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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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百零四、日落潮来


      这一日已是黄昏,淮水在流经临淮郡的破釜塘后,便卷起锦簇的浪潮,承着残阳漏下的万顷碎金,奔涌着东流而去。
      盱眙处淮水南岸,毗邻破釜塘,为淮水下游渡口要冲。此刻盱眙城头的雉堞之间,士兵们转身向列队而来的同袍行了个军礼,而后和着远处钟鼓楼上沉沉的钟声,在昏昏暮色中如常地交接起了城墙之上的防卫事宜。
      时值寒秋,又逢薄暮,城下水畔雾色渐起,在西天最后的残霞下弥散出一片苍然的溟濛,遮蔽了渡口之上停泊的战船。到得城上渐次挑起灯火时,自此极目远眺,便唯见蒲苇冥冥、雾锁烟迷。
      也正是在这一片迷离的秋雾之中,有北岸的战船列阵而下,悄然地将藉车上的巨石与涂满磷粉的弩箭对准了宁朝战船停泊的方向。
      空寂迷离的天地之间,忽有一行飞鸟清唳着急掠而过。
      ——
      自瓜洲渡循着邗沟的方向北上淮阴,一路皆是水草丰茂、河道纵横,谢迁循着官道纵马行至日落月升之时,方见一道淮水横亘天际奔流向东,而南岸的军营依旧旌旗猎猎,人马喧嚣。
      谢迁如常策马回营,在将战马交与马曹的士兵后,便疾步赶往了谢长缨所在的主帐。待他掀帘而入时,正见谢长缨与季沉谙凝神商讨着近来的战事。谢迁知趣地并不打搅,只是立在门畔静静地等候着。
      “这几日里接连骚扰淮阴渡口的敌军暂且退回了北岸,派往彭城的斥候也在今日清晨回来了,据他们所说,昭国青州军的主力已动身向布防稍弱的临淮郡方向进发。此外,司州有传闻说,昭国伪帝在洛阳宫中遇刺,此事不论真假,都证明昭国内部有了不小的分歧。”
      谢长缨若有所思地听罢,颔首笑道:“昭国的内政……我们只管静观其变便是。倒是他们的青州军那边,算算时日,此刻也该抵达盱眙城下了,一切倒是都在预料之中。”
      “毕竟玄朔军在淮阴严阵以待,他们若想在徐州地界继续挥师南下,突破口便只在盱眙。”
      “野心还真是不小……我倒是越发好奇他们此行的目的了。”
      说到此处,她却是蓦地抬眼看向了谢迁的方向:“怀真来得正是时候,不知秣陵那边有何旨意?”
      谢迁应了一声,走上前来入座:“他们自然没有驳回的缘由。不过朝廷的使者想必还有一两日才能抵达淮阴。到那时么……”他说到此处,了然地摇了摇头:“临淮郡可不曾做好迎接敌军主力的准备,待我们依照规矩再去联络临淮郡时,恐怕的确大势已去。”
      谢长缨悠闲地笑了一声:“可玄朔军自始至终皆在依照律例行事——就好像临贺郡侯与江北都督的移防一样。”
      “那么接下来呢?谢将军如何安排?”季沉谙抬了抬眼眸,看向谢长缨,“你想必不会当真放敌人兵临扬子江。”
      “为何不会呢?”谢长缨漫不经心地反问了一句,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番季沉谙疑惑而复杂的神色,良久方才解释道,“至少,也该将慕容家的势力从江都逼出去。自盱眙南下用兵,粮草辎重必走中渎水,也唯有走中渎水。若是昭国的青州军急于求功,这便是致命的弱点。”
      季沉谙笑了笑,好似已经明白了什么:“这很冒险,不过,末将会服从谢将军的调遣。”
      “季长史聪慧,这几日玄朔军暂不会有行动,不妨预先去查一查中渎水一带的情势。”
      “知道了,末将这便去安排。”季沉谙站起身来,向二人道别,“谢校尉想必仍有要事,二位慢聊。”
      谢长缨微微颔首,起身目送着季沉谙离去后,方问道:“怀真此行应当顺道去过了天权苑,那里近来如何?”
      “一切都好,荀将军毕竟老成持重,当此之时,自不会无端生出枝节。得益于他在朝中的斡旋,临贺郡侯暂未对广陵郡起疑。至于阿遥么……”谢迁说到此处,忽而忍俊不禁似的笑了一声,“我看他的确是耐不住寂寞,好在还算是听得进劝。”
      谢长缨闻言亦是笑道:“毕竟如今你我皆在淮阴,倘若远书再动身渡江北上,纵然荀将军再如何斡旋,临贺郡侯与江北都督他们终归免不了心生猜疑。他若不明白这一点道理,不必说我,怀真你也是不会放心让他接手玄朔军的事务的。”
      谢迁会心一笑,随即又说道:“我在秣陵时还遇上了长宁,他入京向陛下回禀新政成果,倒是正巧。”
      谢长缨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问道:“看来你们聊得还算畅快?”
