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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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百三十五、乱云飞渡


      嘉安五年十一月中,淮水北岸,青冈。
      猎猎的寒风卷动白浪扑上岸边嶙峋的山岩,激起水雾濛濛,弥散而去。姜昀抬手试图穿过又一片扑面而来的水雾时,只觉触之生凉,寒意刺骨。
      自此眺望,正可见寿阳的城墙巍然立于天际,如此沉默,却也如此夺目。
      原本趋步而来的秦镜行至此处,自是略微缓了缓步伐,仔细斟酌过一番言辞后方才平静地行礼开口:“陛下,近日陆续收拢的各方兵力皆已在青冈安顿下来,粗略算来,仍有近十万人。”
      姜昀再回身时,已如往常一般从容地微笑颔首:“有劳秦将军了,这几日可还有将士自寿阳而来?”
      “自前日起便已是寥寥。”秦镜顿了顿,了然地垂眸行礼,“其中也并无扶风郡王。”
      “……知道了。”姜昀极轻地叹了一声,随即吩咐道,“传令给军中的几位将军,待将士们休整得当便向汝阴行军,尽早与江陵前线折返的兵力会合。”
      此言一出,秦镜好似是愣了片刻,方才出声应下:“……是。”
      “过了这么多时日,想回来的、能回来的,应当都已在营中了……王师新败,人心思变,自不可再贸然开战。”姜昀反倒是并不忌讳什么,只是平静地说过眼下局势,又问道,“依秦将军所见,如今营中的各位将军境况如何?”
      “如陛下所言,士气低迷,人心思变,尤其……”秦镜顿了顿,脑海中一瞬闪过了那日寿阳城下后方的动乱,旋即不动声色地转了话语,听来仍是一副忧心关切的模样,“以乐平郡侯这一支为甚。”
      “这样啊……”姜昀笑了一声,却不知是否是察觉到了秦镜的真实用意,“兰陵萧氏在这一战中的确损失不小,其间人心浮动想必尤胜别处,有劳秦将军留心了。”
      秦镜一时拿不准他心下的谋算,便也颇为谨慎地点到为止,转而道:“斥候探得秣陵向前线传了急报,卫景辉等人似有分兵回师之象。”
      “宁朝得以在寿阳一战中取胜,依靠的原本便不是他卫景辉的调度。如今他便是率众南归,也于局势无益。”
      “陛下担心玄朔军仍会发难?”
      “腹背受敌、兵力骤减,他们同样不敢托大,可惜大昭却不能在此继续消磨了。”姜昀摇了摇头,率先举步向军营的方向走去,“回营吧,如今亟待解决之事,可还很多呢。”
      “……是。”秦镜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寿阳城的方位,而后恭谨应声,随他一同往青冈的军营走去。
      ——
      冬日的凛风于山川间呼啸激荡,卷动一天流云翻滚如怒涛,而一点离群的孤雁于其中飞掠徘徊,不知归所。
      “就在昨日,青冈的兵马便拔营起寨,循着颍水溯流而上,似往汝阴郡而去。看来你先前所言有所差池啊……”卫景辉信手取过帐中案桌上的一卷书册,不紧不慢地含笑说着,末了,又略微放缓了语速,隐有深意,“……扶风郡王。”
      “先前所说的一切战略皆是由‘倘若由我决断’而起,其目的也仅仅在于‘反败为胜’而已。”姜攸宁虽已醒转,却仍是颇为虚弱,他倚着床榻并不侧目,只是淡淡地笑了一声,“但人心已乱,此战纵然取胜,于大昭而言也并无太多裨益。”
      “呵……若是如扶风郡王所言,本王反倒是要感谢你们的那位陛下颇识时务了?”
      姜攸宁不着痕迹地瞥了他一眼,随即仍旧只作无动于衷的模样:“不,谯王殿下心中想必十分遗憾。”
      “哦?”
