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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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一、霜天晓角


      时逢多难之秋,新兴郡与洛都京畿间的这番公文往来便格外耗费时日。待得洛都的使者迎着苍凉的朔风快马入得新兴郡境内时,已是永定元年的十月下旬了。
      自昨日沿官道行过九原向北,原本崎岖的道路便一度渐有平缓之势。使者此刻展眼一望,便见此刻官道外的荒原之上似时有人匆匆来去,于远处的一座低矮茅屋前陆续聚集。
      使者素知并州一带流寇胡人横行,自是不做他想,他目光轻轻一掠后,便重又落在了寂寥无人的官道前方,扬手再次策动了缰绳。
      使者座下马匹长啸着绝尘而去,只带起一阵烟尘风沙飒飒地弥散开来,及至茅草屋前时,已如微风轻颤,几不可闻。
      而那茅草屋前,一干羯人正围于一处,窃窃私语着遥望不远处荒野之上相对而立的丘穆陵与乙弗利。
      “既然大哥有意与那些汉人修好,又不愿居于副贰,那便依照我们羯人的规矩,比一场。”乙弗利抬手擦拭了一番弯刀,以羯族胡语悠悠地开口,“弟虽武力不及于你,也当全力以赴。”
      他说罢,有意无意地抬眼望过四下里围拢的羯人部下们,目光最终在人群后的林崎身上停驻了片刻。
      此时林崎正抱剑倚坐于茅屋檐下闭目休憩,毫不在意身旁那些羯人们异样的目光,全然便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做派。
      “这便是二弟的决定么?”丘穆陵亦是缓缓抬手扶上刀柄,却是沉默片刻,道,“若是一切如族中旧例,便是生死自负。我不过提议与城中汉人和解,何至于此?”
      “大哥自出得牢狱以来,倒是越发学会了那些汉人的话术。”乙弗利自是不为所动,冷笑道,“做汉人的走狗,便如此有趣么?”
      “不过是另寻解决之法,何至于如你所言?”丘穆陵轻轻地摇了摇头,却也不再争论,只蓦地拔出了佩刀,“罢了,皆如旧例吧。”
      林崎亦是在此刻悠悠地睁开了眼,不紧不慢地起身行至人前,好似也只是好奇这二人争斗的结果。
      猎猎长风之中,那二人已是各自执刀上前,战作一处。羯人之间流传的刀法本就是强横暴烈、了无花招,如今二人又是身在旷野,此情此景之下一应策略俱是无用,唯有以身手一决高下。
      场中正是身形腾挪火花四溅,砰砰的金石之声灌耳而来。林崎却是于一旁看得真切,不论力道亦或技法,乙弗利皆是远不及丘穆陵,这一场比试绝不会持续太久。
      他微微眯了眯眼,不知是想到了何事,竟是流露出了些许迷惑的神色。
      那一边,二人缠斗良久,终是乙弗利当先显出力竭之象,踉跄着退了数步。丘穆陵挺刀直直上前,却不曾乘此时取其要害,只是在与他堪堪错身而过时低声叹道:“到此为止吧。”
      “到此……为止?”乙弗利亦是一叹,身形略微顿了一瞬。
      察觉到他的这般动作,丘穆陵便也有了收手修好之意。
      却不料乙弗利在这片刻的喘息之机中猝然扬刀回首,迅疾如电的一刀已是在众人一眨眼间斜穿了丘穆陵的心肺。
      “大哥……”在周遭一片惊呼之中,乙弗利微微侧首看向了神色由惊愕渐转委顿的丘穆陵,少见地垂下了眼眸,低声叹了一口气,“我们早已没有回头的机会了……可叹你却从不曾看透……”
      而后,他蓦地将弯刀拔出,带起一阵血雨四散飞溅。
      围拢于四下的羯人们在片刻的寂静与私语后,爆发出了一如既往的欢呼之声,庆贺此刻“新首领”的诞生。
      林崎颇有些讥诮地低低哂笑了一声。
      而乙弗利在四下里的羯人意欲动手擒住林崎时,忽地扬声喝止,又以汉人官话笑问:“此为我羯族旧例,生死自负,林公子可有异议?”
