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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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百二十七、北落星明


      一阵寒风席卷而过,裹挟着冷硬的雪霰当空而舞。
      玄朔军的将士几乎皆是自中原流民帅中征募而来,素与昭国有着破家灭族之恨。而如今,他们身前是数十万之众的宿敌,身后是存亡不知却也退无可退的京畿扬州。在这一刻,他们唯有忘却生死地冲锋,纵马越过敌军的箭雨和同伴的尸骨,拼死将手中的长刀长槊斩向每一个敌人的咽喉。
      如此一来,便是随后而至的徐州军与江州军的士兵,也被这等凛冽肃杀的战意感染,纷纷呼喊着随主将冲阵搏杀起来。
      炬火辉映之间,是刀光剑影,是血色飞转,是昼夜流转间不曾阖眼的恶战。
      谢长缨不擅近身搏杀,早在荀峤与慕容蹇渡河支援后,便退入弓箭手阵列,指挥着他们与轻骑兵互相配合,掩护主力进一步突入敌军阵中。
      这已是第二日的深夜,在左翼防线被攻破后,昭国军中隐隐的颓势便愈演愈烈。
      谢长缨自是无心深究敌军后方动乱的来源,她心知己方除却那一点置生死于度外的战以外,制胜之处便只在于轻骑的灵活与机动。先前玄朔军的五千前锋能够迅速打开敌军左翼的战局,便是乘着敌方侧翼的步骑兵尚未组织起有效的阵型之时,由最前方手执枪槊的骑兵迅速撕开前军深入。而后,在敌军合兵包围前,再令轻骑兵中的所有弓箭手不惜代价,以箭雨压制拖延住对方的行动,引后方主力大军乘乱入阵斩杀。
      但依照此等战术,若不能尽快速战速决,那么即便敌军只是聚拢麾下精锐主力予以反击,也足以令他们伤亡惨重。
      谢长缨抬了抬眼眸,借着明灭的炬火,望见阵前霰雪纷纷,刀光缭乱。
      正在此时,一名士兵于阵中拍马而来:“谢将军。”
      “何事?”谢长缨循声侧目,认出了对方正是荀峤的亲卫,心下便已隐隐有了些许猜测,“荀将军有令?”
      亲卫忙行礼道:“是,敌军阵中虽是乱象难止,中军前锋的战局却依旧胶着,再拖延下去,恐于我军不利。荀将军的意思是,让您设法领轻骑兵再突围一次,他与慕容将军必当倾力配合。”
      谢长缨默然片刻,随即颔首应声:“……知道了,你回报荀将军,届时仍旧鸣镝为信。”
      “是。”
      谢长缨摆了摆手示意他尽快归阵,旋即召来几名传令兵,沉声吩咐道:“传令玄朔军轻骑,列队结阵,向西方侧翼再次冲锋。”
      几名传令兵应声散去,不多时,先前的数千轻骑与长槊步兵便在飞扬四起的烟尘之中再次集结为阵列。当又一支鸣镝箭破开风雪尖啸着直入夜空时,这一支人马也便如离弦的利箭,直刺昭国大军防守薄弱的西方侧翼。
      长夜沉沉,阴云未开。殷红的天幕之下,骤起的疾风卷起雪霰如雾又当空撞上飞溅的血光,瞬间散作刺目的红与白,在四下震天的金铁交鸣声中如碎玉跳珠一般纷纷而落,又最终在昭国的乱阵之中被纷沓的铁蹄践踏为尘泥。
      也正是在这一片喧嚣与嘶鸣之下,有异样的声音自北方沉沉而来。
      宁朝本阵之中,慕容蹇安抚了一番倏忽躁动起来的战马,微蹙着眉头侧目看向北方:“……怎么回事?”
      荀峤摇了摇头:“听见鼓声了么?还有马蹄声。”
      那声音初时并不响亮,甚至几乎淹没在了河畔的厮杀声里,却又分明别有一番震人心魄的力量。
      不待对方回应,荀峤便又喟叹似的说道:“是那些人回来了——真快。”
      “……真可惜。若非他们此时赶来,此番冲锋过后,敌军本阵必破无疑。”慕容蹇眸光一凛,随即扬声喝道,“中军盾兵结阵,防卫北面!”