      谢迁略有些不解地点了点头:“此事不妥?”
      “并非如此。”谢长缨斟酌了一番,忽道,“怀真,过几日若是局势无异,再回一趟秣陵吧。若是待到敌军兵临江都,南下的路便未必好走了。”
      谢迁沉吟片刻,直言道:“知玄希望我在那时的朝会上做些什么?不仅仅是顶住百官对玄朔军的压力并争取援军配合吧?”
      “设法与顾长宁合作,借着江北的危局,逼那些门阀豪强吐出些私吞的侨民与田产。”谢长缨眸光微沉,缓缓道,“先前在新安郡推行的新政目的便在此处,故而陛下想必也乐见其成。至于徐州军驻军一事……不必强求一时,此战过后我再设法斡旋。”
      “但……临贺郡侯呢?”
      “大局当前,他不会因小失大。”
      “如此一来,事情倒也不算麻烦。”谢迁颔首,“知玄放心,朝会一事办妥后,我便即刻北上与你汇合。”
      “不必如此心急。”谢长缨反倒是笑着摇了摇头,“届时战事未了,你贸然渡江只怕不甚安全,不妨在天权苑静候佳音,也好与远书多叙一叙旧。”
      未曾想到谢长缨会如此作答,谢迁愣怔了一瞬,方道:“也好,若是届时朝堂上另有变动,我正可及时应对。”
      谢长缨笑了笑,好似已觉诸事砥定,便只是低头整理起了案桌之上纷乱的文书。而谢迁又与她闲谈了片刻,见天色已晚,方才告辞离去。
      ——
      十余日后,临淮郡盱眙城下。
      此日云翳蔽空,不见晴日,一阵紧似一阵的秋风裹挟着愈加料峭的寒意,于淮水之上卷起层叠的沧浪。昭国青州军的将士们驾驶着屡次修补的战船破浪南行,靠上了南岸的渡口,而萧子平扶着阑干立于战船甲板之上,远眺着盱眙渡口上下那些已然缴械归降的守军。
      自邻船上赶来的裨将此刻亦是走出了船舱,他先前便代之与盱眙城中有意归降的官员与将领谈判,见得萧子平似有几分兴致,便介绍道:“将军,盱眙城中不愿归降的几名将领官员俱已在前几日弃城南去,另有数人昨日因密谋夺权而被诛杀。如今这盱眙城中,当是无碍。”
      萧子平略一颔首,又道:“前线的战报数日前便已加急递回了青州,君侯若有回信,尽快告知本将。”
      裨将思忖片刻,道:“将军,末将眼下来此,便是因为斥候带来了君侯在收到战报前的口信。”
      萧子平的神色严肃了几分:“君侯极少如此,他说了什么?”
      “他只说……秦王在长安郊野对上了陛下亲率的精兵,战局不利。”裨将复述完毕,亦是略有些不解地看向了他,“君侯只说了这一句,自始至终并未涉及徐州的战事。”
      “……这些蛮夷宗室,到底是难成气候。君侯到底还是年轻了,当初何必偏要应下他们的邀约?”萧子平低低地埋怨了一声,转而对裨将道,“南下徐州原本不过是为了寻个由头调出青州的兵力,以便声东击西策应关中。如今看来,他们起事后难成气候,倒也连累得我们骑虎难下了。”
      裨将亦是明白过来:“若是无故收手折返,只怕要惹人猜疑。且于我方而言,盱眙孤悬淮水之南,若不能更进一步,得而复失也不过是迟早之事。”
      “若是自盱眙向西沿淮水溯流而上,便仍有高山、钟离等重要渡口;而若自此再向南,便唯有沿中渎水直逼江都……纵然一路所见的宁朝军队并不善战,这也都不是什么很好的选择。”萧子平说到此处,摇了摇头,“若是依照前朝攻伐东越的旧事,自当西行抢占淮水上游的重要渡口。但……”
      裨将叹道:“但如今驻守宁朝南豫州的仍是陈却,他虽算不得十分难缠,但南豫州毗邻大昭的豫州颍川郡地界,难保那些行事败露的勋贵们是否会狗急跳墙,设局令兰陵萧氏也露了马脚。”
      “如此一来……”萧子平默然良久,极目远眺着盱眙城以南的平原与山野,“江都有慕容氏所掌的徐州军主力,我们未必还能如先前一般攻无不克,且在盱眙城驻扎下来休整几日吧。”
      “是,末将这便去通传各方。”
      萧子平略一颔首,却是又想到了些什么,补充道:“对了,若有余力,便仍调遣些人马牵制住淮阴的玄朔军——谢家的人,毕竟还是不好对付。”
      “还请将军放心,末将自会妥善安排。”
      此刻战船已然次第靠岸停泊,裨将便也在抱拳应声后,随即趋步走下甲板,向着岸边列阵的青州军前锋匆匆而去。
      ——
      嘉安三年九月中下旬,当昭国的青州军尚在盱眙休整之时,谢迁便已随着朝廷的使者返程南下,自瓜洲渡江回到帝都秣陵。