      “在下不过代为卢氏来使,自是尊重阁下族中决断。”
      乙弗利与林崎在对上目光的那一瞬,俱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而中天之上,原本便昏暝无光的赤日正向西缓缓隐入层云之后。
      ——
      使者沿官道策马行经谢氏别院左近时,天色已至午后。
      谢长缨久不见谢徵归返,索性动身步出别院正门,却见那洛都的使者已然急急地扬鞭策马向着云中城内的方向而去,唯有谢徵默然立于原地,眉头微锁垂眸看着那一纸告身与敕牒。
      “堂兄?”谢长缨在瞥见敕牒时心下已然有了揣测,因而问道,“洛都下了调令?”
      谢徵一叹,一面摆手示意她一同回府,一面将那敕牒收起,只将告身递与谢长缨,道:“正是。”
      谢长缨接过后徐徐展开那卷告身,只见其上赫然书曰:
      “敕:并州护羌校尉谢徵气质端和,艺理优畅。早阶秀茂,乃列士林。见义为勇,登高能赋。擢居品位,咸副才名。右可试定北军宁朔将军,兼领并州雁门郡守。
      “永定元年十月十四。中书监录尚书事成都郡王使中书侍郎宣。”
      谢长缨不再看此后那一长串尚书省诸官的印鉴,只将那告身交还于谢徵,言语之间亦难免疑虑:“以一人同时领一郡的军政之权,这是前朝末年乱世时方才有过的旧例——不妙啊……”
      “如今京畿之地诸王纷争,并州又有胡人作乱,依照战时旧例行事,也未尝不可。”
      “纵然不言这些遥远之事,堂兄虽可谓高升,但这一纸任命未免来得有些蹊跷……方才那使者可曾说过什么?又或……他有何异样?”
      谢徵仔细回想一番,道:“他并未多言。不过……我仔细瞧过他所携一应文书规格,三省所出的敕牒告身唯此一份,送去城中的,似应是吏部的通告文书。”
      “如此说来……”谢长缨听得此言,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云中的方向,讥讽似的笑道,“那位还当真是枉与他人做嫁衣了。”
      谢徵自是无心打哑谜,直白道:“想不到成都王竟宁愿自洛都另派他人接手新兴郡事务……只是不知卢冀得了此等消息,又将如何作想了。”
      谢长缨一时沉吟不语,末了低声道:“或许……我该去城里看一看?”
      “你未必便能改变什么。”
      “洛都的这番任命绝不寻常,眼下并州形势如此,倘若成都王只意在息事宁人,选择卢冀接手方为上策。”
      “你想设法探一探他们的口风?”
      “正是。”
      “……也罢。”见她思虑既定,谢徵也不便再拦,只道,“你设法隐匿行迹入城便是。”
      这一番话却是让谢长缨再次默然:自月初至今,因城中隐匿的羯人始终不曾被尽数消灭,城门盘查便仍旧十分严格。
      也正是在此时,二人身后有看门的仆从疾步跑上前来:“二位,门外有客来访。”
      谢长缨闻声回首,却见一顶简朴无华的青油布马车恰恰停在了府门外,寒风中微微扬起的帘幕之上,正绘着繁复的卷草纹徽记。
      “……风氏商会?”
