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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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百九十五、鼎鼐调和


      宁朝嘉安三年五月末,当北方的昭国随着车师前国与鄯善国使团的到来而开始紧锣密鼓地商谈西域诸事时,江左高门的家主们亦是先后接到了慕容临亲笔所书的请柬,邀他们在小暑之日同赴会稽山北麓的兰溪雅集。因他如今已可算是朝中首屈一指的权臣,故而各家家主皆以为这不过是如此前琅琊王氏、颍川陈氏等世家掌权时一般,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炫耀权势的雅集,纷纷不多设防,应下了邀约。
      而在此之前,秣陵城中六月初一的大朝会仍旧如期进行。
      这一日寅时末,百官已在诸谒者与通事舍人的引领之下,踏着太常寺的钟磬雅乐次第步入太极殿中。在例行的朝礼与唱诵过后,五兵尚书朱明允便执笏出列,朗声奏报道:“陛下,臣有边疆军务及昭国动向奏报。”
      此言一出,便引得殿中众臣神色各异地微微侧目。
      待卫琰道过一声“准奏”后,朱明允便不紧不慢地开口道:“陛下与诸位想必都知晓车师前国与鄯善国曾遣使请与昭国出兵龟兹平定西域之事,如今边境有确凿消息传来,昭国伪帝已与两国使臣在洛都商谈出兵事宜,而昭国临近西北边境的军队也已开始集结。若臣猜测不错,此次昭国征伐西域,坐镇中军的仍当是白崧。”
      朱明允话音方落,便有出身义兴周氏的官员肃然开口:“昭国虽多精兵,却也无力在此时两面开战。朱尚书的言下之意是说,这数月以来盛传的边境之危不过是谣言,昭国调兵前往豫州、荆州一带,也并非是为了南下?”
      朱明允自是不打算应和他的言下之意,便只是不偏不倚地正色道:“臣只是如实奏报军情,至于昭国意在何处、大宁当如何应对,自当由陛下与诸位裁夺。”
      他虽是避过了对方的言下真意不谈,然而这一番问答也已然为殿中对新税法心存不满的臣子提供了口实。其间立时便有人眸光闪烁意欲开口,只是见得卫琰的目光也在此刻遥遥扫过了众臣,便到底遵循着礼法暂且按下不表。
      卫琰却不知是否参透了殿中众人各自的心思,末了也只是简短地颔首道:“自孝元皇帝正神器于江左,尔来数年鲜有佳讯。如今昭国意在西域无暇南顾,固然有利于大宁息兵休养,边境各州郡自当审慎待之。然近来各司诸官时有奏谏,于越地新政之上褒贬各半,朕一时决意不下,诸卿且畅言商议便是。”
      殿中众臣大多不曾想到卫琰竟会将此事置于明面之上商议,一时之间难免心思各异。而其中自有急躁之人当先开了口:“陛下心怀仁厚,未提及其中详情,臣却不得不言。越地所行之新税法已招致各世家心存不满,而效法推行此道的豫州更有边境数县暴民迭起。臣以为长此以往,必当动摇大宁根本。”
      这番话引得数名官员先后出声应和,所用的托辞也无外乎是新政劳民伤财,抑或是新安郡诸官施政不当之类:
      “……正是,这新税法中固有可取之处,却也不能全盘听之任之,若致使暴民肆虐边境,便是得不偿失了……”
      “……臣附议。新安郡诸官毕竟资历尚浅,他们所定的税法之中或许仍有可待商榷之处……”
      “……正是,新安郡处于大宁腹地,遂安县亦曾蒙苏郡守恩惠。这郡府诸人中但有一方俊才,恐也不至于招致世家不满……”
      “……陈将军久驻豫州,如今竟放任此等变故发生,实属不该……”
      奉命入京叙职的顾宸晏在一旁听得不耐,正欲执笏出列之时,那一边慕容临已然上前一步,施施然向卫琰行过了礼,轻描淡写地笑道:“回禀陛下,臣以为事有轻重缓急。当下轻者缓者,便是一味做唇舌之争,责难官员;而重者急者,则在于商定新政得失,明辨边境动乱的真正起因。”
      卫琰亦是适时地微笑颔首:“正是,新安郡与豫州诸官之功过可待再议。”
      事已至此,殿中众臣自然也不便再借机攻讦他人,唯有齐齐说道:“陛下圣明。”
      而顾宸晏亦是适时地在此刻借势而出,只向着卫琰的方向从容道:“陛下,臣以为豫州边境虽有乱民,未必是因效仿新税法而生。诸公一味声称越地世家对此颇有微词,臣在这数月以来倒是见新安郡近半年来四方安宁百姓乐业,即便是去岁赈灾时曾心怀不满的百姓如今也颇为安分。却不知诸公方才因何便如此言之凿凿?”
