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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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百八十八、雪泥鸿爪


      上元节后,朝廷再下诏令,划吴郡、吴兴、宣城等郡中数县合为新安郡,受命往此地赴任的官员便也领受吏部的敕命告身,不日便要离京就任。
      这一日天色将明,晓星欲散,陆希声仔细吩咐过新亭驿中打点行装的一干仆从后,便乘着这片刻的闲暇信步而出,在驿站外早春的官道之上缓缓地踱步沉思。
      天幕之上的墨蓝尚未褪去,唯有天际有了一线濛濛的微亮,在舒卷的云絮之间勾出几缕浅淡的朝霞。早春的残夜之中,有春鸟啁啾交鸣,于道旁青柳之间隐现翩飞,而枝头嫩黄的新芽中仍旧点缀着未融的春雪。
      陆希声径自沉沉地忖度着抵达遂安后的一应事务,却不防前方的官道上正有轮毂声辘辘而来。待到他自思绪中回神抬眼时,已见车夫急急地勒紧了缰绳,在他身侧停下了马车。
      “……抱歉。”
      陆希声忙垂眸致歉,侧身便要往道旁回避,然而那车舆中的人却已先一步讶异地开了口:“陆尚书郎?”
      “……苏小姐?”陆希声从那熟稔的声线之中听出了几分轻快与飞扬,他略微愣怔了片刻,便也依言在道旁驻了足循声看去,“你为何会在秣陵?”
      “自然是来清溟观小住一段时日,顺势在京畿游赏一番。听闻今日兄长正巧也需南下赴任,我当然应当来送一送。”苏韫之正了正帷帽,从马车之上轻快地跳下,缓步走来,“陆尚书郎也需南下么?”
      “嗯,我在朝会上的见解与他不谋而合,陛下自然也是应允了。”
      “这样啊……那倒是巧了。”苏韫之微微颔首,轻纱后的目光含笑打量着陆希声,“既然今日你我相逢于道中,那我倒也正有一问。”
      她如云乌发上的步摇轻轻地摇曳,于浅淡的早春朝霞之下漾出灿灿的金辉。陆希声的目光在此凝伫了片刻,便不着痕迹地移开了:“……何事?苏小姐请说。”
      半片天幕上云絮流转,却是蓦地落下一点细雪。
      苏韫之将双手背至身后,粲然笑道:“陆尚书郎,我在嘉兴第一次见你时,便对你很有兴趣。不知你的看法如何?”
      陆希声不曾想到她会问得如此直白,愣怔了半晌后方才略显局促地低声道:“苏小姐,这……是否太过随意了一些?你我在嘉兴……也不过只是见过数面……”
      “数面之缘也已足够看出很多端倪。”苏韫之笑意不减地偏了偏头,抿唇道,“罢了罢了,陆尚书郎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也不必在此处惹得你尴尬,告辞。”
      她这样说着,便颇为潇洒地摆了摆手,转身向马车走去。
      陆希声这才稍稍从方才的惊讶之中回过神来,解释道:“苏小姐,我也……不是这样的意思。只是……”
      “陆尚书郎不必解释,这原本便强求不得,我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可启齿之处。”苏韫之此刻已然撩开了车舆的帷幔,却又是侧目向他笑道,“毕竟许多事情拖延得久了便少不得成了遗憾,我虽不曾亲眼见过,却也已听闻了太多——我可不想做那样的人。”
      说罢,她便也不再多言,只是径直在车舆中坐定,重又吩咐车夫驾车前行了。
      陆希声沉默地退避至道旁,在目送着苏韫之的马车辘辘远去后,他方才微微抬手,接住了几片晨风中飘落的细雪,若有所思。
      ——
      拂晓时云翳渐起,雨雪纷落,新亭驿中的伙计们便也忙不迭地取了油布与木桩,在驿站的院落与门外先后搭起了雨棚。
      谢长缨倚着院墙眺望着前方雾色濛濛的郊野,待到苏敬则自驿站大堂中走出、来到这处偏僻的侧门外时,方才开口道:“我见陆氏的人手还在后院中打点行装,想必陆岐山是去附近散心了。你打算与他一同动身?”
