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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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百一十六、沉彩飞光


      此后两三日间,谢长缨自是着人仔细探听了一番秣陵城中的诸般风雨,而慕容临虽遣了亲信前来慰问,却也只说待大朝会过后再行商议其中详情。谢长缨料定慕容临是因着卫陵阳与台城的密切关联,不便在此等非常之时招惹争议,便也索性耐下性子,留在府中静静地等待起来。
      嘉安五年六月初五,太极殿中例行举行百官大朝会。而正在此日寅时,自荆州快马入京的使者便带来了襄阳边境的战报——昭国镇南将军元海领兵出新野,已配合其南乡郡驻军合力攻克房陵,新城郡守钟晔被迫领兵东退前往襄阳,与当地驻军合兵固守。
      当荆州使者于太极殿上道出此事后,朝中文武自是满座皆惊。慕容临冷眼瞥过颠中朝臣,乘着他们尚在各自惊疑之时,便已然执笏进言道:“陛下,昔日索虏肆暴,致使河洛荡覆,中朝崩裂,今伪帝竟未知餍足,集百万之师进逼江淮,图谋南都。当此之时,唯有竭天下智力,与众共济,否则如旧都陷落之祸行将不远。”
      殿中众臣思及传闻中姜昀于青、冀二州所行的检籍之法,皆深恐昭国铁骑再度南侵,故而其中虽有不满于慕容氏之人,亦深知不当在此刻生事,纷纷交口附和起来。
      桓修因与湘州刺史桓佑时有往来,心下深知此战不易,便在众臣应和之时进谏道:“陛下,此固为危急存亡之秋,度支部亦当倾力襄助。然如今荆州边境之敌仅为伪帝前锋,淮水及巴蜀一带或亦难免战事,其间形势瞬息万变,不可不小心应对。臣斗胆僭越,请陛下与诸公尽快定下各处兵马所需辎重粮草,以便度支部早日核算调度。”
      “桓尚书所言皆为当下紧要之事,何来僭越之说?”卫琰揉了揉眉心,似有几分倦意,“今戎狄侵陵,襄阳告急,其间民所疾苦,朕亦共之。临贺郡侯既出此言,不知可有行军应对之策?”
      他说罢,便拨手令内侍往薰炉中再添一丸苏合香。此刻正有穿堂风过,挽起袅袅烟色氤氲弥散,一时之间殿中的薰香更为馥郁了几分,而卫琰的面目亦是隐在其中,不甚真切。
      慕容临施施然行礼,自谦道:“陛下,如今驻守边境州郡的多为久经沙场之战将,应对此战自不须有太多调动。臣心下虽有大致的设想,但毕竟久居京城,若要决断,便仍需听一听边境各位将军的见解。”
      一旁的朱明允原本正暗暗端详着二人的神色行止,听得此言,便恰到好处地开口道:“陛下,南兖州刺史荀峤、湘州刺史桓佑与豫州刺史陈却近日里皆派了使者入京,如今正在客馆或府邸中听候圣旨调遣,坐镇江州的谯王亦已委派其世子赶往秣陵。”
      而此言一出,便又有数人附和。
      “如今战事紧急,临贺郡侯若已有合适的应对之策,朕也自不会踟蹰不前。”卫琰抬眸虚望向方才开口的众人,最终仍定在了慕容临的身上。他以目光缓缓扫过他的三梁冠、青朱绶、水苍玉,最终停留在他怀风而鼓的广袖之上,虽是一笑,那笑意却又不达眼底,“各州的将军皆已派了使者入京,京畿一带的将领亦多留守秣陵,临贺郡侯自可放心与他们商谈战略,不必顾忌其他。”
      慕容临在他再次开口的瞬间略微抬了抬眼眸,显然也已察觉到了对方的目光,却又旋即恢复了了无破绽的谦恭模样:“此事以往未有先例,臣谢过陛下通融。”
      所谓“未有先例”自然并非实情,只不过以往绕过帝王先行议定军政的皆是洛都诸王与王肃这等乱臣,慕容临自不会以此类人等自比。
      苏合香在御座左右氤氲升腾,卫琰嗅了嗅其中醇厚的辛香,而后轻描淡写道:“不过,临贺郡侯当知战局不会等待朕与诸卿,故而三日之内,郡侯若定了战略,便去太极殿西堂与朕详谈吧。”
      慕容临沉声行礼:“臣领命。”
      卫琰淡淡一颔首:“诸卿若无他奏,便退朝吧。”
      廷下臣工皆口称颂词,在肃穆的雅乐中次第退出了太极殿。
      ——
      殿外正是日光明澈,流云如丝。
      在沉默地冷眼旁观过整场朝会后,苏敬则在百官班列之中走下太极殿,而后径自循着一旁的御道向中书省官署而去。只是他尚未走出太阳门,身后便已有人趋步追了上来,低声开口:“崇之。”
      “……长宁?”苏敬则闻声顿足,略有些警惕地瞥了一眼各往官署而去的众臣,见并无人在意此处的动静,方道,“想来慕容先生在三月雅集之时已然与你说过相关之事,你若还有不明之处,只怕我也无从解答。”
      “与此无关。”顾宸晏犹疑了片刻,复又低声道,“今日陛下的状况有些奇怪,不是么?”
