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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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百八十五、太极垂光


      通事舍人领命去后不久,殿外便有错综的脚步声渐近。
      谢长缨偷眼侧目,正见殿外的东方天际已隐隐地漏下一抹明澈的曦光,而苏敬则正披着极淡的金色朝阳,施施然逆光而来,那澄明的弧光亦是将他的身形勾勒得风姿秀颀。他垂眸步入殿中,面上的神色如此看来便依旧是温和而疏离,好似从未经历过此前的种种变故。
      苏敬则于殿中驻足站定后,并不理会四下里暗含探究的目光,只是如常向卫琰行礼道:“臣中书舍人苏敬则叩见陛下。”
      “免礼。”卫琰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殿中众臣的神色,徐徐道,“朕召苏舍人入殿,是为求证一事——苏舍人既是受命前往石城任职,为何最终却去了历阳?”
      苏敬则听得“受命”二字,便知是陆希声提及了此事,思忖片刻后,便恭谨答道:“陛下,臣此行亦是无奈之举,因为……那封调令原本便并非出自吏部或中书省,而臣察觉此事之时,已然抵达了丹阳郡一带。那时越地各处官道尚且常有流寇乘乱劫掠,臣以为与其花费人力物力再折返钱塘,倒不如随玄朔军的调度一同前往历阳,也好略尽绵薄之力。臣自认此番行事有违法理,故今日自来向陛下请罪。”
      “哦?苏舍人的意思是,有人伪造了朝廷文书?”
      “不错。这一封调令制作得几可以假乱真。不过,臣随谢迁校尉一行人行至丹阳郡地界时正遇上了自台城前来的谒者,彼时臣随口问了问近来朝中对各处将领的调度,却不曾想自此发觉了端倪。此后臣便修书询问石城官署,亦是附上了这份伪造的调令,但——至今未曾见到过回信。”
      卫琰听罢自是斟酌着并不言语。而谢长缨便也在此时上前一步,行礼道:“陛下,如先前战报所言,横江浦一战中,五兵侍郎钟秀在江水南岸与叛臣赵雍同归于尽,这证明早在战事开始前,便有他的追随者在横江浦一带落脚。臣以为,或许石城官署自始至终都并未收到这封书信。”
      “此言在理,不过钟侍郎的亲信在横江浦一战中似乎也已死伤殆尽,此事只怕不易查明了。”卫琰笑了笑,不知是否当真相信了他们的说辞,却也的确未再深究,转而望向了殿中几名出身于竟陵钟氏的官员,“朕听闻此次新城郡守亦是领兵于暗中阻断了叛军的陆路行军,在横江浦亦是追击了不少溃逃的叛军。不知他与钟侍郎私交如何?”
      此言一出,尚在朝中任光禄寺卿之职的钟氏家主便执笏出列:“陛下,朝中百官皆知,臣等虽与钟侍郎同出一族,却对其行径多有不齿,以往太后临朝之时便常常弹劾其荒唐行径,更是早已将其从族中除名。事已至此,臣以为他们二者之间未必便会有过密的交往。”
      竟陵钟氏内部的这些“龃龉”虽说不曾闹出什么大事,朝中百官却也大多有所耳闻,更有甚者还曾将这些当做茶余饭后的闲话议论一二。但若说凭借这些便认定钟秀与竟陵钟氏相看两厌互不往来,似乎也太过武断。毕竟,竟陵钟氏得以从贪墨案的阴影中脱身,乃至如今重归大宁朝堂,最初也是借了他的力。
      思及此处,谢长缨便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近处的其余几人,颇为谨慎地沉默着。
      “陛下,”率先开口的却是顾宸晏,“弹劾一事的确并非虚言,御史台中亦有记载可查。”
      “陛下,若要说钟侍郎与族中的矛盾,臣亦曾碰巧遇见过一事。”苏敬则亦是随之上奏,将三月时在钟府外所见的争执简短地复述过一番,末了,他又含笑看了一眼神色似是颇为平静的钟氏家主,对卫琰道,“不过,这也仅仅是臣的一人所见,此中曲直,有待详查。”
      有这二人出言指证,一些略知内情的官员便也稍稍放下了心,先后出言陈述了他们的所知之事。
      卫琰一一听罢后,方才颔首道:“诸卿所言,朕自当遣吏部与御史台协助廷尉寺详查。倘若诸卿所言属实,那么朕也自当对新城郡守论功行赏。”
      众臣听得他已有定论,便也暂且将各自心中的盘算藏起,齐声道:“陛下英明。”
      此事既定,余下的便是依照此次平叛中各地的战果一一论定功过。待余下几名地方官员也被召入朝中后,便由五兵尚书郎高声宣读着已然整饬核实过的各方战报,并由百官商定赏罚。
      一时之间,太极殿中论辩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而殿外的朝阳已跃然而出,携着万千迷离的碎金浮光似箭矢般自云影间呼啸而过,檐角之上肃然伫立的一列列脊兽亦是蓦地披上了耀目的金红霞光,又在渐转湛蓝清透的天光之下一寸寸地淡去。
      待五兵尚书郎论及玄朔军在越地与历阳的战果之时,天色已然大亮。卫琰凝神听过五兵尚书郎的呈奏后,见百官皆无异议,便道:“玄朔军经此一战,纵未有江、徐二州驻军的调度统筹之功,亦是东退海寇、西击叛军,朕以为其主将及随行诸文官皆可擢升一级以为嘉奖,诸卿意下如何?”
