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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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百二十八、逝川流光


      三更后,风雪渐止,而寿阳城下火光依旧。
      自荀峤不顾援军威胁,下令合围寿阳守军后,全军渡河压上的宁朝主力便借着昭国军队的内乱,死死地咬住了他们的中军精锐,逼得姜攸宁不得不为稳定阵型与指挥应战而来回奔走。
      当姜昀领兵返回寿阳城下时,远远便已见得三军人马纷乱,炬火辉映间,便是零星几处尚有阵型的步骑兵也在宁朝主力的合围进攻之下难掩颓败之势。乘着两军尚在酣战,他当即指挥麾下裨将领精锐骑兵向宁朝主力的侧翼冲锋,而后自领数千亲卫直奔中军而去。
      就在这漫天飞逝的星火之下,姜昀迎面遇上了风尘满面的姜攸宁。彼时他甲胄兜鍪之间已浸染殷红,却犹自策马喝止着阵中的乱兵。
      只是在望见姜昀的身影后,姜攸宁勒马稍驻,在一瞬的对视过后移开了目光,垂眸行礼:“陛下,臣……”
      “不必多言,淮南日后再取也不迟。”姜昀听得他语气虚浮,当即策马上前与之并辔,抬手扶住了他的身形,“此处败绩无力回天,该退兵了。”
      “不可——”姜攸宁听得“退兵”二字,倏忽间反手攥住了他的手臂,沉沉开口,“陛下,若此刻鸣金退阵,那些乱兵只怕无人愿意断后,届时奔逃之势难止,只怕损兵更重。臣……也是为此……”
      姜昀蹙眉不语,心知他所言非虚。方才援军大多亦是入阵作战,若是如此退军,只怕连未曾折损的精锐将士也将被溃逃的乱兵冲散。
      姜攸宁好似也已明白了他的担忧,蓦地抬眼直视着他:“陛下不妨调集可用的精锐,先行向青冈后撤,臣用此处的兵力设法为您断后。”
      “你……”
      “陛下,没有时间去想什么两全之法了。”
      “……嗯。”姜昀凝视着他同样清透如琥珀美酒的眼眸,忽而平静地轻声应下,只是仍未收回手,“元祈。”
      “……陛下有何吩咐?”
      姜昀向他笑了笑,收回了手:“无论如何……活下来。”
      姜攸宁怔了一瞬,而姜昀已径自拨马回转,引着随行亲卫转道调集援军精锐。
      “……是,臣谨遵陛下之令。”
      他默然了片刻,方才向着姜昀离去的方向一行礼,而后策动缰绳,仍向中军混战的前线而去。
      ——
      “败局已定啊……”
      昭国右军的后方,秦镜极目远眺着尚在负隅顽抗的中军,轻轻地摇了摇头,又道:“往日里只觉他气性太过,想不到即便到此时,也是分毫未改。”
      江怀沙侧目:“我原以为鉴明两不相帮,便不会为此而感慨。”
      “此战雍城秦氏无论帮与不帮,结果都不会有太大差异,既如此,何必平白自损呢?我只是觉得可惜而已,陛下如是,扶风王亦如是。”秦镜笑了一声,却也旋即看向了他,“凭舟,此时天还未亮,再不乘乱渡河,怕是没有机会了。”
      江怀沙略显讶异地挑了挑眉,正欲向对岸策马涉水时,却又生生止住,关切道:“此战过后,中原只怕未必还能安然无恙,你当真不与我同去江南么?”
      “江南是你的故乡,却不是我的。”秦镜垂了垂眼眸,而后朗然笑道,“不过,来日你若是见到了那两位,便替我问声好吧。”
      “……好。”
      江怀沙知他心下已有决断,便只是应了一声,策动缰绳向居巢水而去。
      然而行之未远,他便又听得秦镜轻快地笑道:“让他们莫忘了当年之志,再不济,日后也该收复巴蜀,让我凉州的使臣有通路可行。”
      这番略带豪气的话语也点染了江怀沙的几分心绪,他不觉在策马之际含笑回首,应声道:“一定!”
