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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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百八十二、犹送春潮


      横江浦的战事直到午时前后方才渐渐地告一段落,彼时天幕之上已翻涌起了厚重的云翳,细雨在江风之中卷落如丝,湿漉漉地扑上了每个人的面颊。
      山崖边除却一地尸体外,已再无他人停留。钟氏部曲在钟晔的率领之下,急追叛军残兵而去,而玄朔军的这千余人也自是大多随着军中的将领们沿官道先行返回丹阳守卫。
      谢迁却并未立即随将士们返程,他信步向那处山崖走去,还未行至近前,便已望见了苏敬则的身影。
      “……崇之,”他略微加快了步伐走上前去,正见苏敬则垂眸俯身,拾起了落于赵雍尸体附近的那一柄长刀,“为何让我放箭?”
      苏敬则循声侧目,笑意温和一如往昔:“说来也并无太多深意,不过是想成全一下他最后的愿望罢了。你觉得他这样死得太过轻易?”
      “嗯,毕竟他此前……”谢迁顿了顿,又道,“若是我,无论如何也该以牙还牙。”
      “既然最终都不过一死,那么得偿所愿或是恐惧折磨便皆是一厢情愿而已,其实并无分别,我又何必在此事之上空耗光阴?”他说到此处,便也握着那血痕犹然的长刀抬起眼来,望向山壁之下怒涛如沸的江水,轻声喟叹道,“这江水行山涉川,流经万里方才抵达江左沃野,然而时至于此,沧浪水尚可濯缨否?其实无论清兮浊兮,沧浪之水仍是一样的沧浪之水,只不过他不能接受罢了。”
      谢迁默然片刻,摇了摇头:“我不信他筹谋划策至此,只是为了死在这里。”
      苏敬则却是垂了垂眼眸,淡淡问道:“以一子死换全局生,抑或以一子生换全局死……怀真,若是你,你会如何选择?”
      “我……”谢迁沉吟起来,若有所悟。
      “他一步步行至此地,又何尝不是甘之如饴?既如此,我们这等外人何须妄加评判?”
      “置之死地而后生……”谢迁轻叹道,“只不过这其中的‘死’与‘生’,并不属于同一人罢了。”
      “不错。”苏敬则笑了笑,将手中的长刀递与谢迁,“向台城呈送战报时,附上此物吧。或许……陈定澜会喜欢呢?”
      谢迁一时不知当如何作答,唯有沉默地接过了长刀,在一阵阵江浪涛声之中静静地打量着刀刃之上的血迹。
      崖边片刻的静寂被山道之上由远及近的一串马蹄声倏忽踏破。二人先后回首看去,在山道溟濛的细雨斜风之中,正见谢长缨与谢遥一前一后策马而来。
      “你们二位倒是颇有闲情。”谢长缨当先抵达崖边翻身下马,向二人笑道,“看来此处的进展也颇为顺利。”
      “尚有些残余的叛军突围后向荆州撤退,不过也都由竟陵钟氏的人去追了。”谢迁向她略一颔首,而后不觉好奇道,“知玄,眼下这时,你不是应当正在与慕容先生一同安置俘虏拟定奏报文书么?”
      “有陈将军和桓郡守在,这些芜杂之事自然轮不到由我插手。更何况……”谢长缨偏了偏头,笑道,“怀真,你明知道我最受不了这等冗事。”
      “……知玄,你该不会是偷溜出来的吧?”
      “什么叫‘溜’?我这是合情合理地征得了临贺郡侯的许可,领玄朔军回防丹阳。我和远书到了城中时才听闻你们二位不曾折返,远书放心不下,我便也来此处看一看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这番话一般,那一边跃下马背的谢遥已然快步扑至谢迁的身前,笑着察看起了他此刻的景况:“哥,你没事吧?我听闻你许久未归城中,还以为这边出了什么意外呢……”
      “阿遥,如果你刚刚扑过来的力道再大一些,我可真的有事了……”谢迁倒吸一口冷气,好不容易才将谢遥拎了开来,无奈道,“你也真不怕叫人看了发笑?”
      “哎呀,仔细算来我们这一年可的确没怎么见面,还不允许我关心一下了?更何况,知玄应当已经习惯了吧?”
      谢长缨抱臂立在一旁,似乎看得饶有兴致。
      “罢了,”谢迁摇了摇头,重又看向了谢长缨与苏敬则二人,“丹阳那边可不能无人主事,我便和阿遥先行回去了。”
      苏敬则这才颔首微笑道:“正巧我也需回历阳向慕容先生说明此处的情况,如今战事虽已告一段落,善后之事恐怕还需忙碌不少时日。”
      谢长缨思忖片刻:“我也在横江浦这里等一等,看看钟氏的部曲战况如何吧。”
      谢迁应了一声,自是与谢遥一面闲谈着,一面各自跨步上马,沿山道向北策马而去。待他们离开后,谢长缨方才微微侧身,在灰蒙蒙的天幕之下望向前方浪涌奔流的江水,抬手接了接扑面而来的细碎风雨,漫不经心地笑道:“这可真不是一个赏景的好天气,崇之还打算在此处看上多久?”
