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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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百九十六、盐梅舟楫


      大朝会后,卫琰既采纳了慕容临对于国中军备的谏言,自是绝了义兴周氏乘征募兵员之际向军中安排人手的念头。越地诸臣虽心下仍有龃龉,到底心有忌惮、不再贸然呈奏弹劾。如此一来,各方倒也算是相安无事。
      而经此一事后,各方人等便越发觉出了即将到来的兰溪雅集上将有何等微妙的局面。
      到得小暑前一日,便陆续有各色彩饰纤缛的车舆自四方官道辘辘驶入山阴郡地界,在会稽山一带的轩馆次舍中落脚休憩。及至次日朝阳初升之时,便有锦衣华服的来客们陆续拾级登上会稽山,于兰溪之畔的筵席之上次第入座。
      谢长缨一早便在席上落了座,她与席间的人算不上十分熟稔,故而也只是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四下里形形色色的宾客,并未有太多动作。约摸半个时辰过后,她方才在络绎而来的来人之中,望见了一位稍显熟悉的宾客。
      在对方行近此处时,她微笑着略一侧目:“陆郡丞?”
      “……谢将军。”陆希声闻言侧目微怔,在四望一番过后,便转身在她的邻座入席,“介意我落座此处么?”
      “自然无妨。”谢长缨笑了笑,问道,“陆郡丞何不去与其他人闲谈一二?”
      “……我与他们更不相熟。”
      谢长缨忍俊不禁地再次扬了扬唇角,而后道:“我原以为今日来此赴会的应是崇之或长宁。”
      “新安郡中的事务不可无人看顾,且苏氏家主毕竟已来此处赴会,崇之自然不会再多此一举。”陆希声说到此处,略微顿了片刻,方才继续说道,“至于长宁……似乎在大朝会后便着手调查起了什么,前日方才返回遂安,请我代为赴会。”
      谢长缨不由得轻轻地挑了挑眉:“……调查?我大致猜到了。”
      陆希声瞥了一眼主人的帷帐坐席,低声道:“谢将军也以为与周霆之死有关?”
      “十之八九。”
      “呵……”陆希声轻轻地笑了一声,似乎并不意外,“将事事都论得太过分明,有时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真是难以想象,这几位在南泠书院时竟可算是交情甚笃。”
      “大约是‘君子和而不同’吧。”
      谢长缨戏谑道:“陆郡丞这话说得有趣,好似你我皆非‘君子’一般。”
      陆希声无言地沉默了片刻,方才瞥了她一眼:“谢将军果然如传闻中一般喜爱调笑。”
      谢长缨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而后抬眸看向了主位:“陆郡丞既已来此,不妨便看一看各位权贵的这一场好戏吧。”
      “那些大致能猜到的场面可没什么有趣之处。”陆希声望了望正与几位高门权贵谈笑的慕容临,笑道,“谢将军何时也有了雅兴,来参与这等吟风弄月的集会?”
      “我先前也听闻,陆郡丞向来对这等‘附庸风雅’之事避之不及,今日想必也不仅仅是代你们郡守出席吧?”
      二人自是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陆希声缓缓道:“如今临贺郡侯的名望无需质疑,华亭陆氏所好奇的,不过是他能否当真令其他家主们心服口服罢了——毕竟,这可关系到大宁日后的朝堂治乱。”
      “荆扬二州争了这么久,但凡是尚有眼色之人,都会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谢长缨笑道,“临贺郡侯与陛下不过借着时机向他们略讨些便宜,北面的那位可是真真切切地不给豪强世家留面子。”
      “虽有天时地利,却终究仍缺一个‘人和’。若太过步步紧逼,只怕那些人也会想争个鱼死网破;若太过怀柔绥靖,这段时日里所作的一切便都前功尽弃了。”陆希声说到此处,复又笑道,“于我个人而言么……临贺郡侯成或不成,想必都是一场颇为有趣的好戏。”
      谢长缨侧耳听着水畔林荫间的夏蝉嘶鸣,不紧不慢地笑着说道:“既如此,陆郡丞且静观其变便是。”
      ——
      兰溪水畔松竹萧疏,待熏风过时,便有万籁鼎沸。此刻慕容临别过几位起身游赏的宾客,仍旧回到了主座之上闲然饮酒。
      “临贺郡侯今日好兴致。”
      慕容临循声侧目,便见荀峤自不远处的坐席之上缓缓踱来,向他施施然一拱手。他便也笑道:“今年江南暑气尤甚,不过小暑将至,蝉鸣便已如此聒噪了——荀将军既已来此,不妨稍坐。”
      荀峤自是含笑应声,依言在一旁撩袍入座。四下里依旧是蝉鸣不绝,而在二人说话之间,已有机灵的侍从为他们端来了两盏清热解暑的茶汤。
      慕容临侧目看向那侍从,淡淡笑道:“你们当差时也该仔细些,今日夏蝉鸣噪,为何不取粘杆来?”