      军中鼙鼓在他的命令声下由急转缓,滚滚的烟尘与飞雪之中,原本尚在冲锋的宁朝中军渐渐收敛了强劲的攻势,转而结成方阵防守,将本阵向河水方向徐徐转移,避开北方鼓声来处的精锐前锋。而中军攻势一收,左右两翼的军阵便渐渐在冲杀中显得突起,针对寿阳方向的合围之势俨然便已有了雏形。此刻军中盾兵又于号角声中疾行至北面,在后方及侧翼竖起首尾相连的铁盾。
      透过盾牌之间的间隙,士兵们展眼便望见北面群山之下的天际烟尘四起,滚滚如浪。鬼魅般明灭疾驰的炬火之中,是自硖石方向绝尘而来的数万昭国精锐。
      慕容蹇抬眸虚望着北面,轻叹一声:“此阵应当防得住敌军的冲锋,只是……”
      荀峤当即领会了他的言下之意,蹙眉回首,神色凝重地回望着寿阳城的方向——
      玄朔军的轻骑主力尚在敌阵。
      只是他还不及去分心调度,昭国援军的前锋在瞬息之间便已然疾驰而来。
      沉沉错综的鼙鼓声中,最前方的枪骑兵已组成的阵列,一齐策马冲向了宁朝盾兵们堪堪结成的壁垒。
      成百上千杆长枪一瞬刺入盾牌,寒芒如星子般从盾牌的缝隙间透出。
      那高近一人的盾墙在冲击之下微微退后几分,终究是抵住了第一轮冲击。
      宁朝阵中,以巨大的方盾缀连而成的方阵在极快地调整,中军的步骑兵在有序的调度之下不断驰行支援而来,一列列步兵举起铁盾,加固着这一条防线。第二层盾墙不多时便在其上树起,将这面铜墙铁壁升高到两人的高度。盾墙之间,弓弩手伺机齐射箭矢,极力阻截着昭国枪骑兵们冲锋的步调。
      然而在第一轮突袭过后,昭国的枪骑先锋便也旋即改换了阵型,不再集中冲锋一处试图撕开缺口,转而全线压上,拖住了这一线步骑兵。
      万余枪骑先锋的后方,正有一行铁骑扬长而过,直奔昭国本阵而去。
      荀峤目光一凛,旋即扬声下令道:“合围寿阳的敌军本阵!”
      ——
      “后方怎么回事?”
      前线阵中,谢长缨蓦地回首,并未在后方见到预料中的主力援军。她凝眸略一思忖,心下随即有了猜测,扬声道:“结阵!防备后方!”
      仿佛正是为了回应这番命令,谢长缨借着炬火与雪色回首北望,便见后方一列列骑兵纵马夭矫而来,在战马的嘶鸣声中,一场两面夹击的冲锋被瞬间发动。北面援军与寿阳守军中的昭国将士们皆高举着枪槊嘶声大吼,携着排山倒海的力量冲锋而来,令谢长缨有一瞬的震骇。
      她明白玄朔军的轻骑冲锋素来重在气魄,来去间只求一击必杀,虽可在初时不给敌人片刻喘息,却也必得有主力在后方接应行事方可全身而退。但当此之时,只怕后方主力已是不及救援。
      而更为紧要的是,既然分兵硖石的昭国主力已然返回寿阳,便证明了……
      北山兵败。
      真快啊……
      “镇静!”谢长缨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按刀盯住了北面冲锋而来的铁骑先锋,断然下令,“弓箭!”
      在她发令之时,昭国援军距离这数千轻骑只余数十丈,后方亦有守军包围而来。
      阵中的轻骑兵们在围成阵列后整齐地抽出角弓,搭箭上弦各自直指两面敌军,却是控弦不发。
      谢长缨缓缓举起了环首刀,冷冷地望着那最前方的一列昭国铁骑。
      六十丈……
      四十丈……
      三十丈!
      战马的腥骚气味渐渐转浓,而谢长缨亦是猛地挥下长刀:“放箭!”
      箭雨瞬息离弦,前方领先的一列昭国战马同时被数支羽箭刺入躯体,猝然嚎叫着飞跃起来,将骑兵摔下马去。随后而至的羽箭则是准确地穿过一行前锋骑兵的面颊直透后脑。
      血色与惨叫瞬间齐发,而更多不及止步的战马仍旧嘶鸣着狂飙上前,眼见便要撞入阵中。
      玄朔军的轻骑们在一轮箭雨之后便果断地收了角弓拔出腰间长刀,阵前当先的轻骑兵策马向前,堪堪擦过昭国先锋驰行的战马。
      领首的昭国骑兵不及变换攻势,长枪擦着玄朔军轻骑的铁甲,在一片星火中走空。然而也正在这过马擦肩的一瞬,玄朔军士兵们手中的刀光亦是倏忽飞转流动。
      下一瞬,几颗头颅被骤然喷涌的殷红冲上夜空,坐在马鞍上的那昭国骑兵只余下无头的尸体栽倒阵中,在两面敌军之间激起了一阵并不算大的混乱。
      也正是乘着这片刻的时机,谢长缨喝令轻骑结阵而退,稳步向宁朝中军回转。
      谢长缨且战且退,与阵前的一行将士乘隙将环首刀以铁链连在腰间的革带之上。
      而后,她望见寿阳方向的敌军整军稍退,而援军之中又有骑兵数千人策马直追而来。
      此刻若是敌军两面夹击,则玄朔军的这数千精锐必当死伤惨重。这样的道理,谢长缨明白,她也相信敌军主将必然明白。
      如此一来,想必是寿阳军中出了更大的乱子……是那两位的手笔?