      “若说态度,陛下往日里便是这副置身事外心思难测的模样,但若说其他……”苏敬则轻叹一声,继续说道,“苏合香味甘性温,主通窍开郁,治气厥惊痫,令人无梦魇。自陛下登基以来太极殿薰香中便常有苏合香与诸多药效相近之物,只是今日用量尤甚。”
      顾宸晏沉沉一颔首:“前些年你多在地方,想来不曾留意到陛下每抱恙时便用此香,只是往日里用量的确未曾如此。偏偏是在此时……”
      苏敬则轻轻地摇了摇头,待与他出了太阳门后,方才低声应道:“我不知这台城宫闱中有何秘事,但也知晓陛下尚且年轻膝下无子,孝元皇帝尚在人世的子嗣也大多驽钝。若宫中偏偏在前线酣战时生了隐患,只怕各方世家对继承大统的人选皆有异心,胜负便难说了。”
      顾宸晏默然良久,方道:“我所担心的便在此处,只是此等想法……又终归难以明言。”
      “此事我们想得到,陛下自然也不会了无准备。他既信得过吴郡顾氏,届时你留在秣陵,便有机会寻见端倪。”
      顾宸晏忆及嘉安三年春时卫琰对他说过的些许话语,便暂且略过了他话语中的第一事,只好奇道:“你怎知慕容先生希望我留在秣陵?他与你提过?”
      “慕容先生何曾多言他人之事?我也不过是猜测罢了。”苏敬则笑着摇了摇头,“我自然不知他打算如何调度京中人手,只是能够猜到他或许不敢贸然离开秣陵,而届时在京中,以一人之力,也绝无压下一切变数的可能。”
      “……你打算去前线?也是,你与边境的数位将军都曾有过共事,配合得也都可算是尽善尽美。”顾宸晏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言下之意,不由得微微驻足,“此战艰巨犹胜以往,你若打定了主意去前线,想来也是无人拦得住的……便一切小心吧。”
      “届时这秣陵城多半亦为是非之地,长宁也务必慎重其事。”此刻二人已然行近中书省官署,苏敬则听得此言,便也侧目向着他一颔首,又道,“御史台的方向似乎并不在此处,长宁,莫要误了时辰。”
      ——
      六月的风携着燠热的暑气,在连日的晴朗过后,为秣陵送来了一场急雨。这一夜雷声隐隐、风雨潇潇,及至天明时分方才渐有止歇之势。
      卫琰用过早膳于太极殿西堂中坐定时,已有内侍来报说临贺郡侯请求入宫觐见,他略微思忖了片刻,便应允下来。不过多时,慕容临便在那内侍的指引之下穿过复道连廊,来到了西堂之外。
      彼时檐外细雨断续而落,卫琰尚在垂眸沉思时,便听得廊上的脚步声在跳珠碎玉般的水声中渐次行近。他旋即收了收心绪,抬眼看向引路的内侍时,已是恢复了平日里略带青涩的安宁与平和:“既是临贺郡侯来了,便赐座吧。”
      而慕容临自是不废礼数,行礼谢恩:“谢陛下。”
      内侍应声引了慕容临在案桌前入座,而后便垂眸趋步退出了西堂。
      “臣已将此战拟调动的将领与兵力定下,还请陛下过目。”待内侍退去后,慕容临便将手中的奏疏递上,肃然道,“臣以为,如今有各方将军的鼎力配合,完成前期的兵力调遣并不算难。”
      “覆巢之下,岂复有完卵?临贺郡侯与诸位将军皆是明理通达之人,朕自会依照此疏,令中书省拟定诏令。”卫琰说话间已然大致看过了奏疏中所言内容,目光在留京官员的名姓间顿了顿,而后抬眼向着慕容临颔首道,“朕倒是不曾想到郡侯会决意留守秣陵,不过如此一来,倒也解了后方无重臣坐镇监察各方的窘境。”
