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三百三十六、山河表里


      十二月,姜昀率十万余将士回师洛都,随即告罪于宗庙,追赠扶风郡王姜攸宁为大司马,谥为哀公。其后,他又经中书省传诏大赦,令各州郡厉兵课农、存恤孤老,诸士卒不返者皆复其家终世,颇有重整纲纪、励精图治之象。
      只是淮南之败的消息早已先一步传入中原各地,那些心思活络的勋贵世族们自是少不得在暗处另有一番计较。
      也正因此,秦镜在将将回到洛都时,便已察觉出了京畿内外的微妙氛围。他在交接过一应军中事务后,便匆匆赶回府邸,轻车熟路地向书斋而去。
      “归义侯在这段时日里安稳得很,不过想也知道,他没有这样的胆气。至于兰陵萧氏,会借机行事的恐怕都在前线。”书斋的门扉被推开时,裴照容闻声抬眼,一面收了收手稿,一面平静开口,“此外,据说并州一带在大军南下后传开了陛下与白崧不和的消息,只是裴氏的耳目在那里鞭长莫及,其中的细节我也不便详查。鉴明还有什么想调查的么?”
      秦镜偏了偏头,反倒是笑了起来:“我毕竟也算是去生死未卜之地走了一遭,阿容怎么便没有半分关心?”
      裴照容偏了偏头,虽已明了他的用意,却偏偏并不道破:“你既不是江凭舟,也并非扶风王,不会将身家性命轻易抛下的。”
      秦镜悻悻地收了玩笑之语:“唉……真是无情。”
      到得此时,裴照容方才忍俊不禁地一笑,又道:“不与你闹了——如何,打算动手?若是有意,我会尽快联络家主。”
      “还不是动手的时候,如今各方仍旧风平浪静,若能如此维持数年,或许大昭能够挺过这一次危机也未可知。何况即便中原生了变乱,先前陛下平秦王之乱时,调了不少兵力留守关中长安,那里可是回凉州的必经之地。”秦镜亦是敛去了先前的戏谑之色,思索道,“并州的谣言多半是有人推波助澜,便如寿阳城下交战之时……我看关东青州的那几方势力未必还忍得住,且按兵不动,看一看情势吧。对了,你时常出入宫禁,可知道那里是否有异样?”
      “早在两军对峙寿阳时,拓跋皇后便以拱卫京畿为由,借太子之名向陛下上书,自代郡又抽调了些许人马,半数入虎牢关,半数至颍川郡接应。”
      “这时候将自家部落的兵马向西调动……”秦镜略微蹙了蹙眉,沉吟片刻后,方才冷笑道,“也难说她在打算什么。如今的局势,可真是越发有趣了。如此一来,倒不妨以并州的谣言会同拓跋部的动作,提醒你们家主留意防范贪乱之辈。”
      “家主听了这话,想必也该明白十之八九了。”裴照容笑了笑,“不过,我倒是并不觉得,大昭能够平稳渡过这一段时日。”
      “呵……我当初承了陛下的情,如今总该盼他些好。再不济,也不该做那自寻死路的首恶之人。”
      “王师新败,损兵良多,更为紧要的是,此次出征还牵动了各州郡的钱粮人口。一旦国中开支失衡,那么原本不是问题的那些小问题,便都要来索命了。”裴照容熟稔地自书册纸堆中翻出一页,缓缓道,“时至如今,洛都与那些仍掌控一方兵权的势力之间免不了要互相猜疑,我当然不能妄断他们作何思量,但我知道一句话——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
      数日后。
      时近日暮,铅云于晋阳城上翻涌堆积,将天光也遮蔽得晦暗阴沉,俨然又是一副行将落雪的模样。几名得了闲的士兵便也悉数坐在营中棚下,百无聊赖地望着天际,那里的官道之上正有隐隐的尘土飞扬而来。
      一名士兵探了探头:“看起来,是洛都的使者吧?来得倒是很快,我记得将军向那边递奏疏,也就是十日前的事。”
      同僚应声:“那是自然,也不看看咱们将军是什么人,陛下自然看重……”
      一旁又有人笑道:“陛下若是看重,何必偏偏安排我们在此赋闲?结果呢,听说这一次淮南的战事果真打得很不漂亮。现在大伙儿看起来心里都不甚安稳,嘿,日后是什么情况,谁说得清?”