      思虑既定,谢长缨再次凝了心神,在前方的铁骑掠阵而来时,当先掷出了环首刀。
      一列刀光斩破夜风与飞雪,炫目地旋转着攻向了敌军先锋的脖子。
      血光飞旋,铁骑交缠嘶鸣。
      谢长缨收刀而还,看也不看地拨马回转整顿方阵,却忽觉后颈的软甲之上微微一热。
      她抬手一抹,触到了将将飞溅而来的黏稠。
      在侧翼的副将如法炮制掷出环首刀时,对面策马而来的昭国主将蓦地以战枪横封,将长刀的攻势生生隔断。而后他劈空夺过长刀反掷,在这刀光堪堪触到副将的额头时,主将手中的长枪也携着一道寒芒点上了他的脖颈。
      谢长缨骤然回首时,便正望见副将的头颅凌空飞起,直直坠入雪泥之间。而昭国主将掠过那具尸身时长枪再扫,战马对着尸身毫不留情地踏了下去。
      腥浓的血再次从无头的躯体中喷涌出来。
      谢长缨凝眸抬眼,正望见那名身量高颀的主将亦是收枪拨马,回身望来。那双浓郁如酒的眼瞳辉映着烈烈的炬火,仿佛其中也燃着足以燎原的光,而纷飞的夜雪正拂过长枪之上未落尽的殷红。
      无需多言,谢长缨已在这一瞬之间认出了这位素未谋面的敌人,亦是明白了硖石与北山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未有半分犹豫,当即收刀归鞘取箭引弓,箭镞于瞬息之间指向了对方的面门。
      “嗖”!
      战阵前厮杀声鼎沸如浪,而夜雪依旧静谧而落。翎羽箭穿过细细的雪霰,如惊电般破空离弦。
      不待这支箭飞抵敌阵,谢长缨旋即又取一支,再次引弓射出。
      箭杆之上的白翎尾羽浑然隐于雪片之间,炬火在箭镞的尖端映出点点极亮的辉光,荧荧地指向同一人。
      姜昀在拨马回阵之时堪堪侧身避过一箭,而后顺势一横长枪,格开了紧随而至的第二支羽箭。他在遥遥望见谢长缨又一次抬手取箭后,亦是果断地自囊中抽出角弓引弦拉满,须臾间便已先发制人。
      箭矢破空的轻啸声被四下里将士们的喊杀淹没。
      “唔……”
      谢长缨在松开弓弦的一瞬顿觉心口微凉,下一刻,尖锐的剧痛便已骤然裹挟着寒意袭来,令那支羽箭在离弦时也略微偏了偏方位。
      姜昀在远远望见谢长缨中箭后,方才微微垂眸,信手将角弓收入囊中。然而也正是在这一低头的瞬间,一支利箭呼啸着自他眼前擦过,携着凛冽的劲风击落了他兜鍪之下的面甲。
      “叮”。
      姜昀并未去接应声落下的面甲,反倒是抬手擦了擦面上被翎羽划出的血痕,而后冷冷地抬眼望向了谢长缨的方向。
      而谢长缨收起弓箭,亦是在反手斩断了甲胄外的箭杆后冷然抬眼。
      漫天流矢星火之间,二人的目光有一瞬的交锋。
      “……退。”谢长缨稳了稳气息,向赶来身侧的传令兵低声下令,“战局已定,滞留无益。”
      “是。”
      谢长缨颇有几分讥诮地向着对方扬了扬下巴,而后引马入阵且战且退,再不去看他一眼。
      “……陛下,敌军主将已中箭,是否追击?”
      姜昀侧目看向赶来的裨将,摇了摇头,亦是策动缰绳拨马回转:“寿阳本阵已然遇袭,乱象难止,再追无用,随朕回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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