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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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百二十九、衡阳归雁


      到得次日辰时过后,久违的日光终是在云隙间漏下了一角光影,幽幽地映照着断刃残戟之间的积雪,亦为营帐之中添了几分光亮。
      谢长缨醒转之时,只觉脑海中仍旧残留着几分昏沉的疲倦。她扶着床榻坐起身来,凝神回忆了一番昨日之事。
      “先前玄朔军的裨将来向你复命,不过他所言诸事听来并无异样,我便暂且替你挡下了。”苏敬则原本倚着床榻席地而坐,听得这番响动后,便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回首看了过来,“还有,北山的人回来了,你若是觉得身体无碍,也可以去见一见他们。”
      “好,我看这伤势的确没什么大碍,多半只是前几日太累了些。”谢长缨微微颔首,低下头兀自查看伤口处包扎的细布时,侧耳正听得帐外远处似仍有隐隐的喧嚣,“前线战事仍未结束?”
      “嗯,不过敌军的精锐已撤往青冈,收复寿阳并非难事。”苏敬则应了一声,而后不自觉地移开目光,转而看向了外间,“我替你简单清洗了伤口,又换了干净些的衣物。你若要去别处,记得先行易容。”
      “呵……知道了。”谢长缨偏了偏头,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衣物的熨帖与细布之下膏药的清凉,她信手取过枕畔叠放着的劲装,慢条斯理地穿戴起来,“不如一会儿同去看一看北山回来的将士?或者……你且回去小睡片刻?”
      “无妨,我不困。”苏敬则略微顿了顿,忽而站起身来向营帐外间走去,“有人来了,我去看看。”
      谢长缨亦是听见了帐外隐约接近的脚步声,便只是耸了耸肩径自将长发随意束起,而后取了妆匣,轻车熟路地描画起来。
      苏敬则行至帐门外时,正遇上了一名趋步跑来的士兵,便驻了足当先开口:“何事?”
      “苏侍郎?您果真还在此处。”士兵应声行礼道,“昨日先后有几名敌军将士前来投诚,这原本并非什么不寻常之事,只是其中有一位……我们总觉得他的身份不太寻常。”
      “知道了,我稍后便来,你且回去忙吧。”
      “是。”
      士兵又向他拱手一揖,而后快步离开了此处。苏敬则思忖片刻,便转身回到了帐中,对谢长缨道:“营中有些小事,我需得去看一看。北山的那些人如今正在西北方的营帐中休息,你若是担心他们的状况,便去那里寻人。”
      谢长缨含笑应下,在画过最后一笔后收起了妆奁,又漫不经心地道:“看来是你的故人回来了,也的确该去见一见——至少,探一探对方如今心在何处。”
      苏敬则并未应声作答,只是淡淡地笑了一声,便告辞离开了这一处营帐。
      谢长缨微微侧目,瞥了一眼他的背影,而后也径自起身取了佩刀,举步走出帐门,向营地的西北角而去。
      彼时新雪初霁,寒风飒飒。谢长缨沿途行经其他营帐,便见留守营中的伤兵们大多正眉飞色舞地谈论着前线的见闻。
      “……我骗你们做什么?昨夜我就在轻骑军阵里,这都是我亲眼看到的!谢将军射了三箭,然后对面的那个主将就退了兵……”
      “……怎么可能?对面那么多人,一人一刀都够你们受的了,怎么会这么轻易地退了兵?……”
      “……要我说,还是他们寿阳本阵那边没救了,这援军再有本事又能如何?前几日我在中军随荀将军进攻的时候……”
      “……你这话说得轻巧,我可是听说当时援军的主将是……”
      他们瞥见谢长缨信步走过此处,便不约而同地暂且收了声,向她朗笑问好:“见过谢将军。”
      谢长缨微笑颔首,只装作是不曾听到方才的那些只言片语:“昨夜军务繁忙,还未仔细问过,诸位休息得如何?”
      “谢将军不必担心,都是些小伤。”
      “就是就是,这会儿都快赢了,我们只后悔怎么偏偏在这时候受了伤……”
      谢长缨笑着听过他们七嘴八舌的话语,末了说道:“无事便好,如今诸位虽不在前线,却也都在战事最艰难时出了不少力,若非诸位齐心作战,又何来今日之胜?本将道谢还来不及。来日凯旋之时,自当为你们请些封赏。”
      “哈哈哈……谢将军这话太过客气……”
      “就是就是……”
      谢长缨又与他们谈笑了片刻,方才以要事在身为由道了别,仍向西北方的营帐快步走去。
      此刻军中医官正在西北方的营帐之间来回奔走,谢长缨行至近前时,亦是并不打扰他们,只是在四望一番后,便径直走向最为宽敞的一顶营帐,脚步未有停顿地掀帘而入。
      “我方才已说了,若无大事,你们便自行——”谢迁原本正低头忙碌着整理伤药瓶罐,循声看来时方才讶异地止了话语,半晌方试探道,“知玄?我入营时还听说你……”
      “没什么大事,不过是累极了睡得久了些。”谢长缨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虽仍旧隐隐觉得心口的箭伤处有隐隐的钝痛,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昨夜我遇上了自硖石回援的敌军精锐,你们怎么样?”
