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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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百二十六、易水潺湲


      嘉安五年十一月初四,寿阳城下,居巢水东岸。
      浓云在天幕之上缀连出苍苍然的铅青色,翻涌着压在雷窠山之上,到得卯时过后,便在凛凛朔风中,落下了嘉安五年末的第一片雪。
      铿锵分明的鼙鼓声中,旌旗猎猎招展,步兵们手执长槊铁盾,踏着鼓声整肃地在营前结阵列队,而后便是轻骑数千策马纷沓而来,于盾兵后方各入其列。
      大营外,河水扬起细小的白浪,裹挟着纷纷的白雪,向北方流淌而去。
      当谢长缨与荀峤、慕容蹇各自策马行至阵前时,飞雪已是联翩而落,其间氛氲萧索、淅沥纷糅,有如云生雾隐。
      她略微抬了抬眼眸,眺望了一眼隔岸黑沉无垠的旌旗与甲兵,而后缓缓戴上了面甲:“往年此时还不是下雪的时节,如今竟也下起了漫天大雪。”
      荀峤神色沉凝地看了她一眼,并未接话。谢长缨却也并不在意,只是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越过了他们二人仍旧信马向前,直至在河水前勒马站定。
      而在数里外的河水西岸,秦镜于阵中仰望着对岸的山与水,忽而幽幽一叹:“在雪落尽之前,不知这天下的命运,将会被谁决定呢……”
      一声号角于鼙鼓之间骤然而起,沉郁顿挫,直上云霄。
      那鼙鼓声便也随之骤然转急。
      谢长缨眸光一凛,腰间的环首刀铮然出鞘,刀尖直指敌军左翼:“众将听令,随我渡河掠阵!”
      一点飞雪于刀尖悄然融化,而刀身之上光影流转,映照出铁骑如浪,踏破河水静流。
      ——
      后方主帐之内,苏敬则与卫景辉相对落座。
      帐外鼙鼓撼天动地,震得舆图之上的象戏棋子也隐隐地动了起来。苏敬则微微垂眸,便见舆图中放置于河水西岸的一列棋子正随鼓声微微震动着,向河水的方向散乱地挪了些许。
      卫景辉蹙着眉头,似是以此为不详之兆。
      苏敬则淡淡地笑了笑:“方才听帐外号角,应是谢将军率先下令渡河,袭击敌军侧翼。可见是这鼓声平白扰人视听。”
      “率先渡河,便要承担半渡而击的风险。”
      卫景辉沉沉地应了一声,而后信手拈起了一颗棋子,在踌躇许久后,蓦地在震耳的鼓声里将它落在了敌营之中。
      “殿下不依照象戏的规则落子,让下官如何应对呢?”苏敬则从容而笑,重又将那枚棋子推了回去,“如今正是严冬,河水水位不高,风险自不比以往。加之敌军有不少精锐分去了硖石,此战当有胜机。”
      卫景辉长叹一声,自是摆正双方棋子,依照规则走出了第一步:“若本王不曾记错,谢明微的前锋仅有五千人,而眼下西岸的敌军,保守算来应仍有二十余万。”
      苏敬则不紧不慢地落子应对:“但其中新征的兵丁不在少数,如此数十万大军,只怕不易临阵应变。”
      “难怪谢明微那五千人中竟有半数以上为轻骑兵……想利用奔袭侧翼令敌军在调动时生出乱子么?可惜即便有两位将军随之进退,只怕也是不易。”
      苏敬则默然片刻,轻轻一颔首:“不错,这仍是一场苦战。”
      ——
      四下里鼓角震天,流矢如星。
      当谢长缨领前锋涉水行至河道中央时,西岸的昭国大军便已全军推进向此处而来。她抬眼眺望着汹涌如浪潮的昭国主力,旋即扬声下令:“速速攻其左翼,切莫与主力交锋!”
      在传令兵奔走打起的旗语之中,作为前锋的五千步骑兵当即策马转道,绕开主力向此处逼近的攻势,再度直奔敌军左翼冲杀而去。
      而昭国大军的主力也旋即跟进而来,只是因步骑兵众多调度不易,终归仍是慢上了些许。
      河水之上铁蹄纷沓,扬起泥水飞溅四散,正与雪霰交融。
      一片兵马喧嚣之中,身处中军的秦镜正待与江怀沙一同领兵拨马向北转进,却骤然听得后方似有异样的骚动渐次而起。
      “……来了?”江怀沙一惊,蹙着眉微微抬眸,纵马上前与他并辔而行,“他们在说什么?”
      “是各族的胡语。”秦镜凝神听了片刻,略微压了压声音,“在说……‘我军败了’。”
      “此刻猝然转进向北,的确易生误解,更不必说其中有兰陵萧氏借势而为。”江怀沙思忖片刻,问道,“我们怎么办?”
      秦镜当即扬声召来几名亲信:“传令所有秦氏部曲随我转进,小心乱兵!”
      “是!”
