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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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百七十九、坠茵落溷


      次日午后,江水东岸,于湖城外。
      一行玄朔军将士在城郊的几处废弃别院间落脚时,正值雪后晴霁,淡青的天空泛着极轻微的一线轻粉,好似千窑烧破后妙手偶得的一抹亮色。谢迁在安顿过每一处士兵的起居后,便仍旧回到了一处尚存大半围墙的院落之中,这荒废的院中仍有一株绿萼梅尚存生机,苍干虬枝之上是半树雪色的早梅,寒风一过,便好似正摇曳着一片素洁中透着些微碧色的轻云,漏下细细碎碎如冰如雪的花瓣。
      而苏敬则此刻便伫立于梅树之下,抬手拾起了一瓣残花,若有所思地垂眸端详着。他今日一袭松石蓝锦裘,广袖翩然,午后残雪间明澈的天光映着他温雅秀致的容颜,竟让人仿佛可见孤山远水蕴藉其间,清淡俊逸,浑然天成。
      谢迁见他的随从们似已将行装整理得当,便举步便迎了上来,说道:“崇之,今日时辰不早,玄朔军会在于湖郊野休整一夜,明日再动身沿官道前往丹阳——辛苦你在此处将就一夜了。”
      “无妨,我四方奔走惯了,这也算不得辛苦。”苏敬则向他笑了笑,复又问道,“听闻横江浦此战声势颇为浩大?”
      “不错,这等声势犹胜于此前临贺郡侯西征巴蜀,也不知算不算得上一件好事。”谢迁轻叹一声,道,“不过,如今赵雍已无连环坞作为声东击西的援手,历阳又有那几位坐镇,横江浦上的战事也不必我们来操心了。”
      “倒是此战过后,百废待兴,朝中或许也有动荡。”
      “听闻陈太后已有隐退之意,大约是因为赵雍起兵时的那个名头终归不算是假话。”
      “这样啊……”苏敬则淡淡地笑了一声,眸色晦暗,“看来横江浦的战事须得速战速决了。”
      谢迁听得此言,颇有些不解地看了过来,却也好似旋即领悟到了其中一二。
      只是还不待他进一步发问,身后便有人轻轻叩响了半面尚未倾颓的院墙。
      谢迁循声回首,顿时警惕地微微蹙起了眉头,抬手按上了佩刀:“钟侍郎为何来到此处?”
      “我今日只身而来,也值得谢校尉如此警惕么?”钟秀翩然于院外驻了足,漫不经心地微笑着,目光却是越过了谢迁,落在了苏敬则的身上,“我今日想与崇之单独谈些往事,这等诚意,可还足够?”
      “怀真,你且去忙军中之事吧。”苏敬则遥遥地与他默然对峙了片刻,忽而向谢迁从容一笑,颔首道,“竟陵钟氏的部曲并不在这附近,而我们纵然扣下了他,想必那边也早已有了应对之策。”
      钟秀亦是淡淡地一挑眉,笑道:“崇之所言不错。”
      谢迁见此唯有轻叹一声:“……罢了,我去看看横江浦上的状况。”
      在举步离开此处前,他又是颇为担忧地回首瞥了苏敬则一眼,却见他笑意浅淡眸光迥澈,好似心中早已有了定论。见此,谢迁便也索性放下了心中的忧虑,径直向其他士兵们休整的院落走去。
      “倒是不曾想到,你当真会多此一举。”苏敬则此刻便也敛去了面上的笑容,打量着眼前之人,他停顿了片刻,而后便也礼尚往来似的称起了对方的字号,“会凌,我大致想得到你的来意,我也可以告知于你……一切如你所想。”
      “你果然早在整理那些旧卷宗时便猜到了钟氏旧案的真相,也早知道了太后殿下在襄阳一战的背后究竟做了什么。”钟秀轻叹一声,缓步踱入院中,“能够守着这么大的秘密撑过黄沙狱一个月的审讯,甚至扮出一副心神濒临崩溃的模样骗过了几乎所有人……倒是我低估了你。”