      谢迁默然片刻,而后轻叹一声,仍旧坐下来解开手臂之上的细布,取过一旁的膏药静静处理着伤口:“如今得以回营休整的不过千余人,好在陈将军那边未有折损,我与远书也算勉强将幸存者带了回来。”
      “……他们从一开始便直奔了北山?”
      “是,他们的主将根本没有理会硖石的包围与驻守下蔡的豫州军,那数万人……也绝非乌合之众的模样。”谢迁亦是轻描淡写地回忆着,并不多言其中的惨烈,“远书与我虽及时领楼船之上的兵力回援,但我们在北山上下一共不过两万人,终归抵挡不了太久——好在不曾误了寿阳的战局。”
      “怪只怪这数十万大军中心怀叵测之人不少,又混着这么多操练不足的新兵,可不是扶风郡王一人便能压制住的。若非是借着他们内部生乱,姜昀又中了这疑兵之计分兵硖石,我们也没有太多取胜的把握。”
      谢迁听得这个名字,倒是幽幽一叹:“……原来是他,难怪。不过这大约也证明了,他在寿阳战场之上,并无其他可用的猛将。”
      “但元海牵制荆州,白崧坐镇晋阳,即便淮南前线失利,短时间内也不致太过伤筋动骨。”谢长缨这样说着,略微咬重了“短时间”三字。
      谢迁心领神会:“这算盘打得不错,我们便是赢了,也不敢贸然北上反攻。”
      “……不错。”谢长缨轻轻一叹,转而抬眸打量着帐中的陈设,“远书呢?”
      “我刚刚替他处理好伤口,如今……大约在内间睡下了吧。”谢迁说到此处,略微摇了摇头,低声道,“他行军作战……往日你也不是不曾见过,遇上这等战局,自是免不了伤得重些,幸而不曾伤到要害。”
      谢长缨微微颔首,举步转入内间,正见谢遥满身缠着细布仰卧于榻上,其间渗出了几点细细的殷红。他漫无目的地望着营帐的穹顶,看来很有些无奈。
      “……你还好么?”谢长缨蹙了蹙眉,上前探了探他颈边的脉搏,“难得见你这么安静,还真是……”
      “当然不好,”谢遥见她上前,便也转了目光看过来,语调之中颇有几分夸张的委屈,分明便是在故技重施,“一点都不好……”
      谢长缨蓦地轻快一笑,收回了手:“嗯,嘴还挺硬,中气也挺足,看起来没什么大碍。”
      “知玄——我都这副模样了,不信你看……”
      “怀真,你听听,叫嚷得这么大声,哪里有一点伤员的模样?我瞧着倒是生龙活虎,或许还能再去校场跑上几圈。”
      “……知玄,你便不能少拆几次台?”
      “不服?那你也只能躺着。还是说,你现在便可跳起来和我过几招?”
      谢迁缓步行至内间的帘幔前,听得这二人的言语往来,很有些忍俊不禁地扶了扶额头,却也觉得连日以来心头的沉郁略微纾解了几分。
      这一战,居然当真赢了啊……
      ——
      苏敬则循着将士的指引来到军营南面的篱门外时,远远便望见了不远处那个随意盘坐在土丘上的身影。
      一旁的士兵抬手指了指远处:“苏侍郎,就是他了。谨慎起见,昨夜归降的那几人都暂且被安置在了军营外临时搭起的帐中,待几位将军回营后再做定夺。”
      “多谢。”苏敬则微笑着向那名士兵颔首致意,待他行礼退去后,方才略微垂眸踌躇了片刻,而后缓步踏过新雪,向土丘走去。
      彼时天光云影徘徊不定,长风无声地拂过原野之上的残雪与那人的衣袖,而他身旁的骏马闲然踱步,发出簌簌的轻响。
      他便是在这一阵风声中回首而望,在片刻的讶异过后双眉一挑,一笑间眼神流动如星火烟光,令这半是阴霾的天色也似雾散云开。
      苏敬则却似是回忆起了什么,再次顿了顿足,长风倏忽携着碎雪点缀上他的眉眼,一瞬间添了几分渺远与清冽。
      江怀沙却似全无芥蒂一般,已然足尖轻点掠身跑了过来,长风卷动他的衣袍襟袖,衬得他好似也如云间青鸟一般灵动潇洒,不染尘烟:“崇之,好久不见,想什么呢?”