      “同行倒也无妨,此人聪慧,也并无与我们交恶的理由。”
      “也是,听闻他是那位文先生遴选举荐的人。”谢长缨笑了一声,转而看向了他,“如今新安郡初立,这郡守的位置,可未必好坐。”
      苏敬则笑道:“也只有这等革故鼎新之时,我方才能在地方郡县一展身手——若我不曾猜错,此去新安至多不过两三载,待郡中事务走上正轨后,朝廷便会另择安稳守成之人接替这郡守之位。”
      “这新安郡正与山阴郡毗邻,若将你在那里留得久了,朝廷也怕再生出另一个周霆来。”
      “我可没有他那么蠢。”
      谢长缨忍俊不禁:“呵……我不过打个比方。”
      此刻驿站的伙计已将这一处雨棚搭起,纷纷收了工具往别处赶去,一时之间门外便是寥落无人。天地间便也好似一瞬变得寂静,静得可以听见雨水混着雪片落地的声音——清润细碎,绵延起伏。
      苏敬则亦是轻轻地笑了笑,却并没有再接方才的话题,而只是抬手接了接雨棚外尚且含混着细雪的潺潺春雨,语调平静:“又下雨了。当初在京口的别院中时,我也时常在梦中听见这样的雨声。”
      谢长缨微微侧目,默然片刻后方才颔首道:“那段时日京口的确多雨,只是没有雪——为何说起了这些?”
      “没有为什么,兴之所至罢了。”
      谢长缨不以为然地瞥了他一眼,仍旧问道:“为何?”
      苏敬则迟疑了片刻,终是如实作答:“有些话无人可诉,只得说与你听。”
      檐上的风灯在雨雪中飘摇明灭,谢长缨便借着此处的灯影与天光,凝眸端详着苏敬则此刻的神色。然而这一方光影毕竟太过晦暗,在勾勒出他利落的侧颜后,便只照见他眼睫低垂,神色淡然。
      谢长缨索性也不作多想,只是侧耳听着郊野之上有如环佩玉漏的雨雪声:“那时我隐约可以察觉到,你比以往更为警惕戒备,即便是在独处之时——所以我很好奇,你那时在梦中看见了什么,那段时日真正在谋划担忧的,又是什么?”
      苏敬则笑了笑,轻声答道:“我那时在想,倘若你审时度势背弃盟约,我大约是很难真正令你付出代价的。”
      “可你还是这么赌了,早在那时之前——与以往不同的是,你已没有足够的利益筹码,所以只能去赌几分情谊。”谢长缨说到此处,忽而戏谑似的笑了一声,以脚尖轻轻踢了踢前方的积雪,“不过你的直觉还真是很灵,我的确不会背弃与你的盟约。毕竟纵然不论其他,那夜襄阳的月色,也的确很美。”
      苏敬则轻声一笑,并不多说此事,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掌,那点点飘落的细雪已然融作了莹莹的水珠,悄然流过纹路纵横的掌心与伤痕未褪的手指,最终在指间无声地漏下。
      片刻后,他方才再次缓缓开口:“那段日子……多谢你。”
      “真是见外。”
      苏敬则轻轻地阖了阖眼眸,苦笑着低声道:“死之能受,痛之难忍,士不耐辱,人患株亲……我的确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有那么几个瞬间,我也当真以为自己撑不下去了。”
      谢长缨讶异地抬了抬眼眸:“……难得见你如此坦诚。”
      “这一切毕竟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么?”谢长缨摇了摇头,“黄河之水尚有澄清之时,但人却偏偏有一世也不得昭雪的冤屈。你若想杀了他们——我是说黄沙狱的那些知情者——那么我自然可以设法。”
      “其实我并无冤屈可言,无非是下错了一着便满盘困顿,技不如人,理当如此。除却赵雍与陈定澜外,我并不在意那些拥趸的生死。至于所谓的青铜铸史、铁笔如椽……也是一样。”
      “你若当真不在意,今日便不会与我说起这些。”
      苏敬则一时默然,他轻叹一声,半晌方道:“我只是在想……世人但凡陷入一桩业因,便如入淖泥,越是挣扎,便越受桎梏,也越不得解脱,甚或由此造就更多业因。当初长宁曾以神龟之问相询,但我似乎终归只能辜负一些人,从此曳尾于涂中了。我的确不在意世人的成见,但有一些人毕竟不同。”
      谢长缨听到此处,却也唯有长叹:“但我们已经不能回头了,日后,也只能这样走下去。”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事已至此,纵然回头,也是苦海无边。
      苏敬则原本只是立在檐下远眺那郊野之上的天光和雨雪,却在听得她说出“我们”二字时,不着痕迹地扬了扬唇角。
      而后,他又道:“三界之间有二十八天,有六道众生,然而这诸天之下、泥犁之上,如今当真还是人间道么?若你得以在初生时便窥见未来种种,又是否仍愿在此间循回行走?”