      “玄朔军在北山损失惨重,而寿阳一战中,冲锋在最前线的也是陈郡谢氏的那位将军。时至如今,他们的精锐已是强弩之末,但偏偏大昭也在此时退兵……如此一来,来日班师回朝时,您虽是坐镇中军主将,却分不到此次寿阳大捷的首功。”
      卫景辉凝眸默然良久,忽而冷笑:“扶风郡王还真是不懂得‘祸从口出’的道理。”
      此言一出,便也算是默认了他的推测。
      “败军之将,左右也不过就是斩首弃市,既然逃不过一死,我有何顾虑?”姜攸宁轻嗤一声,又意有所指似的幽幽叹道,“说到玄朔军,那位谢将军倒当真是心狠,明知北山会面对何等攻势,还是将中意的接班之人悉数派了过去。他对自家兄弟尚且如此,若是别人挡了他的道……呵……”
      卫景辉略一蹙眉,果真似是有所顾忌,片刻后方道:“那不过是他的远亲兄弟,何来接班一说?看来即便在此处,扶风郡王的消息也很是灵通。”
      “与此无关,我不过远远地略见过他们几次,但有些事情并不难察觉。”
      “倒是有趣。”
      “谯王殿下今日来此,难道只是为了与将死之人说这些闲话?”到得此时,姜攸宁方才微微侧目,作势一叹,好似当真颇有些怅然,“贵国若已定下了对我的处置之法,倒不妨早些告知,也免得教人徒生妄念。”
      卫景辉不答反问:“扶风郡王方才如此直言不讳,难道还会另有念想?”
      “蝼蚁偷生罢了。”
      “是‘蝼蚁偷生’,还是‘图谋北归’?”
      “谯王殿下便是不曾深入探查过大昭的政局,也当知晓他们对我究竟是何态度——事已至此,您以为我若北归,能有几分活路?往日里陛下压得住那些异心之人,如今却是未必。”
      卫景辉饶有兴致地听罢,忽道:“那么,倘若本王承诺,你若去秣陵,便能够多一分活路呢?”
      姜攸宁并未答话,只是静静地侧目端详着他的神色,良久,方才淡淡一笑:“那么,在下自当从命。”
      ——
      三日后,谯王卫景辉与江北都督慕容蹇领兵驰援秣陵,留护军将军荀峤率三万余将士留守寿阳。而荀峤亦是在得到昭国主力离开汝阴循颍水继续北上的消息后修书豫州刺史陈却,约定共商此后的边境用兵事宜。
      这一日,一众将领官员聚于寿阳城内,陈却当先便依照前线密报,在沙盘之上缓缓绘出了昭国军队大致的行军路线:“据前线斥候所报,如今昭国军队已过项城,正奔许昌而去。此外,据白将军所传消息,元海也已自荆州先行撤回四万兵力于汝阴驻守接应,留守荆州的敌军则将防线撤回了襄阳以北固守。”
      荀峤听罢,不觉沉思:“动作如此之快么……看来昭国此战损失不小,至少已无继续南下的士气了。如此一来,大宁的确可以尝试收复近处的几座淮北城池,只是能够将边境推至何处,便难说了。”
      “他们行军如此匆忙,多半是担心后方有变。昭国境内诸胡汉人交相杂居,前些年月里的土断亦是得罪了不少士族,如今此战新败,后方必定也是人心思乱。”苏敬则凝视着沙盘之上的山川与行迹,若有所思道,“或许,待他们国内生变时再大举用兵,胜算更可观些。”
      “国内生变?这可不是想有便会有的好事啊……”谢长缨幽幽一叹,“对于昭国而言,如今一南一北仍有老将镇守,凉州那位成不了气候,萧望之虽是个不安分的,却也惯会见风使舵。指望丁零人或是江湖匪寇么……还真是不太可信。”
      “那些丁零流寇素来是在关东青、冀之地行事,也正是那里最先施行土断引士族不满,而如今领青州州府职权的又是萧望之……种种算来,并非无望。”
      谢长缨若有所思地瞥了苏敬则一眼,一时未再多言。
      而一旁的谢迁也是有意无意地恰是在此刻接过了二人的话语:“日后之事自然难说,但眼下朝廷的粮草已如期而至,我们暂且乘势收复汝阴、沛郡等地的城池,或许并不算难。倘若能够与荆州驻军配合行事,收复西面汝南、南阳等郡的部分城池亦是有望。”
      荀峤与陈却对视了一眼,而后颔首道:“如此的确更为妥帖,本将便暂且依此向朝廷上疏。诸位不妨先行定下此中战略,待岭南叛军平定后,想必陛下与临贺郡侯亦不甘将此处的大好战局潦草作罢。”
      官署中的众人自是应声领命,转而磋商起了收复淮北城池的战略,直至日暮时分方才敲定了其中的一应细节,各自散去。
      在走出寿阳城的官署后,谢长缨便径直追上了苏敬则的脚步,低声笑道:“崇之可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啊……”
      苏敬则略微顿了顿脚步,神色不改:“何解?”