      苏敬则回过神,笑意温和:“……无事,凭舟,你能回来便好。”
      江怀沙偏了偏头,旋即已明白了他方才因何而踟蹰,却也只是驻了足,微笑着并不提连环坞的旧事:“那……总该请我去营中坐一坐吧?你就没有任何事情想问么?”
      “是我怠慢了。”苏敬则在片刻的默然后从容一笑,领着他向军营的篱门走去,“你当初既已冒险向我们传讯,我自然不会怀疑你的立场。”
      “这里毕竟是军营重地,谨慎些也好。”江怀沙笑了笑,复又打量起了苏敬则眉眼间的气色神态,忽而低声道,“崇之,你看起来……似乎很累了。”
      “……是么?近来前线连日作战,我自然也当尽心尽力稳住后方。”苏敬则怔了怔,随即含笑作答,“不妨事,别担心。”
      江怀沙摇了摇头:“可是……”
      他一言未毕,已遥遥望见河畔旌旗云集,几名将领引着大军渡河策马,直入军营:“这是……结束了么?”
      苏敬则循着他的目光展眼而望:“应是如此。”
      江怀沙仍旧踮了踮脚尖眺望营中:“那些似乎是……俘虏?看他们的装束,倒也有几位军中的将领。”
      苏敬则微微侧目,忽而问道:“凭舟,想去看看么?”
      “这……合适么?”
      “无妨,我也正可核实一下他们的身份,以免冒认错认。”
      “好。”
      江怀沙不假思索地应了下来,与他一同趋步赶往主帐方向。二人行至半途,便已有机灵的士兵小跑着迎了上来:“苏侍郎,这位是……”
      “他先前向几位将军传了那封密信。”
      “啊,原来是贵客——失敬了。”那名士兵忙向江怀沙补了一礼,又试探道,“谯王殿下正在着我们查验俘虏的身份,您既是从那里而来,不知……”
      江怀沙笑道:“好说,还请这位小哥领个路。”
      那人松了一口气,忙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引二人往一处营帐而去:“二位快请——末将原本也不敢麻烦贵客,只是有几人伤重不醒,身上也没寻见鱼符,谯王殿下偏偏又催得紧……唉。”
      “别担心别担心,诸位此战劳苦功高,我总不能坐视你们平白触怒谯王殿下……”
      江怀沙自是笑着安慰了一番,而苏敬则却是在听他提及谯王的催促之时,不自觉地蹙了蹙眉。
      有些奇怪……他急于确认此等小事,究竟是为何?
      苏敬则尚在凝眸思忖之时,江怀沙已当先步入帐中,先后与那名士兵确认了两三人的身份。
      那名士兵一面记录着,一面引着他向前:“有劳贵客,这里还有最后一人。”
      苏敬则跟上了江怀沙的脚步,循着那人的指引微微抬眼,便在浓重的腥甜气味中,望见一名战甲破损、遍身血污的俘虏了无生气地躺在营帐的最深处,手中却似乎还握着一柄断刀。
      而江怀沙则是在行至近前俯身辨认过后,蓦地蹙起了眉头,略微退了一步,低声道:“这是……扶风郡王……”
      “嚯,难怪啊……我就说么,他这把刀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该有的……”那名士兵却只是平平地感叹了一声,一面记录着,一面又对两人絮叨起来,“二位是不知道啊,当时那些乌合之众大多都各自逃了,也就这位还领着最后的几百人负隅顽抗。嘿……幸好他力竭坠马,不然连谯王殿下都险些被伤了……”
      苏敬则侧目一瞥,见江怀沙神色之间难掩讶异与感慨,便当先拉着他行至一旁,低声问道:“你与此人有交情?”
      “点头之交。我不过是听说了些他们朝中的明争暗斗,如今难免有些感慨罢了。”
      苏敬则正待细细追问之时,帐外却蓦地有一名斥候纵马跑过,扬声大喝着一句不啻惊雷的话语:
      “陛下手令:秣陵告急!速速回援!”
      ——
      时昭国大败,长缨等乘势追击,至于青冈。其间自相蹈藉而死者,蔽野塞川。时人以谢氏诸将谈笑间而兵破仇雠,谓江左风流,无出其右。
      ——《中州旧语·豪爽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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