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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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百八十一、沧浪浊波


      玄朔军的阵中,谢迁在赵雍向裨将下令之时,便已取出第二支翎羽箭搭上弓弦,远远地瞄准了赵雍所在的方位。然而也不过是在这瞬息之间,那一边已有一列盾兵列阵于前,挡住了他箭镞所指的方位。
      谢迁手中的动作顿了一瞬,最终幽幽一叹,放下手来。而远处的敌军阵中,赵雍的身影已被士兵们簇拥着,远远地离开了箭矢所及的范围。他收起翎羽箭攥住缰绳,却并未立即策马入阵,随将士们追击叛军。
      “看来怀真也想到了其中的异样。”
      谢迁闻声侧目,便见苏敬则缓缓地信马行至他的身侧,淡淡地笑了笑。
      “嗯……方才那个被俘的斥候说,他们是在寻找陆路的军队会合。但无论是我们还是丹阳的守军,都不曾见过这一支军队。”谢迁轻叹一声,微微颔首,“但若说他们是被慕容先生的人手所击败……也不可能,若说如此,他前几日与我们传信时便会提及此事。”
      “不错,这一支军队若是遭遇伏击,便必然会留下痕迹。即便突袭他们的人再如何缜密地抹去这其中的蛛丝马迹,他们自己的行迹,终归是很难伪造。”
      “崇之指的是,在叛乱之初便莫名不闻行迹的……竟陵钟氏?”谢迁微微一惊,随即也径自笑了一声,“也是,钟会凌都已寻来了此处,他们又怎么可能置身事外。那么依你之见,我们如今可还需要继续追击?”
      “若是叛军不曾反戈一击,便将主力撤回丹阳防守吧。”苏敬则斟酌片刻,却是忽而笑道,“不过……怀真想看一看竟陵钟氏会如何出手么?”
      谢迁不解:“何意?”
      “若是怀真有意一探究竟,也不妨调上些人手尾随前去。”
      “我看是崇之好奇此事吧?”
      “我大致猜得到他们会如何行事,看与不看,其实并无太大分别。”苏敬则笑着摇了摇头,“只不过若有人手在那附近,一旦生出变故,也好及时应对。”
      谢迁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此刻的神色,却终究未能从中探究出更多,唯有应声道:“罢了,待将士们收队折返,我便调些人手,与你一同去看看。”
      苏敬则原本正攥着缰绳远眺着叛军退却的方向,听得谢迁如此作答,便也略显讶异地侧目看了过来,片刻后方才笑道:“如此,多谢了。”
      ——
      水天一线处那银亮的鱼肚白早已在云端泼洒出丝丝缕缕的华光流彩,当中托举着一线溶金。晨曦所及之处,江畔的浓雾亦是淡去了几分,于是一行向西退却数里的叛军也依稀望见了江上烽烟翻滚、火光如浪,一场激战正到了酣畅淋漓之处。
      “家主,粗略看来,朝廷联军虽占得先机,却也只有当先的那几艘舰船稍难对付。我方……似乎是沉了两三艘最初遇袭的楼船,余者仍在与他们激战。”裨将简略地向赵雍汇报着斥候所探得的战况,末了又问道,“陆路援军恐已在玄朔军手中遭遇不测,以家主之见,眼下该当如何?”
      “回到横江浦上介入战事,丹阳的玄朔军虽未必如我军势众,但若无水师配合,我们即便攻占了丹阳,对局势也是于事无补。”
      “是,末将这便传令行军。”
      赵雍微微颔首,待全军整兵往渡口去时,他方才又对裨将道:“陆路援军未必便是遇上了他们,否则我们只怕是还未靠岸便已遇袭了。”
      “家主的意思是……”
      “他们在途中遇上了另一支暗中奔袭的朝廷军队——既不是玄朔军,也不是慕容临的徐州军。”赵雍沉思着说到此处,蓦地一收缰绳,低声道,“……钟秀。”
      “……什么?”裨将一惊,随即抬眼四望起来。
      四下里江风呼啸,远处的江心火声隐隐,天际的一线晨曦缓缓地晕染着金碧的辉光,却仍未照彻这片黎明前的晦暗与沉寂。风声中似有极细极尖锐的啸叫声急剧地颤动着,自四面八方向此处涌动。
      裨将狐疑地侧耳静听片刻,便好似猛然明白了些什么,大喝道:“戒备后方!”