      待几名亲信散去传令后,他方才转而对江怀沙道:“至少雍城秦氏的部曲尚在我节制之内。眼下乱子尚且不大,但此后……若是情势不妙,比起作战,只怕防住自相践踏更为重要。”
      “知道了。”江怀沙亦是留心警惕起来,握紧了手中的长刀,待此处的秦氏部曲皆汇聚列阵后,方才随大军向北转进而去。
      ——
      后方的乱象不多时也令身处前锋的姜攸宁警觉起来,他瞥了一眼前方直扑左翼的玄朔军前锋,便只令两名副将继续领兵冲锋,而后与一行中军将领策马入阵奔走,厉声喝止着其中心神动摇的将士。
      谢长缨横刀将又一名拦路的昭国士兵砍下马,于片刻的喘息之间抬眸远眺,瞥向了敌军中军的方向。
      在那里,原本稍显混乱的阵型已渐渐被重新规整得当,结阵而来的铁蹄踏起滚滚烟尘疾冲而来,在寿阳城下织成一道灰蒙蒙的浪潮。
      扶风郡王么……本事不小。
      谢长缨心下冷笑一声,旋即策马引兵向前冲杀,乘着姜攸宁这一来一去之间,生猛地领兵突入左翼,与西岸守军短兵相接。她旋即抽出腰间箭袋中的一支鸣镝箭张弓引弦,下一瞬,一声尖利的呼啸便倏然刺入天幕。
      鸣镝一发,东岸的荀峤与慕容蹇当即领大军逆风扑近压向战阵,马蹄下卷起的尘土随风雪扬起,又沉入了潺潺的河水。待循迹逼近昭国大军的左翼时,便有弓箭手自枪兵阵列中突出,引满角弓直指敌阵,拖住了正向左翼增援的几支阵列。
      姜攸宁于阵中抬眸远眺,便见宁朝墨色的战旗随着山下河畔的朔风卷动翻涌,如一簇簇黑沉的浪潮。
      此刻,四野已是暮色渐起,而在这一片昏暝的风雪之中,真正的恶战才刚刚开始。
      ——
      “苏侍郎棋艺了得,本王佩服。”卫景辉放下了手边的棋子,起身取了火折子点起灯檠,不觉叹道,“他们交锋已有一整日了。”
      “还未分出胜负,也终归好过王师败绩。”
      卫景辉又是一叹。
      正在此时,有斥候急急冲入帐中,单膝跪地:“谯王殿下,我军前锋已撕开敌军左翼防线。”
      卫景辉一怔,而后不掩喜色地反问道:“此话当真?”
      “荀将军特意命末将回报,便是为了请二位放心。”
      “好。”
      “末将告退。”
      “去吧。”
      斥候趋步离开了主帐,苏敬则微微垂眸,不紧不慢地替他收起了案桌之上的棋局:“殿下还想再来一局么?”
      卫景辉的语调亦是略微放松了些许:“并无不可。”
      “下官遵命。”苏敬则温和一笑,而后重新在舆图之上依例布下初阵,“请殿下先行。”
      卫景辉一面落子,一面问道:“苏侍郎以为,眼下战局如何?”
      “固然可喜。能够撕开左翼防线,便证明了敌军军中已有乱象,而无论主将如何明断,这些新征的兵丁也免不了会有临阵逃窜之人……积少成多啊。”苏敬则笑了笑,在落子应对后,又道,“如今唯一需要担心的,便是硖石那一支敌军的回援了。”
      ——
      居巢水两岸夜雪簌簌,虽已转小,却是如雾如纱,将两军的炬火都掩映得模糊。
      姜攸宁在几名裨将的掩护之下拨马回转,自搏杀的前线退回中军,迎上了自后方赶来的萧望之:“情势如何?”
      “殿下……”萧望之作势捂住伤口平了平气息,方道,“后方乱局难止……不少羯胡与汉人……都……”
      “逃兵人数约有几何?”
      “恐有万余。”
      “……知道了。”姜攸宁暗自咬了咬牙,压下了心头的思绪,扬声道,“命各位将军稳住本阵精锐,不惜一切代价阻截敌军。”
      “可是殿下……”萧望之眸光晦暗,略微沉默片刻,又言辞恳切道,“乱象难止,若强行作战,只怕……”
      “我知道你想退入寿阳固守,但如你所言,乱象难止,此刻下令退兵只怕会激起更多新兵逃窜,无异于自寻死路——乐平郡侯想试试么?”姜攸宁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语,在说到此处时,右手不自觉地攥紧了错金佩刀的刀柄,“更何况,若龟缩入城,则硖石危殆,陛下危殆,这样的代价,你们也担不起。”
      “……末将明白了。”萧望之垂了垂眼眸,掩去了面上的讥诮之色,“殿下所言极是。”
      姜攸宁似也意识到方才出言不妥,略微缓了缓语气,诚恳道:“此战胶着,一着不慎便有性命之危,郡侯也请务必保重,切莫如方才一般轻敌。”
      “是。”萧望之反倒是愣怔了片刻,方才在姜攸宁拍马返回前线时应声行礼,“殿下……也请保重吧。”
      他最后瞥了一眼对方的背影,而后回身纵马,仍向后方本阵而去。
      在他的身后,姜攸宁握紧佩刀,策马迎上了前方的雪霰与刀光。
      长夜深沉,而寿阳城下,战火夤夜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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