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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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百三十八、树犹如此


      昭国建元五年三月,辽西王段元祯与丁零叛军首领库褥官磾合兵,会同幽燕之地的起义军共十万余众围攻汲郡朝歌。同月,传闻青州各郡亦有兵户起兵作乱,其首领李从训率众与乐平郡侯对峙于临朐,双方相持不下,难有胜负。
      三月中,皇帝姜昀下诏,令大将军白崧都督并、雍、秦、凉四州诸军事,又以太子姜长恒监关中诸军事,移镇长安。
      四月下旬,朝歌困局久未纾解,于是姜昀部署过京畿防务后,亲领五万步骑兵东出洛阳,赶赴汲郡。
      ——
      当朝中的这一系列调动传入临朐时,萧望之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密信中的内容,便轻飘飘地将它放在了一旁,向着座上的来客笑问:“坞主以为,辽西王的那些乌合之众,可有取胜之机?”
      李从训从容应答:“乐平郡侯未免太过看低段氏的能力了。何况丁零人固然未必如何骁勇,但那些边兵府户又是不同。”
      萧望之悠悠道:“本侯自然有所耳闻。那些府户原是高车王室部署于边境用于与宁朝作战的勇士,待到姜氏入主中原后,又曾替他们征战漠北社仑部,实力的确颇为强劲。只是此后社仑归服,这些边兵府户便也没了立功封官的途径,又兼之国中勋贵居功盘剥,长此以往,自然心存不满。”
      “辽西王既已联合了库褥官磾与这些府户,自有一战之力。”李从训不觉哂笑一声,又道,“何况,我在率兵赶来临朐前,也早已向南面的那位朋友传了信。他若不信,我们并无损失,他若信了,宁朝便少不得也会趁火打劫——君侯莫要忘了,姜曜当初得以留在宁朝,也有他的一分谏言在。”
      “姜曜么……在如今的情势之下,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选。”萧望之笑着转了话语,“若本侯不曾记错,当初坞主来青州,似乎也是他的建议。”
      “当年他的承诺便是,连环坞北上入大昭境内,而他会提供钱粮交换消息,以便连环坞夺回被风氏侵占的势力。且君侯行事谨慎果决、颇有见地,于连环坞而言,他那时的建议也的确不错。”
      “是啊……还需感谢坞主送来了关于宁朝和颍川的消息,本侯方才会出兵淮北,争夺彭城。”萧望之把玩着案桌上的白瓷茶盏,亦是嗤笑起来,以一副置身事外的悠然语调缓缓说道,“他还真是有意思啊……可人的野心欲念若是太重,是会渐渐迷失本心——变成鬼的。”
      ——
      不过数日,来自大宁北境的斥候密报亦是摆上了湘东郡官府的案桌。
      苏敬则施施然一行礼,含笑开口:“如殿下所见,如今昭国烽烟四起,前月里辽西王起兵之时,荀将军与谢将军便有上书请求发兵北伐之意,算算时日,他们的奏疏也该递入秣陵了。至于秣陵么……听闻临贺郡侯在年初时加征了一笔赋税,为北伐故都做足了准备。”
      姜曜端坐于主位之上,颇有兴致地笑问:“哦?可是苏侍郎又何必与本王说这些?湘东郡可没有余力,在协助王师平叛后,再出足够的兵力出兵北上。”
      “下官的这些话,并非是对大宁的湘东郡昭王所说,而是……大昭的光文帝嫡长子、左贤王。”苏敬则平静地抬眸直视着他,在说到最后这一句话时,语调中蓦地带上了隐隐的锋锐之意,“殿下难道猜不到么?以大宁战后百废待兴的国力,纵然攻下洛都,也无力据守。而殿下在大昭境内,想必正有堪用的耳目与足够的声望,当此鼎沸之时,足以一争大昭的江山。”
      “苏侍郎如何断定?”
      “若非如此,当年隐帝因何而猝然驾崩?萧望之纵有狼子野心,也不会在当初的情势之下独自行此险棋。”
      “呵……”姜曜嗤笑一声,“苏侍郎果真不简单,难怪能在这宁朝朝堂之中屹立不倒。”
      “殿下亦然。”苏敬则淡笑着打量对方,神色不改地回击道,“姜昀可不会平白放您脱身,当年暗中留情的,想必正是隐帝。”
      “他放过我,也不过是希望看到我与姜昀自相残杀。难道苏侍郎以为,他便会是什么顾念手足之情的无辜纯善之人?”