      未料当先出言反对的却是荀峤:“陛下,臣自始至终皆坐镇天权苑,未出京畿一步,若同受嘉奖,只怕难以令人膺服。还请陛下将臣之封赏分与前线诸将领,以慰其苦战报国之心。”
      卫琰斟酌片刻,便颔首道:“荀将军镇守京畿以定后方,岂可谓未立寸功?纵不领官职,亦当略受朝廷赏赐,以奖练兵调度之功。”
      荀峤见此,亦不便再做推辞,唯有应声行礼:“臣领命。”
      而苏敬则亦是在此刻再次执笏叩首,不待朝臣对他的官职调动生出微词,便当先向卫琰奏请道:“陛下,臣本为常人,无佐世之才,今岁蒙受殊遇,不复自量,遂从越地政务,幸得以建微末之功,然终不敢以资浅望轻之身,领中书省之要职。今钱塘一带兵祸虽平,诸事未定,臣请往遂安等地行制民恒产、慎刑薄赋之道,待越地诸事按堵如故后,再论迁调之事。”
      卫琰轻轻地一挑眉,审视似的打量了一番垂眸执笏的苏敬则,良久方才微笑着应允道:“钱塘一带能得朝中新秀争相前往,或许亦可算因祸得福——准奏。”
      殿中不少臣子皆是略显讶异地抬了抬眼,原本有意弹劾的官员一时亦是无从启齿。苏敬则自是敛眸退至班列之中,暗暗与谢长缨交换了一个目光,再不言语。
      另一边,五兵尚书郎已尽数各方将领官员的战功,转而由顾宸晏取奏章上前,代御史台诸官一一陈明南阳赵氏的罪名:“经御史台奔走查证,南阳赵氏自建武年间至今屡犯大宁律例。此中证据确凿,今当陈明陛下,以正朝堂之风:其一,妄生穿凿,故甚其词,传谣诋毁崇德太后与朝中官员……”
      ——
      太极殿中的大朝会散去时,已是当日正午时分。百官依次退出正殿后,陆希声便与文载川一道向尚书省走去。
      文载川举目眺望着宫道尽头处错落的飞檐,悠悠笑道:“怎么忽然想到要去钱塘?你们两个难不成一早便串通好了?”
      “自然不是,学生与苏崇之还未如此相熟。”陆希声摇了摇头,思忖片刻后,又低声道,“其实,还是与您的关系更大些。”
      文载川饶有兴致地侧了侧眼:“哦?”
      “……因为您的那一句‘纸上苍生’。”陆希声径自笑了笑,“学生不愿只在尚书省的文书之上空谈‘苍生’,而今年的钱塘之行正巧令学生看见了另一条更为务实的道路。学生想将这条路走下去,仅此而已。”
      文载川默然片刻,忽而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一面与他背着日光走向尚书省的官署,一面朗笑道:“不错,看来你已找到你自己的路了,老夫没有白白举荐你走这一趟。”
      ——
      另一边,顾宸晏整理了一番手中的公文,在避过了顾荣后,方才缓步走下了太极殿的玉阶,向御史台官署的方向举步走去。只是他还未及走出云龙门,便遇上了几名颇有些棘手的官员。
      “方才在太极殿中,顾御史当真是威风得很啊……”周尚书驻足侧身,瞥了一眼匆匆而来的顾宸晏,讥讽道,“却不知下一次大朝会时,又会是哪一位世家官员遭殃呢?”