      苏敬则默然良久,却也并未回答她方才的笑言,只是问道:“赵雍这一路行军留下了不少麻烦,即便是善后,只怕也需花费不少时辰吧?”
      “……嗯,只怕即便我们动作够快,也须得再留一月稳住局面,待到除夕之前方能回京。”
      听得此言,苏敬则轻轻一颔首,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果然啊……陈定澜大约也算准了这一切。”
      “就这样令她全身而退,还真是有些不甘心。”谢长缨笑吟吟地接过了他的话语,又道,“不过无论如何,她终归是不能再执掌大宁政事了,一个无权的太后,能有多大威胁呢?”
      说到此处,她便重又展眼望向了风浪滔天的横江浦,悠悠笑道:“这个冬天,终于要过去了啊……”
      ——
      历阳横江浦的战报在三日后便传入了台城,彼时陈定澜正在华林苑天渊池畔的虹桥之上闲步,而卫陵阳陪侍在侧。那一日的争执似乎并未过多地影响到二人,陈定澜仍旧时常召卫陵阳入宫,只是渐渐地也不再谈起朝政国事,反倒是时常会谈及一些久远的往事。
      见陈定澜施施然接过了战报,内侍犹疑了片刻,又道:“太后殿下,除却寻常战报外,玄朔军中还送来了一物,只不过……”
      陈定澜淡淡地挑了挑眉:“如何?”
      “这……是一柄错金环首刀,然而台城之中岂能擅入刀剑,故而老奴拿不准主意,便让使者在宫外暂候。”
      陈定澜微微颔首:“无妨,取来吧。”
      “是。”内侍领命快步而去。
      卫陵阳望着内侍消失在宫道尽头的身影,忽而轻叹一声:“太后殿下,战事结束了。”
      “是啊,战事结束了,”陈定澜笑着摇了摇头,“孤退居清暑殿的手诏也拟好了。这一切都可算是恰到好处。”
      卫陵阳不曾想到她当真便如此干脆利落地交付了摄政之权,一时也是默然不语。良久,她方才似是想到了些什么,说道:“听闻昨日廷尉寺中走了水,所幸发现得及时未有太大损失,只是先前那些关乎江陵旧案的卷宗大多被焚毁。那些卷宗似乎都还不及备份,因而也就无从恢复了。”
      陈定澜微微颔首,面容之上波澜不惊:“如你所言,那毕竟只是旧案的卷宗。何况这一桩旧案已然了结,毁了么……便也就毁了吧。”
      卫陵阳轻叹一声:“太后殿下可是早已知道那些卷宗会被毁去?”
      陈定澜含笑侧目,不置可否,于是卫陵阳便也无从多问。
      不多时,先前的那名内侍便以锦缎为称底,端着一柄环首刀垂眸走来,恭恭敬敬地开口道,“太后殿下,便是此物。”
      陈定澜顿了片刻,目光幽幽地扫过刀刃之上依稀的血迹,随即抬手缓缓握住了刀柄:“知道了,你且退下吧。”
      内侍连忙应了一声,快步退出了天渊池的虹桥。
      卫陵阳一时不解,微微侧目看了过来:“太后殿下,这是……”
      “不过是又有一人得偿所愿罢了……”陈定澜轻轻地摇了摇头,垂下了握着长刀的手,“早知今日便会如此见面,那日孤本该多留他一会儿。”
      卫陵阳默然片刻,亦是明白过来,问道:“太后殿下似乎并不十分意外?那您为何……”
      “呵……他终归有自己选择的道路,既然对孤无害,孤又为何要干涉?”陈定澜笑了一声,在天渊池粼粼的波光之间,循着曲折的虹桥向清暑殿的方向款款走去,“可惜这错金刀缺了刀鞘,来日还需尽快令尚方署配上。”
      天幕之上的重云沉沉地压在景阳山之巅,卫陵阳抬眸看去,只见天渊池上寒风迭起,将傍晚时分迷蒙的水雾吹得悠悠弥散,而陈定澜的裙裾衣袂在晚风中翻卷飞扬有如鸾鸟。她广袖飘然地穿过湖上的水雾,走向山腰的清暑殿,仿佛也就此走入了青史故纸堆的迷雾之中。
      ——
      嘉安二年十二月,俟赵氏逆党伏诛,太后乃手诏群臣曰:“昔以皇帝幼冲,孤从群臣之议,以社稷之重,代成摄政之义。今帝既备兹冠礼,而四海未一,诸胡叛逆,豺狼当路,百姓困苦。愿诸君子思量远算,戮力一心,辅翼幼主,匡救不逮。未亡人永归别宫,以终余齿。仰惟家国,故以一言托怀。”于是遣散控鹤,还政明帝,自居清暑殿,不复得出。
      ——《宁书·后妃传·孝元文皇后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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