      “顾御史所言极是。”
      顾宸晏闻声微微侧目,却见文载川难得地在朝会之上缓步出列,向着御座的方向肃然行礼。而对方只是停顿了片刻,便又道:“陛下,臣执掌太学,本不当对朝政妄加置喙。然先贤曾言‘事莫明于有效,论莫定于有证’,我朝教习太学生时,亦是以‘名必有实,事必有功’为首。如今殿中诸公足不出京畿,便在此论定边境乱象与新政密不可分,臣斗胆一问,此事是否有违臣子之德、有违士人本分?”
      顾宸晏听罢不觉会心一笑。
      卫琰亦是淡然笑道:“此事的确不宜妄加论断,届时若寒了边境军民的心,岂非自乱阵脚?”
      到得此时,慕容临方才再次行礼道:“陛下,若要细论此事发端,臣与豫州的陈将军亦曾发觉过些许端倪,或可告知于诸公。”
      卫琰颔首:“临贺郡侯但说无妨。”
      “谢陛下。”慕容临自是具礼而拜,而后微微侧目,看向殿中众臣,“诸公想必都还记得,去岁南阳赵氏叛乱之时,曾与连环坞匪寇东西策应共同生事,而那些匪寇不知为何,在横江浦之战前便悄然撤兵退往了中原。”
      吏部侍郎张鸣当即明白过来,朗声问道:“临贺郡侯之意,是想说边境的那些暴民与他们有关?那些人撤离荆州的行踪的确诡异,但若无证据,只怕也不能妄言吧?”
      “张侍郎所言不错。”慕容临轻轻挑眉,复又施施然笑道,“本侯一早便对此心存疑虑,故而在诸事砥定后便及时修书联络陈将军,于此前数月之中在两州边境协同调查了一番。那些连环坞匪寇的确活跃于故颍川郡一带,只是近来似乎与昭国边境的其他江湖势力有了些许摩擦,因而不时向南回避,以至于入了大宁的边境。”
      朱明允听得他这番陈词,自是适时地开口道:“此事难办,若是置之不理,则边境百姓恐因此而受到波及,若是妄动兵戈,又难免惊动了昭国的边境驻军。不知依临贺郡侯所见,此中细致之处该如何处理更为妥当?”
      慕容临听罢,却是转而向卫琰躬身行礼,道:“依臣之所见,眼下边境乱民之事还当保守处置、静观其变。大宁如今正是鼎力修齐内政之时,若是擅自惊动了昭国驻军引发战事,其间损失便不可估量了。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临贺郡侯所言之事的确紧要,便如此办吧。”卫琰自是应允,却又顺势微笑着问道,“那么,新政一事,想必诸公也暂无其他异议了?”
      祠部的周尚书却在此时再次开口:“陛下,边境民乱或为附会,但这数月以来越地臣子对于此事的弹劾却做不得假。陛下若不能及时给予处置,只怕有所不妥。”
      卫琰轻轻一挑眉,微笑不语地看向了众臣。
      顾宸晏捕捉到了他方才的一线目光,自是不再顾忌,微微侧身看向了周尚书,讥诮道:“陛下适才已有了决断,何须臣等再多聒噪?今日所论原本便是昭国动向与应对之策,不议其他。以往晚辈只知义兴周氏惯于专行越地,竟不知到得如今都督周霆虽是免官远谪,你们倒是连圣断也置若罔闻了。”
      殿中已有臣子微微变了面色,而御座之上的卫琰神色却是一如往常。
      周尚书听他论及周霆的旧事,一时面上神情微僵,终是顾忌着此事,不敢再咄咄逼人。然而他虽沉默下来,却又有其他出身越地高门的官员朗声道:“周尚书不愿多言,难道我等便不知么?顾御史,这可是你与你的好同窗改的税制,你今日自然是要顾左右而言他,断不会深言你们与越地世家的龃龉。”
      “龃龉?晚辈倒也想问一问,你们所谓的‘龃龉’在于何处?为何不展开细说?”顾宸晏却并未被他此刻的话语镇住,反诘道,“不知是在于世家子弟招诱逋亡,还是在于越地巨蠹侵吞公田拒不交还?晚辈知道诸位定是要为自己辩解一二,故而在北上入京前,也抄录了一份越地官府田产与各世家荫户数目的卷宗。诸位若是想细论其中根由,那么我们不妨便令殿中百官做个见证,将那卷宗中的一条条一目目都核验一番。”
      度支尚书桓修暗自瞥了一眼慕容临与顾荣的神色,此刻亦是出列附和道:“若是陛下有意彻查,臣自可令度支部的尚书郎们调出新安郡之地今年与往年的税赋记载。依臣之见,与其在此徒劳做口舌之争,倒不如索性辨个明白。届时事起何处,便止何处,如此一来则乱象自息。”
      这番话倒是令大多寻衅滋事的臣子略微收了收气焰,周尚书斟酌片刻,似有息事宁人之意:“历朝历代变法改制多有不尽如众人意处,今日我等不过稍加质疑,其意仍在于改过迁善、革旧鼎新,却不知二位因何而如此咄咄逼人?”