      ——
      待洛都的使者入得城来,向郡府交付过吏部文书时,北地的天穹之上已是日色西斜。
      “使者一路奔波,不妨便在城中歇息几日,待新任郡守交接过一应事宜后,再启程南下复命如何?”郡府官署之中,卢冀看过吏部的通告文书后,神色倒依旧是微笑着镇定如常,仿佛全无失望之意,反倒是热络地向着使者笑道,“寒舍虽不及洛都勋贵府邸考究,其间仆婢陈设却也聊可解乏。”
      他说罢,便将一应文书收拢系好,交与一旁侍立的书佐由其归入卷宗库。
      使者自是婉言推拒道:“这如何使得?我听闻新兴郡这一月来皆是仰赖您定计决事,如今若再劳烦于您,难免失礼。”
      “阁下为天下事四处奔波,老夫也不过尽地主之谊,又岂来‘失礼’之说?”卢冀了然笑道,“更何况,云中之地近于边陲,如今还需向阁下讨教一番中原‘趣闻’。”
      所谓“趣闻”,自然便是当今京畿之地的局势了。
      使者原本亦是疲于奔波,加之近来乱象频仍,便尤为怀念昔日洛都奢华风雅的名士集会。他听得卢冀这番暗示,自然也不再推脱,只是应声道:“既如此,便有劳您费心了。”
      “无妨。若是阁下有意了解一番郡中之事,老夫还可邀几位郡府官员并世族子弟同乐。”
      “这自是客随主便。”
      卢冀与洛都使者就此闲谈着先后离开了郡府官署。而另一边,先前接过了吏部文书的书佐也已行至卷宗库虚掩的门前,三叩门扉后仍不见主记史应声,便也唯有推门而入。
      他循着记忆与各处书架之上的签子,仔细寻找着理应放置此类文书之处,却不意蓦地险些撞上自卷宗库深处走出的苏敬则。
      “……苏郡丞?”书佐自是难免惶恐地低了低头,当先道,“下官奉卢家主之命前来归档吏部文书,原想将文书交与主记史,来时却并未见他,因此才……”
      “自那位主记史殒命于月初的羯人之乱后,此处暂且无人接任,故而错不在你。”苏敬则在片刻的讶异过后,便重又谦和而得体地笑了起来,“交与本官便可。”
      “……是。”
      书佐闻言,忙不迭地将文书交与他手中,而后自然也不敢多问其他,立即便要告退离去。
      “不必如此慌张。”苏敬则忽地笑了一声,语调依旧温和,了然地解释着,“前任郡丞遇害的案子今日方才彻底了结,本官也不过是来将一应卷宗归档罢了。”
      此案在审过齐府之中几名不及逃亡的亲信后,很快便已真相大白:
      八月初时齐仲膺察觉了前任郡丞私下调查之事,便以复核典农事卷宗为由,引其入府意欲利诱。只是不料这位郡丞偏是个公正之人不愿同流合污,双方争执之下,齐仲膺及其亲信便失手缢死了对方。
      正因事发突然尸体难以稳妥处理,齐仲膺方才依着以往处理姬妾的法子,又将男尸埋入经年的几具女尸之下用以混淆,草草做出了这番掩饰。
      若非齐仲膺死于兵乱,只怕纵有人察觉那日府中有异,也只当是齐仲膺又残害了一名买来的姬妾而已。
      “是,此案近日在诸同僚中已传得沸沸扬扬,下官自然明白郡丞辛劳。”书佐不由得轻轻舒了一口气,退步而出,“下官还需向郡守复命,便暂且告辞了。”
      苏敬则颔首目送他离去,一面重又回身向着一处略显偏僻的书架走去,一面解开系带缓缓地展开了这卷薄薄的通告文书。
      他的脚步倏忽一顿。
      文书之中的通告之语其实再简单不过:
      “廷尉寺卿孟琅书,将试并州新兴郡守,兼领郡中军事。或将于下旬就任。”
      他无意识地攥住了文书的天轴,眸光已不自觉地沉了下去,唇畔素来温和的笑意亦是缓缓淡去不见。
      但这一切也只不过是一瞬,苏敬则随即又是神色如常地举步行至书架前,依照旧例取过笔墨做了记录,便将文书收入了架上。
      他正待离开卷宗库时,已是有人又一次地叩响了卷宗库的门扉:“苏郡丞,晚间家主将留使者于府中宴饮叙事,也邀请您一同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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