      “当我不知你与连环坞仍有往来?丁零贼寇的行迹可是一向颇为隐秘的。”
      “可你却也知晓。”苏敬则轻笑一声,侧目看向她,“看来当初我受命前往越地赈灾调查时,你在江北也是收获颇丰。”
      谢长缨亦不否认,颇为爽利地一挑眉:“彼此彼此。”
      “呵……那不过是交易罢了,何况他们给我的消息不可尽信,当然,我回赠给他们的也是一样。”苏敬则重又抬眸看向了前方,“无论如何,你应当也明白,关东生变只在朝夕。”
      看来能向他提供消息的不止连环坞。
      谢长缨知趣地并不多问,只是顺势笑道:“崇之难道不是乐见其成?”
      “昭国固然会乱,但经此两面作战后,你当真觉得大宁有大举北上之力么?”
      谢长缨不觉微微蹙眉。
      “我与辎重粮草打了这么些年的交道,有些事一算便知。但我今日想说的,不是劝你罢手。”说到此处,苏敬则压低了声音,言辞间是难得的凛然,“谢长缨,现在不必去顾虑这些难处,你只需告诉我,若来日朝廷心有余而力不足,你还愿不愿意为谢氏、为天下再赌上一局?”
      谢长缨驻了足,长久地审视着他:“你的手中,还有什么?”
      苏敬则闲然一笑:“一个筹码,能为你增加几分成算,也能令你的敌人万劫不复的筹码。你若愿意,我这几日便着手准备。”
      谢长缨蓦地笑了起来,眸光却依旧锐利如刀:“好啊……那我们便与昭国的那位陛下,最后玩上一局。”
      ——
      十一月二十一,东海海路之上。
      桓彦之背着呼啸的海风行至船舱内,将一封文书递给了正对着舆图沉吟不语的慕容临:“君侯,方才港口上传来的战报,山阴、新安二郡合官府与部曲之力,击退了越地的叛军。此外,孙嘏于浔阳身中流矢,次日被心腹医官刺杀身亡。”
      “哦?”慕容临似是从中觉出了几分有趣的意味,含笑反问道,“如今是何人接手了叛军?若依照常理,孙嘏遇刺,其部众必当生乱。但谯王他们既未能乘乱全歼贼寇,其中恐怕另有变数。”
      “……是。”桓彦之颔首,“据线人所报,军师严烈当即接管了叛军兵权并稳住三军,故而大宁的内应也不及见机行事。”
      “动作很快,看来是早有筹谋了。”慕容临径自哂笑一声,似乎并未因错失良机而遗憾,反倒是起了几分评点的闲情,“先前他在南康郡的那番布置的确是很漂亮的手笔,倒是令我也想赞一句‘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可惜如今看来,便是连‘佳人’也算不上了。”
      桓彦之亦不觉笑道:“君侯这话好不客气,他当初随孙嘏作乱时,自称是前朝皇室的遗脉,叛军可都称这位军师‘足智多谋,堪为枭雄’呢。”
      “何等枭雄?两面三刀的内斗枭雄么?前代梁朝的开国皇帝倒的确可算是位叱咤风云的枭雄,他这等凭着小聪明争蝇头之利的短视之徒,也配叫‘枭雄’?”慕容临笑了笑,转而问道,“此后叛军行迹如何?”
      “叛军部众急行军退往南康,其中却又有一支似是往荆州的江北诸镇去了。”桓彦之思忖片刻,道,“末将怀疑,他们是想勾结昭国,殊不知为时已晚。但严烈用兵狡诈,前线将士一时难以再寻见他们的主力。”
      “的确,他但凡在淮南大捷前有此动作,此战便是九死一生了。”慕容临颔首,又道,“由他如何狡诈,也顾及不了我们奔袭番禺。届时叛军后方尽失首尾难顾,我倒也想看一看这位对大宁屡战屡败的‘枭雄’作何应对。”
      “孙嘏的这一支海寇屡次为朝廷所败,却又于闽越之地生生不息,想来还是有几分本领的。”桓彦之笑道,“听闻严烈用那所谓‘前朝遗孤’的名号,的确笼络了好些自诩怀才不遇的贪乱之辈。”
      慕容临道:“我也有所耳闻。毕竟他这些年与朝廷为战屡屡碰壁,又素来有些小聪明,自然是明白那些人的要害所在,可这终归骗不了你我。这些人虽无大才,可若聚在一处,也的确扰人如蚊蝇。”
      “难怪君侯不顾朝野质疑,也定要取道东海走这一遭。”
      “北面的敌人可远未到束手就擒的时候呢……”慕容临闲谈似的从容一笑,言辞间却是隐有凛冽之意,“当此之时,我非尸位素餐之人,可不会令这等癣疥再有死灰复燃的机会。桓小公子,舰船明日便将抵达南海郡沿岸,做好登岸奇袭的准备吧。”
      桓彦之当即正色行礼:“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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