      “臣不过侥幸多历一朝,如今亦只望以萤烛末光增辉日月。况且京中仍有顾太宰、荀太傅等高风亮节之士坐镇,想来定不会再生差池。”
      “朕前日里仔细看过度支部递上的奏疏,其间明言了大宁内帑收支及试行新政的诸州郡的情形,新政虽利国库,却也未必足以支撑边境各地长久为战。但郡侯想必也明白,此战非以往的一时之争,若务小求速,则难成其大。然顾氏耿介不群、荀氏持中守正,他们在别处自是泰山磐石,但若论在此事之中斡旋各方维持军需的能力,便未必及得上郡侯。”
      慕容临却是对他这番了无异议的态度颇有几分讶然,片刻后方避席行礼道:“……臣不敢当此赞誉,入帷幄之中,参庙堂之上,自当为主尽规以谋社稷。”
      “届时便要劳烦郡侯与桓尚书为此费心了。”卫琰笑了笑,不再深言,转而问道,“朕观奏疏有一事不明,郡侯既断定西藩二镇与淮水渡口皆为此战关键,不知依你所见,昭国会将更多的精锐压在哪一方?”
      慕容临凝眸沉吟了片刻,终是轻轻摇了摇头,并未下定论:“如今荆州虽已生战事,却还不足以推断出他们的战术布局。此事……臣亦是不敢妄断。”
      “无妨,只因朝中百官似大多认定荆州为敌军主力所在,朕却总觉得有几分不寻常,故而今日便多问了这一句。”卫琰笑了笑,“原来郡侯也仍不能断定对方的战术,倒也难怪郡侯调了玄朔军驰援淮水,又将苏侍郎派往此处协助。”
      慕容临亦是笑道:“陛下,淮水防线的调动都是那几位自己的决断,臣以为豫州一带的防守的确稍显薄弱,仅调遣徐州军前去恐有不足,而苏侍郎以往也曾数度与边境守将配合应战,自然并无不可,便应下了此事。”
      “原是如此。”卫琰若有所思地一颔首,又寻了奏疏中的几个疑难之处,以请教的口吻细细询问过慕容临,末了凝视着他面上的神色,说道,“只是玄朔军虽驰援淮水上游诸镇,南兖州的淮水边境终不可太过疏忽。荀将军请求调去前线的兵马未免多了些,即便是想请留守徐州的驻军代为照看,终归也是不便、不合律例。”
      听得卫琰提及玄朔军兵员数目之事,慕容临眼睫微微一动,随即却是顺势作出一副思忖斟酌的模样阖了阖眼,而后微笑称是:“陛下所言甚是,玄朔军如今总兵力不过七万,至少也当留下三万人马留驻南兖州边境。”
      卫琰略微扬了扬唇角,却又补充道:“徐州军亦然。昔日的淮北之失仍旧历历在目,你们双方虽是忧心国事,却也莫要太过冒进。此番调动后淮南前线所缺的兵力,便命豫州的陈将军和江州的谯王再略帮衬些,想来荀将军与谢将军也会明白朕的心意。”
      慕容临长揖道:“陛下饥溺为怀,臣等自不会不明。”
      “郡侯若觉得此法可行,朕今日便如此交付中书省草拟诏书了。”卫琰说到此处,复又含笑道,“不知郡侯今日可有公务要事?以往荀太傅并不教习过多沙场之事,此刻阴雨扰人行路不便,朕也正想向郡侯请教一二。”
      慕容临微微垂眸,神色不明:“臣自当领命。”
      见慕容临应允,卫琰便又仔细请教了些许关乎昔时淮北与巴蜀战术的问题,约摸一个时辰后,二人方才乘着雨声止歇各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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