      “崇之,你这句话并非是在问我,而是在问你自己。而且,你心中已有答案了,不是么?”谢长缨微笑着摇了摇头,却又反问道,“世人皆知人终有一死,但在此之前,不也同样需得活着么?你我原本都是这样的人,或扶摇云霄或永堕泥犁,即便能够重来多少次,也不会再有第三条路。”
      苏敬则亦是抬眸侧目,眼底倒映着风灯的烛光与烛光下的簌簌飞雪,乍看来便好似添了几分从未有过的澄明与柔和:“不过,你我又岂会当真全身俱入地府,永世不得脱身呢?”
      他这样说着,便也微微垂下了眼眸,掩去了其中或许会有的异样情绪,只是低声道:“纵使我当初在黄沙狱时,也尚可留得这双眼睛望见人间。”
      谢长缨一时默然,继而却是倾身逼近些许直视着对方的眼眸。她从那双眸子里只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而那倒影亦是渐渐地有几分面目模糊,好似静水之上浮起了雾色般的微澜。
      于是谢长缨便也想起了嘉安元年九月二十八的那个午后,她在黄沙令史的引领之下穿过幽长的甬道,步入那一间血腥味沉郁的牢房。
      谢长缨微微抬眸,在目光掠过清寂无人的郊野与侧门后,倏忽上前一步紧紧环抱住了苏敬则,将下颌抵在了他的颈边:“……别惊讶,只是礼尚往来。”
      那时她望见殷红的鲜血、撕裂的血肉、裸露的白骨,也望见惨白的面孔、胶着的冷汗、以及扫地的斯文,望见幽暗的烛火和着点点鲜血,流水般漏过她的指间。
      在那个秋意凛凛的午后,她终于可以好好地想一想,这数年以来、谋算之下,又有什么险些从她的指间悄然漏过。
      那是她曾在某一些瞬间短暂拥有过的,尤为美丽却也尤为脆弱的东西。
      苏敬则略有些讶异地抬了抬眼眸,随即也抬起手臂轻轻拥住了她,自嘲似的笑了一声:“你那时说,有些事若我往后愿意解与你知,也未尝不可。但其实早在那之前,我已给了你答复。”
      衣香在鼻端,呼吸在耳畔,他们第一次这样四臂纠缠,不留一点罅隙。然而他们这一瞬如此真实拥有的,其实也不过是同样踬踣于这片锦绣地狱的另一个自己。
      另一个离经叛道的、伤痕累累的自己。
      谢长缨幽幽一叹,率先推开他后退了一步,继而端详了一番四下里的情况,漫不经心地笑道:“所以你看,我也的确是心甘情愿着了你的道的。”
      “心甘情愿么……”苏敬则低低地笑了一声,不置可否,他侧目望了片刻棚外灰暗的天幕与细密的雨雪,便也遥遥看见了远处官道之上驰行而来的车马,于是再回首时,他面上便似乎又恢复了以往的神情,微笑道,“看来今日前来送别的人倒是不少。”
      谢长缨亦是循声抬眼,在辨认过马车之上的徽记纹饰后了然地一挑眉:“想必是韫之,她倒是颇有闲情。”
      “你不曾见过,她以往便爱在江南四处游历、题诗作画,往往是兴之所至便要动身,出现在何处也不奇怪。”
      “那倒也不错,深思熟虑固然稳妥,可终归是会错过很多的。”
      谢长缨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再转眼时,已见一行车马自驿站后院次第而出,先后停在了官道旁——原来随行的仆从们也已打点好了行装。
      “看来是到了该道别的时候了。”
      谢长缨这样说着,见苏敬则已然取过了一旁的灯盏,向她微微一颔首,说道:“留意北面的动静,此次他们囿于内政不曾乘乱南下,日后却不好说。”
      “这是自然。”谢长缨笑了一声,没有再送,只是抱臂立在雨棚之下,静静目送他离去。
      此刻天色已渐渐亮起,然而天边的那几缕朝霞已被漫卷的云翳遮去,于是那天幕便也凝成了一片深深浅浅的灰白,于是他手中所携的那点昏黄微光便也成了秣陵城郊这片灰白天地间的唯一一抹颜色,随他渐去渐远,直至隐入车马的厢壁之间,不可再见。
      因已过了立春,这江南的雨雪便也只是簌簌地滴落在地,转瞬便化作了涓涓的清流淌入尘泥蔓草之间。于是他方才走过的石径之上便仍旧如完璧一般毫无瑕疵,连足印也不曾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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