      最初开口的那人又耸了耸肩,道:“听说咱们将军给洛都递的奏疏是说,如今四方不安,请求领兵往太行山以东或南疆镇守。也不知……陛下会不会应允?”
      “那可不好说,太行山以东和南疆固然不安稳,可漠北和凉州也不是什么善茬啊……这里一乱,大昭岂不是等同于被人偷了家?”
      “我听说还有那么一种可能,如今人心不安,咱们将军又带了重兵精兵,若是领兵去了那些地方,朝廷上那些世家文官,可不知道会怎么猜忌呢……”
      “那些世家的确是欠修理,可惜如今扶风郡王也死了,又少了个能给他们些颜色的人……”
      “唉,如今想一想,扶风郡王虽说脾气不招人待见,终归还是能做些实事的。”
      “可不是么?我家里的那些田,也就是那时候分到的……”
      “他动了那些世家勋贵的田产荫户,能死在寿阳尽享哀荣,也未尝不是一个好归宿。”
      “瞧你这话说的,陛下可还在洛都呢,他哪里便会……”
      一干士兵转而低声谈论起了前些年里的土断旧事,而远处使者的车马辘辘地驶过官道,直向晋阳城内的官署而去。
      晋阳城的官署之中,一行属官仍如往常一般各自忙碌着手边的公务。掾史领着洛都的使者来到白崧所在的厢房后,便恭敬地一行礼,趋步退了出去。
      而当凝眸听过了使者的宣诏后,白崧默然良久,方才起身接了诏令:“诸事如故……这便是陛下的安排么?”
      “漠北与西域皆是要地,陛下自是信任将军能够震慑四方宵小,令洛都无后顾之忧。”使者以一贯的辞令作答过后,却又叹息道,“大将军,论理下官不当非议您的决策。但您并非第一次上书请求移镇,如今又是非常之时……还是谨慎些吧。”
      “如此……本将也自当领命。”白崧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亦不再深言,“使者一路奔波,可需要在晋阳休息一日?若是需要,本将这便命人打扫客馆。”
      使者长揖行礼:“谢过大将军盛情,只是如今朝中事务繁杂,下官亦不敢耽搁太久。”
      白崧亦不多做客套,只是颔首应声:“既如此,本将也自会遣将士护送使者离开并州。”
      “谢过大将军。”
      白崧唤来掾史送使者离开官署,而在使者去后不久,孙伏利都便趋步而来,低声汇报:“大将军,末将方才着人查过了,那使者的确并非他人冒充。”
      “……嗯。”
      孙伏利都踌躇半晌,又试探道:“大将军,自移镇晋阳后不久,各位弟兄便都在担心功高遭忌、兔死狗烹,不知如今陛下的态度,究竟是……”
      “陛下自不会行此刻薄寡恩之事。”白崧略微蹙了蹙眉,当即打断了他的疑问,却又在片刻的停顿后转而吩咐道,“不过……传令各方按兵戒备,一旦有南面任何异样,便立即报与本将。”
      “是!”
