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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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百八十三、万籁绝响


      嘉安二年十二月二十三,在肃清叛军余党后,陈定澜以摄政太后之名发布了她的最后一封懿旨,诏参与平乱的各方将领官员入京议政论功。四日之间,驻扎于历阳的诸位将领便先后奉诏东入京城。
      这一日又是飞雪,苏敬则撩开车舆的帘栊向道旁张望时,已见马车过了秣陵外郭城的篱门,正于宽阔的长街之上徐徐前行,经由纵横交错的巷陌往自家府邸的方向疾驰而去。微风一起,便捎了几丝飘堕的细雪掠入窗隙,点点地沾湿了衣袖。
      苏敬则正欲放下车帘时,却见马车在窗外楼阁景致飞掠过眼之间俨然已转入了白石里,而钟秀曾居住的那座府邸赫然便在前方。他手上的动作不由得略微顿了顿,也因此望见了在府邸侧方角门外微微驻足的老者。
      那名老者静静地在那扇并不起眼的角门外伫立良久,方才好似被风雪迷了眼似的垂下了眼帘,抬手轻轻擦拭着眼角。
      此刻府邸外墙的檐下也正停驻着迁徙而来的几双燕雀,似是因风雪沾翅,羽翼间潮湿的融水便也令它们繁腻难飞。其中一只不停抖动着身躯,试图抖落雪水,良久过后,它方才倏忽振翅奋飞起来,一头扎进了雪天的阴云。此刻垂云阴翳、楚天同色,不过转瞬之间,便已再难寻到它的踪迹。
      只是这一只燕雀彼时还不曾明白,在这一场寒冬的雨雪之中,它实在是太过孤渺稚弱,只如飞蓬一般,纵然拼却全力飞去了云外,云外亦无非只是另一处幽深的渊薮。
      那名老者似乎又是沉沉地对着前方无人开启的角门低语了些什么,但苏敬则已然放下了马车的帘栊,侧耳听着辘辘的轮辐声碾过空寂无人的长街。
      他已然认出那名老者便是暮春时节他们南下越地前,曾与钟秀在此做戏争执决裂的钟氏家主,所以余下之事,自然也不必再去多看。
      马蹄达达地踏过江南的青石长街,徒留身后一地空寂。
      马车行过白石里后,又途径两三处里坊,方才抵达了苏府的正门之外。苏敬则起身缓步走下车舆时,却见谢长缨所乘的车舆亦是早已在前方停稳,而她本人正好整以暇地擎着一柄竹伞,笑吟吟地候在门外。
      “暌违许久再回秣陵,崇之可有何感想?”见得他走下马车,谢长缨便笑着将竹伞递上前来,替他遮去了几分飞雪。
      苏敬则笑道:“秣陵还是那个秣陵,我又何来感想?——倒是知玄,你不早些回府,绕来此处做什么?”
      “左右也是明日才开朝会,我便是回了府,怕也是那个闲到领着远书上房揭瓦的人——还是少给他们添些麻烦吧。”
      苏敬则失笑:“若是一切如知玄所言,那岂非是你不想给谢府的人添麻烦,却偏偏乐得来寻我的麻烦?”
      谢长缨亦是轻笑一声,随着他缓步向府邸正门走去,而后低声道:“我在来路上听了些街头的闲话,听闻前几日廷尉寺中起了火,好巧不巧,正是江陵旧案的那些卷宗被毁去了。”
      “……果然如此。”苏敬则并未有半分意外,只是微微颔首,一面举步走入连廊之中,一面说道,“他连昔日那些一知半解的知情者们也都一并杀了,自然更不会留下这些卷宗。”
      “你倒是有闲心去想这些。”谢长缨在廊下收了竹伞,颇为悠闲地回首观赏了一番庭中的雪景,“襄阳之战中粮草失窃的责任自然可以推给赵雍,但议和前后的那些事只怕仍是洗不清,你从钱塘来横江浦的缘由若要细究,也是麻烦。崇之倒不如多想一想,明日朝会之上,该如何应对那些‘无事生非’的攻讦呢?”
      “我北上横江浦前自然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便如破坏军中辎重的罪名可以安插给赵雍一般——毕竟,死人可是不会给自己伸冤的。”苏敬则平静地微笑着,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件再寻常不过的身外之事,“至于议和……他们前前后后吵了这么久,总该有了些定论吧?既然朝廷未曾进一步治罪,那么最糟的情况也不过只是以退为进罢了。”
      谢长缨倚着廊柱抱臂听过他的一番话,微微抬眸望着灰沉沉的天幕与纷落的白雪,徐徐说道:“这一次留守钱塘的几位官员也一并入了京,但愿他们之中不会有人揭出伪造文书之事——不然,麻烦可就大了。”
      苏敬则亦是闻言回首,他望着正门外忙不迭搬运着行李物什的家仆,淡淡笑道:“知玄届时只管欣赏这一出好戏便是——时辰不早,不如你在府中用过晚膳再走?”
