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三百一十一、急景凋年


      待时序走到这一年的十一月时,当大宁北境的争端终归于平静,姜昀亦是在留了万余兵马戍守长安后引兵东还,又对徐州一役的胜负得失各行赏罚。未几,昭国大将军白崧自西域车师四国之地班师,又留五千兵马于关中。
      自此,九州之间的兵戈扰攘便暂告一段落。无论宁朝也好,昭国也罢,甚至是边陲的西域诸国与漠北社仑部,都重新回到了相安无事的时局之中。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嘉安三年十一月中,卫琰亲拟的分置侨州的诏令正式自中书省而出。自此,宁朝自徐州分置南兖州,位在广陵郡之间,自扬州又分置南徐州,位在京口、毗陵之间。而护军将军荀峤正式都督南兖州诸军事,又以中垒将军谢明微领监军事之职,余下有功将领皆有升迁。
      诏令颁布之日,荀峤与谢长缨于太极殿上叩首领旨,耳畔是中书省通事舍人朗然的宣诏之声:“云雾既除,皇极载清,然强寇未殄,劳役未息。朕承祖宗洪基,惟惧不能允厘天工,克隆先业。今以护军将军荀峤为兖州刺史、都督南兖州诸军事……”
      这日朝会散后,谢长缨趋步走下太极殿前的长阶,展眼时唯见天高云远,岁暮天寒。
      十二月,玄朔军半数以上的主力自此由京口迁往广陵,只在天权苑中留了常驻的将领官署。
      当一众玄朔军将领登上楼船渡江北上之时,谢迁迎着江风微雨走上甲板,来到了季沉谙的身侧,微笑道:“季长史果真仍是玄朔军的季长史。”
      季沉谙倚阑远眺着雾雨间的江岸,听得此言,便也微微侧目,含笑颔首:“是啊……无非是由军中司马长史转做了将军府长史。倒是下官该改口唤你一声‘谢将军’了。”
      “日后,晚辈仍需季长史多多提点。”
      扬子江上烟水浩渺,细雨迷蒙,凝滞的层云之下,一行楼船破浪驶向江北。
      无论洛都亦或秣陵,这一年岁末元旦的大朝会依旧辉煌肃穆,百官衣紫服朱鱼贯入朝,在炯炯高烛熠熠明灯之间,恭祝着各自的帝王迎来了又一年岁正。
      正月十五日夜,江怀沙仍旧是孤身坐在洛都宅院屋顶,极目远眺着城中那好似与他全然无关的繁华烟火。
      “呵……”他极轻地叹了一声,正欲翻身跃下屋檐时,却是冷不丁地被人拍了拍肩。
      江怀沙警惕地抽身侧目,却正见秦镜幸灾乐祸似的笑着收了手:“我就知道,你小子专会给自己找不痛快。”
      他愣了片刻,也是在这一瞬,远处的市坊之间有绚丽的烟火骤然升空绽放。
      而这一夜,苏敬则仍在新安郡宅邸的书斋之中与陆希声推敲着郡府诸事,而高墙外的街市间凤箫声动,香车辚辚,当中却忽有笑语之声盈盈而来。
      他循声抬眼望向窗外,便见苏韫之身披红氅踏雪而来,向二人轻快笑道:“我的好兄长既然无暇回家团聚,那我也唯有受累,来这新安郡走上一遭了。”
      苏敬则含笑应答起身,而陆希声难得局促地移开了目光。
      夜风骤起,吹动细雪纷飞。
      嘉安四年的早春就在这样的宁静中悄然而至。
      二月,漠北屡有天灾,被诛灭的昭国中山王旧部亦蠢蠢欲动。于是将将在洛都歇了不过一两月的白崧再次上书,请求移镇晋阳,以平事端。
      临行之日,姜昀携禁宫亲卫千人一同送行,直至邙山侧畔。白崧勒马回首时,正可见远处宫阙飞檐间隐有残雪迤逦,而长天之下,宫墙外的洛都北郊却已在料峭寒风中生出清浅诱人的绿意,于霏微细雨间悄然拔长。
      他旋即收回了目光,垂眸向身侧并辔之人行礼道别:“时辰不早了,陛下也请尽快回宫吧。”
      姜昀极目望向北方天际:“此去晋阳,维岳还请务必保重。”
      “……陛下是在担心什么?”
