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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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百四十一、河洛腥膻


      当东方的天际抽离出第一缕曙色时,睢阳城下夤夜的火光已然渐渐燃尽。苍白的余烬正从战场的灰堆中悠悠地升腾回旋,郊野之上熏风止歇,燠热的气息于山川浮动凝滞。
      南郊的睢水已被染得泛出了殷红,卷着残破的旌旗东流而去。一些城南营垒中幸存的守军仍不愿束手就擒,在尸体枕藉的郊野之上挣扎着嘶吼砍杀,却已是无济于事。浓重的血腥味冲天而起,几只秃鹫正迎着清晨的天光低低盘旋,而在更远处的睢阳城下,沉重的城门正轰鸣着缓缓开启。
      这一场战斗自戌时开始,谢长缨率继续北上的七千精锐乘夜渡河,又分作三路当先冲杀进攻睢阳南郊的三座城垒,而姜曜一路收拢的数万大军随即列阵压上。睢阳守军仓促应战,虽已尽快调动兵马增员,却仍旧毫无悬念地被压制住了战局。及至天明时分,城南三垒悉数被破,守将遣使自请开城门归降。
      睢水北岸,猎猎卷动的旌旗之下,谢长缨信马回到阵前,向着姜曜简短地行过一礼:“殿下,睢阳守将已然打开城门出城归降,末将已命谢远书先行领兵去与他们交涉,余下众人听候殿下安排。”
      姜曜自是意气风发地朗然一笑,对身侧的亲兵吩咐道:“好,传令全军于城西扎营,前锋精锐随本王与谢将军入城。”
      “是!”
      待几名亲兵应声而去,姜曜便又向谢长缨道:“谢将军接下来如何安排?仍是打算溯流而上进攻大梁?”
      谢长缨笑了笑:“自然,不过说到底,一切仍需由殿下决断安排。”
      姜曜颔首,若有所思道:“大军已然推进至此,纵然姜昀无暇回援,留守京畿的宗室也绝不会无所动作。”
      “将士们连日奔袭作战难免疲敝,且睢阳的局势也需进一步稳固。如此看来,为士气着想,也需在睢阳稍留几日了。”
      “谢将军若是得空,不妨借北面的城垒先行布防。京畿若是派援兵南下,或许便会入驻北面的考城。”
      “正有此意。考城临近汴水、四面萦河,可以水师为战。”谢长缨略一颔首,思忖片刻后却又问道,“不知这段时日里,殿下有何打算?”
      “正可稳住睢阳城的民心,招抚收拢临近州郡的旧部与军民。此外么……”姜曜说到此处,忽而哂笑一声,“也该取回原本应属于本王的名号。”
      谢长缨心下了然,面上却并不点破,仍旧向他微笑着行礼:“既如此,殿下若还有何安排,届时只管告知末将便是。”
      “若是徒然以冗杂之事劳烦诸位,岂非大材小用?”
      他们正在商谈之时,先前入城与守将接洽的一行将士亦是策马出城而来。谢遥当先上前向二人行了礼,说道:“殿下,将军,睢阳城中一应事务已然安排妥当。”
      谢长缨见他归来,便也识趣地对姜曜行礼道:“既如此,便请殿下率军入城接管官署诸事,末将这便与远书动身,去探一探考城附近的地形。”
      “也好,二位一路小心。”
      谢长缨自是恭敬地应了一声,当先策动缰绳,引了几名亲随向北而去。谢遥虽一时不明她有何打算,却也旋即拨马跟进,与她一同向前行过一段路程后,方才并辔上前,低声问道:“知玄有何打算?”
      “他说得不错,留守洛都的昭国宗室绝不会坐视我们挺进司州。远书,倘若援军赶赴考城与我们对峙,那便交给你处理了。”
      谢遥不觉笑了一声:“若有援军,恐怕阵势犹胜于昨夜。知玄放心让我一人调度?”
      “哟,当我不曾了解过你在盱眙与北山的胆气?你遇上兰陵萧氏,乃至姜昀的嫡系时都不曾露怯,今日可莫要与我再装了。”
      “可是你若同来,岂非又能轻松许多?知玄,你怎么总爱找些奇奇怪怪的麻烦?”