      九月三十,萧子平令麾下将领分兵一万牵制淮阴,而后率主力前锋沿中渎水顺流南下。两日内,自彭城以来一路皆未有太多兵源损耗的昭国大军便已直抵江都郊野。
      当夜,昭国主力突袭江都军营,北岸战火一触即发。
      十月初三日寅时末,月落参横,天色未晓。台城的宫阙楼阁皆如往常一般,仍旧沉沉地浸在浓稠的寒夜之中,然而自太极殿至朱明门一带却是灯火通明,高烛炯炯。
      今日的朱明门外亦是不同寻常。
      依照大宁礼法,每逢朝参之日,五品以上文武官员便当在卯时正时由有司自朱明门引导赴班,于太极殿上等候帝王早朝,故而众臣往往在卯时初时方才先后抵达。
      而此刻的朱明门下,朝中诸官员皆是不约而同地来得绝早,眼下尚未至卯时,朱明门外外便聚了成片的朱紫之色。众臣大多三五成群喁喁而谈,所论者皆是有关江北骤然而起的战事。
      谢迁素来不爱闲话,而朝中高官亦大多看不上这位玄朔军中年轻而寡言的副将,因而即便到得此时,他也只是不近不远地立在与朝臣攀谈的荀峤附近,旁观着众人的言行。
      只是细细听来,他便也觉得众人的言辞间大多是些无用的惊诧与推测。
      “……听说正是因为先前徐州军移防江都,才令这索虏长驱直入……”
      “……那可是临贺郡侯首肯之事……”
      “……如今江都可成了是非之地了,却不知广陵郡淮阴渡口为何仍能从容应对……”
      “……今日所议之事紧急,想必临贺郡侯定然是要有所表示的……”
      “……荀将军,您既是玄朔军的统领,可知淮阴守军是如何顶住索虏进攻的?……”
      “……啊,此事么……”
      就这样沉默地聆听了片刻后,谢迁忽觉有人自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他正欲寻个客套说辞回首搪塞之时,却见顾宸晏已在他的身侧站定,颇为友善地笑了笑。
      “……长宁?”谢迁略显局促地理了理衣冠,向他颔首致意,微笑道,“怎么未见顾太宰?”
      “他老人家自然是被不少人惦记着,如何能得空与我们这些愣头青闲谈?”顾宸晏笑着调侃了一句,而后敛了敛神色,问道,“听说怀真前几日便随使者回了秣陵?”
      谢迁垂了垂眼眸,面不改色地低声编造起来:“嗯……江北的玄朔军兵力有限,退入淮南的彭城守军亦是士气低迷,实在无力在保全淮阴的前提下大举支援临淮郡。其实那时我们便已隐约觉得,盱眙多半败局已定。”
      “是么……”顾宸晏凝眸听罢,幽幽地叹了一声,“玄朔军主力在京口,也的确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但临淮郡这边,即便徐州军移镇江都,也不当在盱眙围城时竟未有半分助力。”
      “长宁,慎言。”谢迁瞥了一眼四下,见众人似乎并未留意到此处,将将到达的慕容临亦是正与他人闲谈,方才低声道,“此话虽然不假,但若是在朝会上如此挑明,只怕也于局势不利。”
      “放心,眼下情势紧急,可不是追责之时。”顾宸晏颔首道,“事已至此,不知玄朔军作何打算?”
      “荀将军的意思自然是听从朝廷调遣。京畿一带江面宽阔,对于北方索虏而言不易横渡,倘若豫州与江州的两位将军皆能够岿然据守,那么合玄朔军主力与徐州军之力,当能够逼退敌军。更何况,如今昭国京中似有变故,想来他们也未必能够估计徐州前线的战局。”谢迁思忖片刻,又颇有些关切地反问道,“说起来,长宁此行回京是为叙职,为何也滞留至今?”
      “新安郡那边自是无甚大碍,至于陛下交代的另一些事……单凭越地数郡之力,怕也是不足。”
      谢迁又略微压了压声音:“……检籍?”
      “大致如此。”顾宸晏停顿了许久,方才叹了一声,主动提及了其中关节,“我以为,如今的局面或许反倒能为此事添些转机。”
      “所见略同。”谢迁暗自松了一口气,为着不必再明里暗里地试探而放了心,低声道,“看来今日的朝会颇为关键。”
      恰是在此时,众人听得有司官员扬声道:“卯正已至,百官赴班。”
      百官闻言自是不再私语,各自整顿冠带簪笏,待城门校尉将宫门一开,便依礼东西昭穆,摆着方步肃然趋步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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