      ——
      到得四更时分,河水两岸风停云止,最后一片雪花自浓云间悠悠坠下,飘然落于苏敬则的衣袂之间。
      他微微抬眼,借着军营中的篝火,望见了一行策马而还的轻骑兵。
      谢长缨入营后当先翻身下马,在四望一番后,便径直向此处趋步走来:“谯王殿下不在营中么?”
      “先前战报传入营中时,他便领兵前去支援那两位将军了。”苏敬则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目光最终定在了那支断箭之上,“毕竟昭国败局已定,自当尽快击退他们负隅顽抗的中军。”
      “北山那边有消息么?”
      “中夜时有斥候来报,下蔡无碍,但北山大营已破。好在硖石的敌军无意恋战,怀真与远书方才得以收拢残兵,向雷窠山撤退。”
      “他们二人无事?”
      “看来如此。”
      “……好。”谢长缨微微颔首,到此时方才略微松了一口气,却仍旧不曾摘下面甲与兜鍪。她侧目看向随行回营的一众将士,向几名裨将吩咐道:“领将士们先行去休息吧,再寻军中医官给他们看一看伤势——我与苏侍郎有军务需得再谈。”
      “是,也请谢将军务必保重。”
      谢长缨颔首,待轻骑将士们各自散去后,方才抬手攥住了苏敬则的手腕举步向营帐走去,低声道:“别让人看出来……取些细布……还有伤药……”
      苏敬则略一侧目,果真察觉到谢长缨的手正在微微轻颤,索性反手扶住了她的手臂快步前行:“看来这支箭力道不浅。”
      “软甲也被穿透了……不过……应当未伤命脉……”谢长缨稳了稳气息,又低声问道,“北山……详细战况如何?”
      “你倒是有闲心,等怀真回来亲自与你说吧。”苏敬则一面抬手掀开营帐的帘幔,一面将她扶入了内间,“先坐下,将甲胄解开,我去替你取些药。”
      “……别让医官起疑。”谢长缨松开了手,踉跄数步后,扶着床榻跌坐在地。她垂下了左臂,只抬了右手解开面甲与兜鍪,甩在了一旁。
      苏敬则在点起烛台后原本已转身走向帐外,听得这番动静后,却又微微顿足回首:“你小心些,莫要牵扯到心肺要害。”
      “嗯……”
      谢长缨低低应声,待他离去后,方才徐徐地将罩甲与明光铠一一解开。褪去战甲后,她便见自己的四肢与腰腹之间又有数处洇血的利刃伤,却已记不清是何时所受。那半支羽箭的箭镞有大半已穿透了明光铠下的软甲,没入皮肉之中。
      只一眼看去,便可觉出这羽箭之上凛冽决然的杀意。
      谢长缨暗自稳了稳气息,重又小心地解下软甲,仔细查看着箭镞的位置。
      的确并未伤及心脉,只是取出箭镞时若是有了偏差……
      谢长缨眸光一转,瞥向了左肩之上裂开的伤口。她再次轻轻抬起双手时,也明显觉出了手掌间难止的颤抖。
      臂力终归还是有些弱了……真是麻烦。
      她心下一叹,旋即挣扎着直起身来,在一旁的斗柜之中摸索着寻找剪刀。
      也正在此时,苏敬则抱着几罐伤药与细布疾步而入,见得此番情形自是难免疑惑:“东西我寻来了,你……”
      谢长缨此刻已握住剪刀重新在床榻旁坐定:“崇之,帮个忙……”
      她指了指心口之上的箭镞,继而颇有几分戏谑地笑了起来:“我手不稳,可总归……也不能交给军医不是?”
      “你……罢了。”苏敬则略微怔了片刻,随即便将伤药在一旁的斗柜之上一一摆放得当,而后蹲下身,接过了她手中的剪刀,“我的手法可比不得军医娴熟,你当真想好了?”
      谢长缨向他抬了抬仍在轻颤的右手:“这箭原本并未伤到心脉,可我若是就这样强行取箭……便不好说了……”
      苏敬则不再多言,只是径自起身去打了热水,又从瓷瓶与细布间取出一柄小刀,这才重新在谢长缨身侧蹲下,以剪刀缓缓剪开了她伤口附近的中衣:“你们遇上了从北山回来的昭国精锐?”