      “无事。大约是因子游与你分守南北,而朕在洛都时难免会忆起当年。”
      白崧默然一瞬,随即明白了眼下洛都士族勋贵的蠢蠢欲动:“陛下无需担忧,待臣将北境诸事安排妥当,陛下便可随时诏令臣南下回京。”
      “朕自当静候佳音。”姜昀笑了笑,白崧却总觉这笑意颇有几分不达眼底的复杂,“维岳,时辰不早了。”
      白崧回过神来,于马上长揖拜别,而后传令领兵向北行军。
      只是当他领兵纵马走上官道后,回首时却好似仍能在这一日阴雨连绵的天幕尽头,望见锦袍玉冠的帝王端坐马上停驻原地,眸光一抬,便是破云碎月,长空欲曙。
      当日如此,往后多年亦是如此。
      四月,昭国中书省下发皇帝诏令,因盱眙战败而遭贬谪的萧子平复领原职,仍引兵驻守淮北城池。
      只是无人知晓,这一道命令在传出洛阳宫前,曾被姜攸宁压在了含章殿的书案之上。
      “陛下,盱眙一战至今不过半年,兰陵萧氏既未有战功,便不当领受此恩。”
      彼时姜昀只是轻轻摩挲着诏令的一角,徐徐发问:“那么元祈以为,以如今国中的情势,中原士族间又有何人能够暂且制衡诸胡勋贵?”
      姜攸宁一时默然,良久后终是放开了手,低声发问:“臣明白陛下的难处。但……如此能拖到几时呢?”
      “新政难行,便唯有暂且拖延。”
      “没有其他选择么?”
      而他自然得不到肯定的答案。
      五月中,昭国太行山以东大旱。而在后世的史书之中,史官们难得地在一句“大旱”之后,又添上了些许褒扬之辞——宣烈帝遂减膳撤乐,命后妃以下悉去罗纨;开山泽之利,公私共之,息兵养民,自此旱不为灾。
      六月,巴蜀氐人于成都起兵,据守益州之地的两国边境,双方朝廷闻讯后,难得一致地将此事按下不表。同月,大宁鄱阳、东阳二郡有数名官员主动上书请辞归乡,朝廷未作挽留,另起用越地新秀士族的子弟补入郡府为官。朝臣以屡次出入帝寝为由弹劾太宰、嘉兴伯顾荣僭越职权,未果。
      七月,昭国诸方宁定,姜昀令秘书省与太史署编纂修订国内律历志书并前朝散轶典册,特诏骁骑将军秦镜之妻裴照容入万书楼,协助编纂天文志一书,闲时仍兼训诂宫中女眷。
      七月末,玄朔军奉命征募扩军,南徐、南兖之流民帅闻讯,皆应募入伍。治书执法顾宸晏携皇命北上广陵,督促玄朔军操练新兵选拔骁勇。
      彼时江畔夕景欲沉、群鹤寒啸,自营中望楼之上远眺,便可见扬子江上舳舻相接,长波天合。顾宸晏尚在出神赏景之时,一旁的谢长缨便已漫不经心地开了口:“听闻前些时日有人弹劾顾太宰?”
      “无稽之谈罢了,臣子出入宫禁及其所议事项皆有文书明载,顾氏自然问心无愧。”
      “不打算顺势查一查对方的目的?”
      “无非朋党攻讦而已,我身在御史台,若着手去查,便多少犯了忌讳。”
      “这倒也是,既未到迫不得已之时,的确不便与朝中人闹得太过难看。”谢长缨便也知趣地不再多问,转而朗然笑道,“长宁,依你所见,南兖州风物如何?”
      “侨民将帅骁勇强劲,殊异江南。”
      “毕竟是常年与边境乱兵打交道之人,便是在应募入伍前,他们也早已有了不少经验。陛下传了这样的诏令,是对来日局势有了什么预感么?”