      苏敬则笑了笑,不再深言。
      姜曜亦是将此话揭过不提,端详着苏敬则的神态:“那么,苏侍郎不妨说一说你的条件。”
      苏敬则仍是从容微笑,挑不出半点错处:“下官岂敢僭越?若是殿下有意,自可上疏秣陵,请求玄朔军协助您北上夺位,想来陛下也定不会驳回。至于大宁的条件……殿下想来也并不难猜到。下官方才便已说了,如今大宁正是百废待兴之时,承受不了更多的兵祸事端。”
      “大昭于寿阳新败,如今又遇上关东叛乱,即便来日平定四方后,也同样不宜妄动干戈。”姜曜心领神会,亦是笑道,“既如此,本王自然没有再推拒的道理,届时也请玄朔军务必记得今日的承诺。”
      苏敬则心知他已然有了决断,便也长揖行礼:“殿下尽管放心。”
      ——
      湘东郡的驿使循着水路星夜兼程北上疾行,待越过淮水抵达铚县时,正逢嘉安六年夏日渐长,明丽的日光当空倾洒而下,为这座新收复的城池又添了几分南国燠热。
      谢长缨依礼将密信交与荀峤:“荀将军,湘东盟约已成,前日里陛下亦是传诏,令边境将领进兵淮北收复失地,来日班师时论功行赏。不知您打算如何安排?”
      “既有这位昭国的前任左贤王在,想来的确足以乘机搅动些许风云。但自征战淮北以来,谢将军想必也明白,如今朝廷究竟有几分余力。”荀峤的面上却未见喜色,他沉沉一叹,对帐中的一干将领道,“其实若无岭南叛乱损耗辎重人马,如今淮北诸将自可放手一搏以图中原。只可惜……本将明白诸位的心情,但如今却是不得不审慎定计了。”
      一旁的陈归远本是奉陈却之命于沿途领兵协助,如今自然也明白他的顾虑,当即说道:“父亲先前曾叮嘱过,若诸位有意发兵北上,豫州军自可协助稳定淮北诸镇。”
      谢长缨亦是循声看向了他:“听闻自巴蜀至徐州的边境将领在得了朝廷的命令后,大多皆有意一战,陈将军倒也是沉着。”
      “如今北上进攻或是镇守后方皆是为国效力,又何必争一时之名?谢将军昔年也曾与家父同守悬瓠,当知他心性如何、是否可靠。”
      谢长缨微笑颔首,随即再次看向了荀峤:“荀将军,您只需告知末将,若是稳妥起见,如今玄朔军中能调几分兵马继续北上?”
      荀峤默然片刻,叹道:“一万之内,这已是极限了。”
      谢长缨不假思索地应声:“好,那便请荀将军调拨一万士卒,待湘东郡的兵马抵达后,末将便与坏真、远书合兵北上。”
      谢迁略有些讶异地抬了抬眼眸,再侧目时,却见谢遥也是一副颇为期待的模样,不由得无奈地一叹:“知玄如此安排,当是有势在必得之意。但自昭国而来的那一位恐怕不易控御,末将只担心此行若不成功,便难有退路。”
      谢长缨笑道:“莫忘了昭国如今的局势,我们自有可乘之机,而这样的机会,或许也只有这一次。我自然明白姜曜非可信之人,所以他不仅是当下的盟友,也是未来金蝉脱壳的那一层躯壳。”
      谢遥听到此处,方才向荀峤笑着开了口:“若是如此,末将没有异议。”
      “好,末将也服从知玄的调动。”谢迁斟酌片刻,又道,“除非途中情势有变。”
      荀峤环顾一番几人的神色,末了,肃然颔首:“既然几位皆无异议,本将也自不会畏战阻挠。今日之事便议到此处,诸位且尽快着手准备吧。”
      几人齐声应下:“是,末将告退。”
      “谢明微,你稍留片刻。”
      谢长缨略有些讶异地驻了足,回首时见荀峤已然正色看向了她,便也恭敬地行礼道:“……是。”
      谢遥闻言,一时若有所思地侧了侧眼眸,神色间有隐隐的审视之意。而谢迁似是早已猜到了荀峤的打算,只不着痕迹地近身挡在了二人之间,而后微微抬手牵住了谢遥的衣袖,拉着他快步走出了主帐。
      待二人离开后,荀峤方才轻叹一声,颇为随和地开了口:“谢小公子不必担心,我自然不是打算私下里劝你收手。”
      谢长缨自是察觉到了他语气之中的变化,当即笑道:“晚辈自然信得过将军。只是不知,将军有何要事叮嘱?”
      “想必在苏侍郎提议南下湘东郡时,谢小公子心中便对北上之策早有定夺,如今更无需他人多言。”荀峤轻轻地摇了摇头,感慨似的说道,“先前你调那两位同去北山,想来是存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思吧?”
      “……是。若北山的疑阵不能牵制住敌军主力,寿阳之战的胜负只怕另有定论。”谢长缨说到此处,亦不觉抬手抚了抚心口处旧伤的位置,不出所料地又觉出了几分隐痛,“但事已至此,晚辈只能用谢氏的一切去赌这一线胜机,也早已做好了承担所有罪责的准备……幸而他们都无事,也都不曾怨恨我的决定。”
      “我只担心有心人借题发挥,平白令你们互生嫌隙。如今你有意领他们一同北上,也务必对此留心。”
      谢长缨亦是不觉凝了凝神色:“荀将军如此说……可是先前便有了什么流言蜚语?”