      荀峤笑道:“今夏燥热,想必过了立秋便也清净了。”
      “秋蝉自不会如此聒噪,只是……”慕容临面上笑意不减,话锋却已是陡然一转,“只是唯恐天下人以为蝉声近暮,便不再费心费力去使粘杆了。却不知这荆扬之地在入秋过后尚有燥热之时,届时秋蝉声扰人仍在其次,掌家之人识用不善,纵容下人偷奸耍滑,方才是家宅大祸所在。”
      他这一番话并未刻意压低声调,因而临近之处的诸位权贵皆听得真切。座中有数人暗暗地交换了一番眼色,自是不会不解其中深意——这不过是借秋蝉为喻,暗讽他们先前对新安郡新政的弹劾罢了。
      “先贤曾言‘用得其才则理,非其才则乱’,此间既蕴理乱之道,的确不可不审慎而为。”荀峤不置可否地微笑着,却又意蕴不明地调侃道,“不过如此观之,临贺郡侯府上的粘杆倒属实是长远,或许其他同僚也正是对此有所顾虑。”
      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但其间深意不言自明——如今自徐州至新安的官署中皆有慕容氏的门生故吏,而荆湘二州的刺史亦是与慕容临颇有几分交情。如此观之,最有可能招致“家宅大祸”的,便恰恰是他自己的“识用不善”。
      “哪里哪里?”慕容临听得此言,却也未见不满之意,反倒是颇为诚恳地笑着,扫视了一眼座上江南世家的权贵官员,道,“我不过是见陛下近来朝夕圣躬,而诸位家主同僚亦是左右公门、庶务繁多,料想各位或许会疏忽了些许琐事,便也冒昧多嘴一句。其实这江左之地历来为各族英才之渊薮,又岂是一人所能置喙的?”
      不远处的坐席之中,张鸣暗暗瞥了一眼四下权贵的神色,含笑应对道:“临贺郡侯此言差矣,如今您是大宁朝堂首屈一指的肱骨,这朝廷百司、京畿郡县的政务巨细各殊,却大多皆要经由您过目。倘若您不多过问此中诸事,又如何能尽知百官政事,继而为陛下分忧?”
      这话在恭维之外却又好似另有一番意蕴,桓修若有所思地望了望此处几位三吴世家的官员,又思及桓氏与慕容氏门生故吏的关联,便唯有只做不知地接过了他的话语,笑道:“张侍郎所言不无道理,这大宁疆土之内,地方诸事尤其多弊。便如舍弟先前供职的荆州之地,宗族之间的恩仇利益盘根交错,他纵然有心整饬,终归也因无暇四顾,只得以观其大略,而不能洞明全局——好在如今京中仍有诸多能臣调度四方,以平不法之事。”
      荀峤见桓修难得出言参与此等言辞机锋的往来,自是免不了微微一笑:“桓尚书此言过谦,我听闻桓刺史任襄阳郡守时屡有建树,其子也在平蜀之战与横江浦之战中大展身手。”
      此言一出,却立时便有人附和道:“正是,我听闻桓家公子得以在平蜀之战中初露头角,还是承蒙君侯的提携。”
      桓修猝不及防地被那人一噎,一时反倒是不便再多言,略略蹙眉看向了一旁的顾荣。
      “沈侍郎此言不妥。”顾荣反倒是含笑拈须道,“老夫听闻先前平蜀之时,赵粲畏惧氐羌兵势,吴兴沈氏的子弟亦曾一度蹉跎不前。如今沈侍郎不思知耻后勇,反倒以狭隘的朋党之论度他人之心,这……恐非君子名士之道吧?”