      军中的盾兵霎时警惕起来,齐齐举盾疾行至阵列后方展开了防御的阵势。也恰是在此时,他们赫然望见后方的夜空之上划过一道道耀目的火光,燃着火焰的箭矢顷刻间便已击中了几名未及举起铁盾的士兵。
      涂抹于箭矢之上的桐油瞬息间便已携着猎猎的火光流淌到了士兵的伤口之上,在惨烈的尖叫声中飞速地蔓延着,将原本尚算严整的军阵撕开了一道动乱的口子。而更多的箭矢则是落入了周遭山野间的枯草丛中,引得四方野火燎原,直逼叛军阵列而来。
      军中的将领各自纵马于阵中呼喝起来:“举盾格挡!向渡口撤退!”
      亦有南阳赵氏的家臣在此中嘈杂开口:“保护家主!”
      叛军便在这略显混乱的情势之下,有惊无险地向着渡口缓缓退去。而后方的丘陵之上,有荆州军打扮的步骑兵端起长戟长矛大吼着疾冲而下,在短兵相接的瞬间,便有几只盾牌被当场刺穿。
      这一处江畔的山崖之上,霎时间喊杀声迭起。
      也是在这一瞬,东方的朝阳于霞影间跃然而出,万点碎金光芒呼啸着染透半天夜色,照见军中的亲信与家臣以刀戟护卫着赵雍且战且退,率先缓缓地向着军阵后方退去,而前方全副武装的轻骑兵已是纵马冲阵而来,将前方列阵抵挡的盾兵阵列活生生地撕开了一处血淋淋的口子。
      曦光之下,身前的江水川流与身后的山峦原野皆是隐隐笼上了寒凉如玉的霜色,若非江畔江心皆是厮杀得酣畅淋漓,竟会越发显得俗世空净、不染尘埃。就在这寒凉清透的晨曦之下、殷红惊心的血色之中,忽有数点寒芒飞至,破开四下里混战不息的双方士兵,直取赵雍这一行人而来。
      亲信们大惊失色,纷纷冲上前来抵挡,赵雍亦是拔出了腰间的佩刀,挺在身前警惕地戒备着。
      “铮”!
      金铁交击的嘶鸣声尖锐地响起,在刀光闪逝之间,赵雍看清了眼前相错的刀身之上倒映着的半面容颜。他被来者刀刃之上的力道逼得退了数步,沉沉道:“……果然是你。”
      一身轻甲劲装的钟秀冷笑起来,挥刀再斩:“赵雍,你的那些陆路援军,还真是——不堪一击。”
      赵雍亦是冷静下来,稳稳地扬刀格挡,见招拆招:“想不到数年未留意,竟陵钟氏暗地里的部曲竟已到了这等地步——哼,你还真是自信,不坐镇中军,却偏偏要来与我搏杀。”
      钟秀探身挥刀,携着雷霆之威斜斜劈下:“坐镇中军的自然不是我——也不该是我。”
      四下里喊杀声鼎沸,叛军的几名裨将于阵前策马往返指挥着战局,几乎无暇顾及此处的变故,而前线竟陵钟氏的阵中将领似乎也丝毫不在意钟秀的生死,扬刀指挥着步骑兵们的又一次冲锋。
      朝阳之下万物皆净,江畔的这一处山崖之上,连绵的衰草枯藤亦是被日光与血色镀上了一层妖冶的金红光晕,起伏间便如百叠川流争渡入海。在清脆凛冽的兵戈之声中,二人缠斗得难舍难分,亦已经历了数度言辞之间的交锋。
      “怎么?来向我寻仇?”
      “不该如此么?”
      “呵……你向我寻仇,江陵的百姓难道不当向竟陵钟氏这个累年巨蠹寻仇?黄沙狱中被罗织罪名而死的那些人,又该不该向你寻仇?”