      顾宸晏却道:“周尚书既知这是‘变法改制’,为何便不明白其中的紧要之处?今日新政可因世家显贵的寥寥微词而废止,若来日再从诸公心意另立新政,而恰有一郡暴徒心生反意,不肯奉行朝廷旨意,却不知又是否需要废止?如此朝令夕改,天子威严又在何处?”
      “听顾御史的意思,莫不是想将越地世家的立身所在尽皆夺去?山野渔樵尚知不可竭泽而渔,阁下却要将人逼上绝路?难道昔日未行新法之时,大宁便不曾有过片刻安稳?以蕞尔小民之私利换各方彼此相安,又有何不可?”
      慕容临适时地侧目看了过来,眸中的笑意含着几分冰凉:“诸位,今时不同于往日。昭国当下固然调转兵锋直指西域,然而以龟兹弹丸之地,又能顽抗多久?届时江淮以北皆在伪帝囊中,他难道会就此望峰息心,与大宁相安无事么?到得那时,若大宁泥古不化,难道便要以匮乏之府库应对战事么?凡事皆有利弊,自新政推行后,越地府库渐丰百姓安居。诸公又为何不能以世家豪族之一时私利,换大宁数十年之安定?”
      而后,他便又转向了御座的方向,俯首道:“臣请陛下明察。”
      顾宸晏等三人亦是随之行礼附和:“臣请陛下明察。”
      一干越地臣子正待再开口时,却忽有一名内侍自黼依后悄然转出,在卫琰身旁低低地附耳说了些什么。卫琰默然片刻,挥手摒退内侍,对众臣道:“适才丹阳尹来报,庶人周霆病故于广州苍梧郡。”
      他顿了顿,转而又看向了殿中几名出身义兴周氏的臣子,缓缓道:“诸卿节哀。”
      周尚书茫然片刻,方才渐渐流露出了讶异与哀痛的神色,将头垂了下去。
      而殿中当下便有御史上奏弹劾:“陛下,眼下正是朝会,丹阳尹明知如此却以庶人之生死相扰,当是目无臣节、有失官箴。”
      卫琰笑道:“朕听闻这位丹阳尹生性耿介淳厚,临贺郡侯曾嘱咐他若有边境异动,便当‘从急从快’。想来他是念着周庶人毕竟曾为一方都督,不可轻视,故而一刻也不敢怠慢了。”
      他这番话乍听来好似开脱,细究下去却有几分诛心之意。一时之间,殿中臣子先后俯身叩首,而顾荣心下疑虑,不由得暗暗地瞥了慕容临一眼。
      慕容临亦是具礼下拜,神色从容殊无惶恐:“臣一时不察,竟致殿上失仪,请陛下责罚。”
      卫琰摆手:“都起来吧——此后之事,朕也想听听临贺郡侯的见解。”
      “臣以为,国中兵员在精而不在众,如今新政既行、仓帑既丰,倒不必再起徭役征募百姓,当着手于各地驻军的操练布防。此事若难以推行,或可自江北与京口晋陵之地开始。”
      “那便依郡侯所言。”卫琰颔首,而后看向了护军将军荀峤,“既如此,也有劳荀将军予以配合。”
      荀峤肃然道:“臣领命。”
      卫琰见众臣再无异议,便挥了挥手,于是太乐署的官员们奏起雅乐,殿中诸臣工在八公王侯次第去后,方才缓缓退出了太极殿。
      唯有顾宸晏在行经慕容临身侧时,略微偏了偏头,暗含征询地与他对视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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