      谢长缨微微仰首,阖眼倚靠着床榻边缘,只觉连日恶战后的疲倦已席卷而来:“嗯。”
      “其实寿阳本阵已乱,他们即便回援,也是无济于事。”
      苏敬则说话间已将染了污血的碎布清理干净,而后以小刀循着肌理缓缓地切入皮肤,触碰到了紧咬于皮肉之中的箭镞。似是为了转移谢长缨的注意,他在片刻的停顿过后,又低声道:“……你何苦与他们正面交锋。”
      “呵……那时我们陷在敌阵……避无可避……”谢长缨有些吃痛地紧蹙起眉头,却仍旧轻嗤了一声,“何况我……遇上的……正巧是……那位……”
      “……原来如此。”苏敬则抿了抿唇,一时无言。他将刀尖又向下探了几分,触到了箭镞的尖端,箭矢被他小心地一挑,便向外滑动了些许。
      “唔……”谢长缨沉沉地闷哼一声,挣扎着几乎便要弓起身来,紧绷的肌肉便也反将那箭镞吃得更紧。
      苏敬则暂且止了动作,只觉手心也似渗了薄汗。
      谢长缨强撑着咬牙开口:“别犹豫……尽快……”
      “……得罪了。”苏敬则低低地叹了一声,而后倾身以左手按住她的肩头,右手握紧刀柄,刀尖轻挑之间,将那箭镞自肌肉之间缓缓外推。
      “啊——”
      谢长缨咬紧牙关,生生地将痛呼声压了回去,身体却已本能地剧烈挣扎起来。好在她经历过数个昼夜的奋战后体力已所剩无几,这番挣扎的动作便也被苏敬则稳稳地压制了下去。只是在箭镞被挑出皮肉的那一瞬,她仍是有如被猛烈地抽了一鞭似的,痛得猝然弓起了身形,牵扯着别处的伤口又洇出了殷红的血色。
      苏敬则当即撤了压制的力道,将箭镞连同小刀都甩在了一旁,又在谢长缨的伤处敷了药膏,紧紧地缠上了细布。
      谢长缨从方才的挣扎与痉挛中回落,朦胧间只觉身躯脱力地向一旁歪倒,便本能地抬了手想要抓住什么稳住身形。苏敬则在电光石火间已握住了她无力抬起的手,顺势令她暂且倚靠在了自己的肩上。
      谢长缨面色惨白地缓了片刻,便蓦地扬了扬唇角,调侃道:“你这手艺……倒不如去黄沙狱给人上刑……”
      苏敬则原本正微微蹙着眉试探她的鼻息,听得此言,难免忍俊不禁地笑了一声:“得寸进尺——放心吧,不曾伤到你的心脉,失血也不算多。”
      “北山的那些人……何时回来……”
      “约摸就在这几日,不必担心。”苏敬则抬手取了浸在铜盆中的帨巾,缓缓擦拭着她额头与发间的冷汗与血污,忽而低声道,“谢长缨,你果然又做了第三次赌徒。”
      “这次不算……权当是你还了襄阳一战后的人情吧……”谢长缨轻快地笑了一声,又道,“说起来……我当初替你换伤药……下手可没这么狠……你怎么还不如我会怜香惜玉……”
      虽是明白谢长缨意在调笑,苏敬则仍是被这番大言不惭的话语噎了噎。他察觉到对方语声渐弱、手脚微凉,便终归只是放下帨巾环抱住她,安抚似的低声道:“别闹了,好好休息。”
      而谢长缨在坠入昏迷前仍旧勉力抬手,拈起了那支带有倒刺的箭镞,垂下眼眸兀自呓语哂笑:“当时的第三箭原本可取他的首级,可惜……到底是我技不如人……堂兄……我……”
      她喑哑的尾音低低地沉入了虚浮的混沌,帐中的那一盏烛火原本正悠悠地摇曳着,到得此时,忽有一滴殷红如血的烛泪悄然滑落,在烛台上缓缓地凝结转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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