      “我向你寻的,是昔年你南阳赵氏栽赃嫁祸之仇,是近年来遣人冒充钟氏子弟败坏声明之仇。至于其他——”钟秀冷哼一声,奋力隔开赵雍手中的武器,旋身挥舞手中的长刀,四下里烈烈的火光照在他沾染血污的素衣之上,变幻有如鬼魅,“我自有交代,不劳你费心。”
      这一刀正中赵雍反手抵挡时的破绽,他胸口处的轻甲生生地被刀刃破开,一泼血蓦地涌出,在朝阳之下飞溅成艳丽的殷红。
      “你……”赵雍捂住心肺处的伤口疾退数步,却在环顾过四周后阴恻恻地冷笑起来,“你……现在……可杀不了我……除非……”
      钟秀却是全不在意身后渐渐围拢的叛军,蓦地点足掠身,顷刻间便已将长刀抵在了对方的脖颈之上。他轻蔑地瞥了一眼后方挽弓以待的叛军士兵,挟持着赵雍缓缓推向山崖边,讥诮地笑了起来:“赵雍,你始终不明白,我和你可不同——你尽可以让他们动手,而我绝不会退让半步。”
      “呵呵……我可不信……”赵雍咬着牙冷哼一声,汩汩的鲜血自他指间的伤口下渗出,“你不想活了么?不想作为平叛的功臣……作为竟陵钟氏……中兴的功臣……光鲜地活下去么……”
      “赵雍,你说得没错,那些人说得都没错……”钟秀附在他耳畔轻轻开了口,唇畔的笑意更为恣肆,和着他面颊之上的血色与眸中的凌厉,将他原本旖旎靡艳的风姿衬得更为森然诡谲,“我是陈定澜帐下惑主的入幕之宾,我也替她在黄沙狱中滥杀无辜,我还在看过那些旧卷宗后,依旧打着翻案雪恨的名号将当年的知情者都灭了口……哈哈哈哈哈,如今,也轮到你了——赵雍,你死定了。”
      “不,等一等……”赵雍被他这等似癫似狂的语气惊了惊,当即改口,“你有你的苦衷……我自然……”
      “不,你不无辜,我也不无辜!忏悔没有意义,你所谓的苦衷也没有意义……呵呵呵……我也杀了那么多人,我还引诱他们互相背叛、自相残杀……你我注定都是要下地狱的!”
      钟秀忽而放声大笑起来,十年前那一钩冰冷的月恍惚间便好似还照在他头顶,浓腥温热的液体泼溅在他脸上,刀锋的铁色上流淌着鲜红的痕迹,鞭杖在晦暗的石室中捶楚敲扑着他的四肢百骸。
      他似乎对此处的对峙也生出了几分厌倦,在一瞬之间果断地用刀刃深深划开了赵雍的脖颈,而后甩开长刀盯着他渐渐涣散的瞳孔轻柔地笑着开口:“没错,我是不想活了……但我的尸体不会和你一样腐烂在这里,我……”
      然而也是在他出刀的那一瞬,后方几名张弓搭箭的叛军士兵也不再顾忌,纷纷松开了手中拉满的弓弦。
      箭矢如狂风之下的一场骤雨,顷刻扑向了山崖边浸染血色的素白身影。
      钟秀的胸膛之上转瞬间便已绽开了锦簇堆叠的血色,他微微垂眸端详着没入心口的箭矢,脚步却被这一阵箭雨的余力连带着又踉跄退了数步,眼见便要摔下山崖。
      叛军立时停了箭雨,有手脚麻利的士兵已取了钩锁并步跨出,将钩锁的尖端甩向崖边之人。
      侧方忽有一箭破空而来,携着万钧之力打偏了那闪着幽幽冷芒的铁钩。那名士兵尚在惊愕之时,第二箭已然接踵而至,瞬息间没入了他的脖颈。
      “……多谢了……”钟秀并未侧目去看放箭之人,只是满含倦怠地阖眼笑了笑,而后决然地仰面跃下了山崖。
      崖边的碎石簌簌而落,跃然长空的晴日正洒下暖黄色的朝晖,而他如折翅飞鸟直直地坠落。
      眼前的憧憧人影俱是消散,耳畔却恍惚还残留着那些人的惊呼。这一瞬他望见漫天云色绚烂、日光朗朗,而穹窿之下,有长风自远处徐徐而来,于身侧萦回流转,好似低吟着古旧哀凉的歌谣。
      长风卷动着滔滔江水,掀起又一道白浪拍上山壁,良久,方有一朵氤氲的殷红水花在奔涌的江水间幽幽荡开,转瞬即逝。
      朝霞之下、山野之上,千余玄朔军的步骑兵自侧方倏忽杀出,与苦战之中的钟氏部曲前后策应,为山崖边的残局落定了最后一子。
      谢迁依旧勒马停驻在原地,此刻方才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弓箭,抬眸望了望绚烂如泼墨的天幕:“崇之,要下雨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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