      谢长缨便也含笑应声:“这个么……自然是却之不恭了。”
      ——
      次日清晨,卯时未至。
      夜色尚且混沌,自州郡入京的数名将领官员却已有序地入了秣陵子城,肃然候在了台城的朱明门外,静默无言。苏敬则今日依时令着一袭黑色冬朝服,束进贤二梁冠,亦是执笏立于一干地方大吏之中,望之玉山秀立,风姿俨然。他微微侧目,便见不远处的谢长缨亦是若有所思地向他所在之处瞥了一眼。
      而自此远眺,已可见太极殿中次第点起了通明的灯火,熠然辉映着沉凝的夜空。一片静寂之间,唯有一阵长风蓦地簌簌而起,拂得铜铃一阵乱响。约摸一炷香后,便可隐约听见宫门内鼓乐肃穆,应是百官分列于丹墀之下,行大礼参拜,迎帝王升座。
      又过了近半个时辰,方有手执拂尘的内侍领着中书省的通事舍人趋步行至朱明门前,高声通传着令陈却与慕容临先行入殿议事。
      待这一行人离去后,朱明门外的寂静便也更浓重了几分。
      苏敬则并未留意内侍与通事舍人的来意与去向,在他们未提及自己的名姓之时,亦是并不关心哪些人在自己之前步入了台城。他只是淡淡地抬起眼眸,遥望着此刻沉黑的夜幕。
      这是嘉安二年新春前夕的长夜将明之时,无月无星的天幕之上凝滞着重重云翳,而缝隙间透下的天光泛着浓郁的青黛。
      四下里已没有一丝风,层层叠叠的朝服在人们静伫原地之时亦是毫不动摇。四下里自然也没有一丝声音,便是连呼吸也都轻到了几不可闻的地步。天幕之上的一线光明尚未自东方的天际喷涌而出,但身前的黑暗亦非纯粹,他微微垂下眼眸,仍然可以辨识出脚下齐整的白玉砖。
      内侍与通事舍人已久未出现,四下里尚在等候的官员也已只余下两三人。重重宫门后的宫室是如此堂皇,朱明门前后的广场是如此空旷,这一方天地如此寒凉也如此寂静。苏敬则再次抬起头来,展眼望向前方好似触手可及的台城宫阙,又透过这九重宫阙望见其上有限的家国兴替、有限的浮沉起落,以及在此之外亘古未变的年年江月。
      远处太极殿上的灯火似是略微闪了闪,在这片刻的闪烁之中,苏敬则遥遥地望见内侍和通事舍人的身影徐徐地走下宫殿幽长的玉阶,穿过殿前空旷的宫道,在朱明门前高声唤起了他的名姓。
      于是他便也含笑应声,不远不近地举步跟上了他们,在暗夜之下趋步穿过朱明门,穿过殿前空阔寂寥的广场与宫道。
      引路者与随行者都将脚步声与呼吸声压到轻悄的极限,苏敬则一步步地踏过太极殿前规整铺陈的白玉长街,侧耳便好似听见了上下四方、古往今来的万籁之声。
      他听见千里外的胡笳唤月之声,金铁交鸣之声,野火燎原之声;听见杀戮者的嘶吼,绝望者的哀鸣,赴死者的吟哦;听见铁骑突出、战鼓喧天、号角齐鸣,如惊雷动地而来。
      他听见那隐隐的惊雷又滚过千里,激起厚重的云翳向奔流的江水砸下滂沱的雨露;听见水势激涨时的惊涛拍岸声,江水溢流下的惊恐呼救声,军民放弃故土的叹息声,朝堂内百官们的窃窃私语声;听见荆州官道旁那无数双因为悲伤、愤怒或是怨恨而闪烁的赤红眼睛里,横流的泪水湮没在尘埃里的声音。
      还有那些行刑者轻蔑的狞笑声,受刑者隐忍的悲鸣声;那些□□在鞭杖下绽裂的声音,骨骼在竹木下扭曲的声音;那些公平正义的心、纯然避世的心、阴郁筹谋的心、冷眼旁观的心,每一颗心挣扎跳动的声音。
      落难者拖着沉重的躯体爬出阴翳的寒潭,潜行者踮着轻悄的步履扬起暗藏的刀刃,各怀鬼胎的小人切切查查地交头接耳,引得风骤雨狂、刀戟纷乱,洪流一般携着万籁倾泻而下。
      而那万籁之声的终末之处,是权衡取舍的无声、落子决断的无声,与碣石潇湘天南地北的无声。
      苏敬则蓦地顿了顿脚步,他已然登上了殿前的最后一级玉阶,灯烛通明的太极殿在眼前徐徐地铺展开来,宫道两侧的松柏依旧在沙沙作响,散作万叶千声萧萧入耳。
      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面对着满殿百官从容地抬起眼来,如点漆又如永夜的眸子里倒映着殿中缀连的高烛明光,恍惚间便是铮然出鞘的锋刃。
      而在他身后的宫室之外,东方的云隙间正徐徐地漏下第一束清透的晨曦。
      ——第四卷·嘉安风月·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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