      “如今正是你练手的时候,别想着偷懒。”谢长缨瞥了他一眼,继而了然地嗤笑道,“咱们这位昭王殿下如今可是想着登坛设祭,以登大宝呢……虽说这等小事也不必阻拦,但我总归需得在睢阳暗中设防以备不测。毕竟,总不能指望崇之替我们做这些吧?”
      “这倒也是。”谢遥自是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倘若那些人当真来了,知玄记得将半数以上的艨艟调给我便是。”
      “好说。”
      谢长缨轻快应下,而后抬眸向着西北方的天际眺望而去。
      在那一线天幕与山川相接之处,正有一水萦城,襟带南北。
      ——
      五月,大军至梁郡,睢阳守将有众七万,分筑九城以拒之。长缨率七千精锐攻之,自旦至申,拔其三垒,睢阳请降。时昭国济阴王率羽林二万来救,进屯考城,城四面萦水,守备严固。谢遥受命,浮水筑垒,攻陷其城,获租车七千余。其后,姜曜登坛燔燎,即帝位于睢阳城南,改元永安。
      ——《宁书·列传·谢长缨传》
      ——
      当北伐主力击退考城援军进逼大梁时,元海也已率数万兵马进入了局势叵测的昭国青州地界。而在一水之隔的淮水南岸,谢迁一行人亦是扎营落脚,却并未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军营主帐之中,谢迁凝神看过了西线的战报后,便取了纸笔,若有所思地书写起来。适逢此时帐外有谢氏的亲信族人请见,他便微微顿了顿笔,应声:“进来说吧。”
      “是。”亲信趋步入内,低声禀报道,“将军,眼下驻守彭城的仍是兰陵萧氏的心腹将领,慕容蹇自前月里因功领安北将军一职后,便也开始筹备收复彭城,如今已派了千人左右的兵力渡河前往北岸探查驻扎。您看……”
      “南兖州那边一切如常么?”
      “是,季长史回了书信,只说一应事务如常运转,便是这里需要调动兵力也是无妨。”
      “好。”谢迁闻言颔首,又在信纸之上匆匆地写过数句后,便一面等待墨迹晾干,一面吩咐道,“你今夜携此信渡河去彭城近郊,对外便说,是为了向驻扎江北的将领备言北伐局势。”
      亲信自是明白了他的用意,不觉低声问道:“可是将军,若是城中萧氏的将领迟迟不曾派人拦截,该当如何?”
      “元海已到了青州,萧望之再不寻些事端,难道还等着阴谋败露束手就擒么?兰陵萧氏若想乘乱自立,他们与元海之间便必然一决生死。”谢迁摇了摇头,将墨迹已然干透的书信折叠封好,交给了那名亲信,“我在信中所言之事足以令他下定决心了,尽快去办吧。若是青州诸方拖到知玄的前锋进了司州还相安无事,只怕三面的兵力便当真会来一场声势浩大的围剿了。”
      亲信心下凛然,知道此事关乎成败,忙双手接过了那封书信,郑重行礼道:“是,属下定然不负将军所托。”
      谢迁不再多言,只是轻轻一颔首。亲信自是了然地领命,重又趋步离开了主帐。
      ——
      次日正午,谢迁的那一封书信便已然端正地摆在了临朐城中萧望之的案桌之上。
      “往日还真是小看了谢迁,想不到他平日里看来循规蹈矩,到得此时却是与那个谢明微一般全然不忌讳手段声名。”萧望之垂眸看过信中的内容,不觉笑了一声,将书信递给了李从训,“坞主也看一看?昨日辽西王的密使也已来过,本侯的确以为,再不动手,便当真要失去先机了。”
      李从训依言接过书信,却并未立即翻看:“哦?辽西王总算整合了手下的那些势力?”
      “不错。”萧望之颔首,“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竟是能借着邺城败退的时机做到了这些。如今姜昀进驻邺城,便是距离洛都和青州更远了几分。再算上谢明微他们打着姜曜的旗号在汴水上下无往不利……正是个好时候。”
      “或许他在邺城原本便是佯败,也或许是如襄阳的旧事,借敌人的刀,杀军中的异己。”李从训说话间也已看过了那封书信,又是冷笑,“谢迁这所谓的‘不日便将渡河支援’,可真是有趣,便是慕容蹇在江北的部众见了此信,也不会觉得有何不妥。既如此,君侯打算在何处起事?”