      “幸而只是一时的流言,也并未传开太多。”
      “晚辈此行定会小心。不过荀将军可还记得,这是何时的事?”
      “约摸也该是去年十一月了。流言出现的时间并不长,或许是因为你们都不曾受到蛊惑。”
      “还是有些奇怪。此后军中若有异样,也请荀将军留意。”
      “嗯。此外还有一事。”
      “荀将军请说。”
      荀峤悠悠长叹:“我知道谢家与昭国的宿怨,也知道谢小公子此行有破釜沉舟之心。这三万玄朔军中的精锐可任谢小公子挑选,此去北上……一切小心吧。”
      ——
      无论是昭国国内的战事情报,亦或是各方将领的请战文书,最终皆是被妥善地放置在了太极殿西堂的案头。
      卫琰放下了手中最后一册奏疏,抬眸望向了门外的复道,而在那里,慕容临正随着引路的内侍趋步而来:“今日天光正好,临贺郡侯可愿陪朕去台城城墙上走一走?”
      慕容临旋即驻了足含笑行礼:“臣自当从命。陛下,请吧。”
      卫琰缓缓起身,摆了摆手摒退了意欲上前随行的内侍与宫人,径自走出西堂,与慕容临一同循着殿外的复道长桥,向城墙而去。
      他抬眸极目眺望着秣陵的碧空流云,率先开了口:“今日山阴、临海等郡来报,最后一批岭南的叛军将领也已在越地依照律法处决,各郡百姓皆是欢欣雀跃,称颂朝廷的此番德政。”
      慕容临微笑应声:“可见陛下令久越地州郡代为处置这些海寇叛军,的确是颇见成效。如今叛军尽灭,越地通寇的几支周氏族人也已伏诛,大宁内部总算是得以安定了。”
      “可惜孙嘏猝然遇刺,严烈身死番禺,当初他们进逼秣陵之时,一度令台城内外人心惶惶,如今却不能将其传首京城,以慰百官之心。”卫琰拾级登上台城的城墙,从容笑问,“大宁能够转危为安,皆是仰赖临贺郡侯调度四方、各方将领奋勇为战。如今正是论功行赏之时,朕却是唯恐陟罚臧否有失平明。不知郡侯有何见解?”
      慕容临自是明白,他言下是为试探自己所求的封赏,以权衡其中的君臣分寸,便不动声色地行礼而对:“陛下,如今岭南与寿阳皆是大捷,荆州亦未有所失,各方将领自当依照律例论军功行赏。只是臣私心所求的‘封赏’,或有几分僭越。”
      “郡侯但说无妨。”
      “请陛下将臣的赏赐归入江淮军费之中,并如数应允玄朔军递来的请战文书。此后若前锋挺进河洛,朝中必将有人以国库难支为由上疏,届时……也望陛下能够坚定此时之心。”
      卫琰默然片刻,不置可否地微笑起来:“近来大宁屡经战事,国库的确并不充盈。郡侯之意朕自然明了,但穷兵黩武也的确于家国无益。朕若是应允了郡侯的这一条请求,便也需要郡侯能够给出足够的保障。”
      “或取之于士族,或取之于百姓,臣自当应时而动,却也仍需要陛下首肯。”
      “合乎情理之事,朕恐怕没有驳回的理由。”卫琰走上了城墙的最后一级石阶,闻言驻足回首,略微咬重了“合乎情理”四字,“看来临贺郡侯对此战势在必得。”
      “臣不敢夸下如此海口。”慕容临笑着摇了摇头,却是抬眸望向了晴日流云之下如镜如缎的秣陵湖,“昔年南渡至此时,陛下可曾见湖畔之柳?”
      卫琰依言望去,便也遥遥见得春深时节的秣陵湖畔绿柳荫深、繁枝飘拂,似一泓东流徘徊的绿水。他心下似有所感,便也叹道:“那时江左初定,先帝命钩盾令于此遍植新柳,自是比不得如今。只是朕也同样见过,任他新柳旧柳,到得秋冬肃杀之时,原也并无太多分别。”
      “陛下所言也是不错。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啊……”慕容临曼声吟诵着前人的词句,轻轻敲了敲城墙夯土之上新铺的砖石,“自南渡至今,大宁终有还复旧都之机遇,可惜臣却是再不能擅离秣陵,随前锋北击索虏了。不过,若能得见他们克翦凶渠,也可聊以慰藉其中憾恨了。”
      卫琰轻叹一声,微微颔首,再极目远眺时,恰可见天际鸿鹄翩飞,隐现于流云青山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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