      ——
      只是无论哪一方都不曾想到,关东的变乱会在年关时便骤然爆发。
      建元四年十二月三十,幽州范阳郡,蓟城。
      自举城归降后,那位辽西王便恢复了段氏最初的辽西公之爵,仍领幽州军事。时至如今已逾数年,辽西公都只如寻常地方长官一般布施政令、结交乡贤,幽州内外倒也再未生出过不寻常的变乱。
      今日因是除夕,蓟城内外的百姓早早地便已挑灯闭门。而待照例忙完这一日的公务后,幽州州府的官员们便也交接过文书卷宗,各自散值归家守岁。一时之间,暮色笼罩下的蓟城市坊比往常更添了几分宁谧与清寂。
      衣着低调的段氏家臣匆匆地穿过几近无人的街巷,自角门回到府中后,便径直来到了辽西公所在的书斋之中。他恭敬地一行礼,随即快步上前,附耳低声道:“家主,我等已查明近日西郊的异动源于流窜至此的江湖匪寇。不过奇怪的是,他们似乎对幽州一带的情势地形很是熟悉,此前便已屡屡避开了州府的探查。”
      “那多半便是与那些丁零人有所勾结,你们去时若不曾打草惊蛇,便尽快处理这些隐患。如今各方皆有蠢蠢欲动之人,可莫要令这阵火烧到幽州来。”
      那名家臣思忖片刻,却道:“先前由州府与驻军调查时皆是鲜有收获,可见他们多半已盯住了官府。何况眼下又是除夕,家主若要今日动手,只怕无论蓟城的将士骤然往何处调动,皆会引得他人注目。”
      “那便从西郊近处的军营中挑些可信之人乘夜突袭,余者派斥候前往西郊,全营待命。再令段氏的部曲散入城中,暗查行迹可疑之人。”
      “是。”
      家臣亦是知晓其中的轻重缓急,仍旧匆匆地趋步离开了书斋。而辽西公在径自斟酌过片刻后,复又唤来了府中的几名心腹,令他们调度人手,加强府邸各处的防卫。
      到得戌时过后,蓟城西郊果真便有火光明灭隐现,其间兵戈之声虽是远不可闻,却也足以令人想见其中的交锋。辽西公于楼阁之上向着西面的天际眺望了许久,方才将目光移回了城内的街市巷陌之间。
      巷陌之间的灯烛暖芒明灭缀连,近处的几处民居院落中,已有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喧嚣入耳。
      辽西公亦不免含笑凝眸望了片刻,心下却是忽地警觉起来:如今方交戌时,往年除夕日的此时,城中似乎还远远没有这么热闹。而这些爆竹声又似乎皆在段府左近……
      他蓦地回首:“来人!”
      “这一次,左温禺鞮王的反应可是有些慢了。”
      有人应声施施然登上了楼阁,辽西公略显讶异地蹙了蹙眉,却也旋即明白了眼下的景况,反倒是颇为平静地冷笑了一声:“此前我尚且觉得奇怪,那些一盘散沙的丁零人怎么在近年长了些记性,原来是你的手笔。”
      “不好奇今夜之事么?”
      “大致猜得到因果,其间疑窦无非只在于你在何时控制了哪一处城门的守卫罢了。只是未曾想到,左贤王也有与江湖匪寇沆瀣一气之时。”
      “此事即便要论,也该是从当年左温禺鞮王勾结高车部暗算我与晋阳算起。阁下可莫要以为,自己便有多么无辜。”
      “诡辩。你如今又岂非罔顾辽西百姓的安危,执意将幽、平二州重新拖入战乱?”
      “当年若晋阳仍在,如今中原之地归属何方尚未可知。更何况,昭国新败,四方人心思变,你若还打算仰洛都鼻息,便是朝夕可亡。”段元祯说到此处,反倒是颇为游刃有余地笑了笑,“拖延了这么久也未见到设想中的救援,你应当明白,胜负已定。”
      “是啊……胜负已定。当年若非借了高车部的力,我原本也赢不了你。”辽西公摇了摇头,不再看他,转而再次眺望起了城中的灯辉烛影,“或许我还应当谢谢你,这一场兵变,还不曾波及到城中他人——动手吧,是非对错,日后自见分晓。”
      ——
      建元四年十二月三十,丁零人库褥官磾率众谋叛于兖州,又逢故段氏左贤王元祯斩辽西公于蓟城,称大宁辽西王。时国中新败,民心未安,负罪亡匿之徒,思乱者众。故幽、兖一唱,旬日之中,众已数千。
      ——《十二国春秋·北昭卷》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8002949/337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