      “本侯前日里给元海的书信中说,‘匪寇’正于青、徐边境肆虐。既然谢迁有意暗中配合,不妨便借此机会引他南下,各方夹击速战速决。只是需得劳烦坞主领你麾下的人马,即刻随军去这里了。”
      萧望之举重若轻地说笑着,手指在舆图上轻轻一点,正落在了兰陵地界的标识之上。
      ——
      嘉安六年五月下旬,东海郡,兰陵县。
      在与援军前锋交战数日过后,“叛军匪寇”便因战力不敌,夤夜退出了兰陵的城池,向东南方撤退而去。元海自是先行率部进入兰陵驻防,又遣亲信向西面和北面探查各方的消息。
      这一夜无星无月,浓云蔽空。
      亲信匆匆地登上了城墙的望楼,正见元海凭栏远眺着东北方沉沉的天际,若有所思。他犹豫了一瞬,随即走上前来行礼道:“元将军,魏郡的消息,叛军败绩北退,陛下率军入驻邺城。”
      “邺城?倒是陛下熟悉的地方。”元海听罢,不觉凝眸沉思起来,“只是兰陵已近徐州,如此一来,关东的兵力免不了远分南北……既然青州匪寇望风而退,你且尽快着人传信临朐派兵接手,也算是本将尽到了回援的责任。听闻谢明微一众已入梁郡,青州也非久留之地,我们需得尽快退回兖州地界备战合围。”
      “是。”
      “稍待片刻,你们先行向城中各将领传令,这群匪寇退得蹊跷,近来务必无论日夜,严加戒备。来日若是兰陵萧氏的部曲前来接管,也切莫与他们交集过深。”
      那亲信也算对如今的局面心知肚明,当即低声应道:“属下这便去安排。”
      元海摆了摆手,待亲信领命走下望楼后,便重又思忖着望向阑干之外浓稠而寂静的夜幕。
      只是不过多时,这一片寂静便被倏忽而起的火光与喊杀打破。
      元海蓦地一惊,只消抬眼眺望一番,便大致明白了眼下的变故:兰陵城南与城北,同时有大量身份不明的军队奔袭而来,乘夜进攻。
      他当即跨步走下望楼,扬声发令:“传令全军,登南北城墙备战!”
      ——
      谢迁率麾下的三千兵马,与先行渡河的千人一路追击至兰陵郊野时,正听得城楼之上鼙鼓声声,密密匝匝的火把在城墙雉堞间逡巡往来,映照着一架架将将支起的藉车与弓弩。
      同行而来的徐州将领自是怵了怵,策马上前与谢迁并辔后犹疑着开了口:“谢将军,彭城敌军当真是弃城北逃么?或许……他们根本是为了引诱我们深入?”
      “此处不过兰陵地界,算得上什么深入?”谢迁自是不会透露他的打算,只是作势思忖了片刻后,冷笑着蹙眉答道,“自彭城向兰陵只有这一处通路可供行军,何况我见城北似也有喊杀之声,兰陵守军防备的未必便是我们——随我西行,三千兵马不足攻城,却可乘内乱切断他们与兖州、豫州之间的通路。当年索虏在雁门与云中如何待我们,如今我们便如何奉还。”
      “是!”
      他身侧的玄朔军亲卫自是断然应声拍马传令,而那名将领心下虽仍有疑惑,却也对眼前的局势颇有几分了然之意:“谢将军的意思是……若非是青州匪寇攻城,便是萧望之与昭国的嫡系军队反目?”
      “他们原本便算不得齐心,谈什么‘反目’?”谢迁轻轻地哂笑一声,回首见得随行的将士们已然整装待发,便向着那人一颔首,“将军以为如何?”
      那人亦是心领神会:“若是时机成熟,我自当派人回禀慕容将军,向此处增派主力。”
      谢迁笑了笑,眺望着西北方的天际一扬马鞭:“走吧,截断兰陵的通信与水源坐观虎斗。来日他们分出了胜负,我们也该收回青州与徐州的失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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