      一众权贵虽素来不甚将吴郡顾氏放在眼中,然而当此之时,思及顾荣在江南士林中的清名,到底也仍不敢太过放肆。那名官员默然片刻,终是笑着举杯道:“顾太宰所言极是,倒是下官言辞冒犯,当自罚三杯了。”
      慕容临见那人颇为爽利地饮下了杯中的清酒,亦是打圆场似的笑道:“二位言重了,无论京畿抑或边陲、进取抑或保守,诸公皆是朝廷肱骨,若能摒弃前嫌扶持一二,于公于私都不失为两全之道。再者,吴兴沈氏立于朝堂,素来廉洁奉公恪守臣节,平蜀之时想必也是顾及朝廷主力得失,故有所蹉跎,这不过一时失察而已,无甚大碍。”
      这番话倒是令那名吴兴沈氏的官员一时无从寻衅,而一旁的桓修亦是颇有眼色地笑道:“沈侍郎与我等共事已久,何必如此见外?方才诸位所言皆不过宴饮戏言而已,自不必放在心上。”
      这一边的一众权贵借此便又说了一番客套的谦辞,而冷眼看着旁观的陆希声已然轻轻嗤笑了一声。
      谢长缨微微侧目,很是悠然地开口道:“陆郡丞有何高见?”
      “不敢言所谓‘高见’,只是觉得你们那位荀将军的态度颇为有趣。”陆希声笑道,“他不想沾染朋党之事,可他既然是官而非吏,又如何能当真超然其外呢?”
      谢长缨漫不经心地笑着:“陆郡丞如何便能够断定,荀将军方才所展现出的一切,不是在向某一方表忠心呢?”
      陆希声显然也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微微侧目:“……这样的选择么?倒是少见。”
      “那么,陆郡丞的选择呢?又是否同样的少见?”
      “难道谢将军以为我已有了考虑这些事的资格?”
      “这一点似乎并不重要。”谢长缨抿了一口清酒,不再看那一边的推杯换盏与言辞交锋,转而笑道,“当然,陆郡丞不愿多说,我自然也不当再过问。不过阁下既是代新安郡守而来,还需劳烦你替我带些消息给他。”
      陆希声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的神态:“谢将军请说。”
      谢长缨抬眸,遥遥地望了望慕容临的方向,低声道:“近来徐州与豫州一带的边境之外常有乱象,若玄朔军的斥候查探得不错,似乎是连环坞的余孽被风城的人手所牵制。至于这两方背后各自代表着什么人,其中又牵涉到了什么人,他想必也明白。”
      “新安郡远离边境,谢将军向我们提及此事,真是颇有深意。”
      “铜山西崩,洛钟东应,天下事向来如此。身处朝堂,凡事皆是不预则废,想必你们都不是这等坐以待毙的愚蠢之人。还有,边境既有此异动,玄朔军留驻江北的人手自然也少不得为此移防,我么……多半是该亲自走这一遭的。”
      陆希声微微蹙眉,心下了然:“……我明白了,多谢告知。京畿若有异动,新安、山阴二郡自会配合拨乱反正之事。”
      “看来崇之如今在新安郡颇有几分威望呢……当然,能够代他说出这句话,陆郡丞果真也是早已做了选择。”
      “我等皆不过恪尽职守而已,不值一提。”
      二人了然地相视一笑,而在不远处,慕容临亦是在情势砥定后含笑举起杯盏,对众人道:“今日,本侯当敬诸位高义。还请诸位无需拘束,只管在此游吟赏玩、畅叙幽情。”
      谢长缨冷眼望着这般乍看来其乐融融的场景,而耳畔蝉鸣依旧起伏连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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