      因他与几名交好的官员恰巧立在道中,顾宸晏便也不得不停下了脚步。他微微蹙眉,冷声道:“几位行事若是中正清廉问心无愧,本官也自不会费心来寻你们的麻烦——御史台近来公务繁忙,烦请让一让吧。”
      另一名稍显年轻的官员颇为不屑地直言道:“顾御史若当真守正不阿,今日怎么偏偏不弹劾你那位故交?我等不过逞些口舌之快,他可是实打实的进献祥瑞谄媚君上,还和昭国异族与江湖匪寇闹得不清不楚,顾御史怎么便半句话也不说了?难不成你堂堂御史台治书执法竟是忠奸不分?或者早就与那奸臣沆瀣一气?”
      顾宸晏沉了面色,语气更为不善:“几位慎言。有无罪名、是否奸臣,朝廷早已有了定论。吏部廷尉寺和御史台尚未核定之事,轮不到几位在此捕风捉影、游辞巧饰。”
      “哦?我们不过信口一说,顾御史怎么便急成这副模样?”周尚书故作讶异地摇了摇头,“你若是去街头巷尾问一问便会知道,这些可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见解。顾御史如此激动,莫不是这‘奸臣’二字戳了你的痛处?”
      “你……”
      顾宸晏强压下心中的愠怒,正欲出言反驳之时,却忽听得一个戏谑散漫的声音自后方徐徐而来:“周尚书既然说到了‘奸臣’,可知这‘奸臣’的‘奸’字怎么写?”
      周尚书一愣。
      顾宸晏循声回首,便见得谢长缨漫不经心地微笑着自宫道之上走来,潋滟的眸光之中含着几分轻蔑的锐利:“周尚书怎么不说话?堂堂祠部尚书,难道连一个字也不会写么?”
      周尚书微微蹙眉,不知她心下打了什么主意,唯有如实道:“……是三个‘女’字。”
      “周尚书说的好呀……”谢长缨在顾宸晏的身侧施施然驻足,颇为嘲讽地拍了拍手,闲然笑道,“我听闻顾御史自与桓夫人成婚后便是伉俪情深,而周尚书么……似乎上个月才刚刚纳了第八房小妾吧?若论这三个‘女’字,不知周尚书抵得过几个‘奸臣’呢?”
      “你……”周尚书不曾想到她会如此出牌,又见另几名官员听得这等后宅绯闻皆是流露出了几分探究之色,更是一时气结无言。
      而谢长缨也便乘着此时攥住顾宸晏的衣袖,趋步往云龙门而去:“周尚书且慢慢算吧,玄朔军和御史台可不比祠部来得清闲无事——告辞了。”
      顾不得身后那几人如何怒目而视,谢长缨只是拉着顾宸晏径自出了云龙门。直到行至御史台官署附近时,她方才松开了手,驻足调笑道:“长宁今日在殿上是何等意气风发挥斥方遒,怎么偏偏教这几个虫豸给难住了?”
      顾宸晏一面掸了掸衣袖,一面疑惑道:“……知玄,你方才那番话,未免也太过……”
      “长宁可不必管这话上不上得了台面,你只说管不管用便是。”谢长缨颇为轻快地笑了一声,“何况是那几个家伙无礼在先,我自然要加倍奉还了。”
      顾宸晏无奈地抚了抚额头:“罢了……方才多谢知玄解围,他们所言之事,的确也是我理亏。”
      谢长缨亦是正了正神色:“进献祥瑞之事,你愿意网开一面,倒的确令我讶异。”
      顾宸晏苦笑道:“进献祥瑞之事爷爷亦是脱不开干系,我终不能亲手毁了顾氏的名望。更何况……我也愿意信一次崇之,信他的确是心有苦衷。”
      “……但也只有这一次?”良久,谢长缨意蕴不明地牵了牵唇角,而后叹道,“罢了,御史台公务繁忙,我也不叨扰长宁了——你日后可切记要躲着些这等小人。”
      说罢,她径自向顾宸晏挥手作别,转身道:“玄朔军那边尚有些杂事需得处理,我先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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