      “……或许吧。”
      顾宸晏轻叹一声,极目望时,正见江水吞吐着百川万壑奔流远去,翻卷的浪潮激起雾色轻烟,却又于八表之间尽归野尘。
      十一月,宁朝吏部对百官例行岁考,除却寻常的擢升裁撤外,又诏嘉安二年末时领命往新安郡试行新政的一干官员年后回京复领原职,另擢升地方孝廉补缺。尚书郎陆希声辞谢不受,仍领新安郡丞之职。
      十二月,昭国朝堂亦行京察,百官依律各有陟罚,稍稍纾解了国中诸方大族并各族人等于暗处的纷争缠斗。白崧平定北疆一带的隐患,姜昀却久未宣诏其回京,只命他领并州军事镇守晋阳,一时引得四方暗暗揣测。
      此后,宁朝嘉安四年,亦即昭国建元三年,便在这纷繁暗涌的平静之中走到了尽头。
      到得又一年上元之日,秣陵的街市间仍是一派玉壶光转,鱼龙乱舞。卫陵阳在街边的笙箫中轻轻撩开马车帘幔的一角,便见秦淮河两岸千门如昼,星月浮天,士子仕女夜游其间,于河桥之上焚香燃灯,各自祈愿。
      “殿下若有兴致,不妨前去一观。”
      卫陵阳闻声回首,见闲坐于车内的慕容临亦是看向了窗外的河桥灯市。她却是略微摇了摇头,收拢心下思绪含笑道:“不必了,如今可不比以往。若是回府的时辰晚了,只怕珺儿又要哭闹。”
      “殿下既是心系于此,那我便吩咐车夫就此转道回府吧。”慕容临闻言亦是闲然一笑,不减往日的慵懒华贵,“毕竟府邸临河,在那里布设些许河灯烛火,想来也颇有闹中取静的意味,珺儿定然也会喜欢。”
      卫陵阳只觉对方的笑意之中仍旧含着几分难以揣度的意蕴,却也并未流露出丝毫异样之色,如这长街香车之上的每一位贵女一般,噙着温和的笑意颔首称是。
      于是车马在道中转往乌衣巷而去,一路漏下暗尘随马、秾香苒苒。而道旁河畔如织的灯影与人潮中,时月风正领着玉流瀛穿行游赏于华光流彩之间。
      此刻时月风微微侧目,冷眼望着长街之上的车水马龙:“正月初一时东风道长贞得一卦,观之颇为有趣。”
      玉流瀛亦是驻足看来,好奇道:“不知是何卦?”
      “否卦,上九第六爻。”时月风收回了目光,举步向河畔的阑干走近数步,眺望着秦淮河上的画舫游船,“上九倾否,先否而后喜。”
      “否终则倾,何可长也?此处之‘何可长’者,又究竟为何呢?”
      “东风道长自然并未解卦。”
      “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其中幽微之义,东风道长无论是否道出,其实也并无不同。”玉流瀛也并不执着于追问其中深意,只是笑了笑,径自缓步前行,“世人与物相刃相靡,常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然其行仍尽如驰而莫之能止。时姐姐,你我即便立于清溟观中,也总有不能免俗的一日啊……”
      时月风略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亦是旋即走上前来,仍旧与她并肩漫步而去。
      这一夜灯月辉照,星河明淡。天地逆旅之间,无数过客在这一刻驻足静赏,又在月落参横、红灺灯残之时各自散场,步入渺然的前路。
      这便是宁朝嘉安五年的早春。
      日月既往,不可复追。
      当谢长缨在如尘的春雨中再度踏上蒜山渡的码头时,心下率先浮现出的,亦是这样的一句话。
      “公子,临贺郡侯已在南山之畔安排了此次雅集的迎客仆从,只需自此循着官道前行数里便可。”
      暮桑已从天权苑附近的宅邸中领人前来,妥善地为谢长缨安顿着行装。
      “知道了,这便送我过去吧。”
      谢长缨微微一颔首,抬眸望向了京口的十里青山。
      这是宁朝嘉安五年三月十五,桐始华,虹始现,而万方变数,皆由此生。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8002949/312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