘,只希望能够尽快解除当下的危局,使者不必担忧。”苏敬则笑了笑,语调波澜不惊,“大宁即便自江南远道支援,也难在数日之间救燃眉之急,陛下的顾虑,我们自然能够明白。”
      说到此处,他不着痕迹地瞥了谢长缨一眼。后者当即明白了其中深意,漫不经心地笑着接过了话语,对使者道:“只是还望陛下尽快整合洛都内外的兵力,在守城之外,为我们迎战晋阳敌军提供足够的支援。陛下担心‘后方不稳’,本将又何尝不是呢?使者可莫要忘了,白崧的前锋,已在河阳。”
      使者微微颔首,继而向二人一揖:“此事二位尽可放心,陛下亦不会轻易将国都拱手让人。既然话已带到,下官也不多做逗留了——告辞。”
      “使者慢走。”苏敬则笑着向守在门边的士兵一颔首,二人随即会意,上前引着那名使者离开了主帐。
      “后方又有了什么新消息?”见使者远去,谢长缨方才略微侧目,以一副了然的神色看向了对方。
      “济阴王麾下进攻荥阳的敌军以为‘谢明微’亲自回援,阵脚大乱,短时间内应当是断不了我们的后路了。”苏敬则略微停顿了片刻,转而便又说起了另一事,“段氏精锐皆在邺城,萧氏主力的行迹也已指向青州以北,以放任元海与济阴王进攻荥阳为代价,牵制住了姜昀的动作。”
      “这可不是‘代价’,而是‘一箭双雕’。”
      “倘若我们与姜曜落败,对他们来说,可不算是好消息。”
      谢长缨笑吟吟地附和:“的确,我若不敌白崧,定是要从他们手中夺些好处再回秣陵的。”
      苏敬则听得此言,却是微微侧目,轻叹道:“看来你也对此战的结果有了预料。”
      谢长缨一时默然,良久,方才抬眸望了望帐门外阴郁的天穹,喃喃道:“……但洛都已在咫尺,我不愿就此罢手,权且一试吧。”
      “……好。”苏敬则沉默片刻,末了极轻地笑了一声,“那我也唯有陪你,权且一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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