      他今日只着一袭素色衣衫,眉宇间亦泛出淡淡的苍白,然而纵使是这样大半也仍令他显出了几分绮艳的风姿,仿佛依旧是宫阙华筵上锦簇的金碧花影,只不过已到了盛筵将散之时。
      “也猜到了那些人动刑是由你默许——只是并没有会凌所设想的那么快,实际上,我是在凭舟来见过我后方才厘清了这一切。”即便听他谈及黄沙狱的往事,苏敬则此刻的神色也依旧算得上是平静,只是在说到此处之时,眸中方有一线极隐秘的锋芒闪过,“我自有不得不如此行事的缘由,也自有绝不会失手的信心。”
      钟秀略显讶异地瞥了他一眼,反是笑道:“若论狠心无情,我可不及你。有那么几次,我几乎要当真将你错认为知己了。”
      “会凌说笑了,我只是不得不如此舍命一搏而已。”
      “或许我最大的错误,便是那时不曾借机代太后殿下先行灭口,又或者……索性多用些手段,看一看你真正心神崩毁的模样,再用更多的恩惠让你心甘情愿地俯首。”钟秀冷笑着说到此处,却是摇了摇头,“不过,纵然你死了,只要有人能令我接触到那些卷宗,一切便仍旧不会有什么改变。你明白我不会放过他们,即便是察觉到了这些卷宗的出现并不寻常。那么如此一来,也必定引得赵雍心下惊恐继而起兵作乱,最终逼得‘牝鸡司晨’的太后殿下也不得不顺应天下之意,退出台城。”
      “看来会凌的心性与计划也皆如我所想,不过,你还是说错了两件事。”
      “哦?愿闻其详。”
      “我谋算不了这么远,也并无如此谋算的闲情。最初至多不过是打算借你之手,探一探竟陵钟氏所谓‘冤屈’的虚实,再设法让赵雍与陈定澜彻底撕破脸面罢了。”
      “可那‘冤屈’又的确是假的。”
      “那又如何?你不会就此前功尽弃。何况会凌也想得到,即便你放弃了所谓的‘复仇’,收手也并非明智之举。”
      “……不错,我的行动若是不合你的心意,你便会将这桩旧事捅上朝会。太后是爱惜羽翼之人,竟陵钟氏必死无疑。”
      “呵……”苏敬则信手拈下了衣襟之上的一枚落花,徐徐道,“至于赵雍是否能够果断起兵,又是否会以‘牝鸡司晨’之名授天下以柄……若有自然最好,若是没有,也自能寻个由头推波助澜。”
      “哦?可你若是死在了黄沙狱,便没有这等推波助澜的机会了。”
      “我若身死,便自会有谢知玄代劳。”苏敬则说到此处,却又是极轻地笑了一声,“她可不会做得比我差,或许,还会有更令你意外的手段。”
      “呵……那么,另一件事呢?”
      “你最大的错误,是那时分明选择了用这等手段试图‘驯服’我,却又妄想我当真会沉沦于你蓄意编织的假象之中,将你视为恩人知己。”苏敬则说到此处,轻叹一声,又道,“你若一早放过了我,我便不会为难你,而你若是索性杀了我,至少如今陈定澜也不会放弃你。”
      “……妄想?不,崇之若是定要一个缘由,便当做是我难得的一点天真与怜悯吧——毕竟有那么几个瞬间,你让我想起了一些不愿回首的往事。”
      苏敬则轻轻地松开了指间拈着的那片花瓣,施施然笑道:“很抱歉,你我从一开始便做不得知己。”
      钟秀伸出手,拈过他放开的那枚素白花瓣托在指腹上细看,良久方开口道:“崇之可曾听说过‘坠茵落溷’的典故?”
      “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
      仿佛是为了印证苏敬则的这一番话,四下里有长风徐徐而起,惊起一阵落梅如雪。
      钟秀便笑道:“你看,这株绿萼梅方才落下了多少花?不过一瞬之间,便是或直上青云,或飞入帘栊,或零落沟渠。崇之,你毕竟是落在茵席上的那一片。而我偏要如此行事,也是因为不甘心。”
      苏敬则微微侧目:“你以为我便是落在了茵席之上?”
      钟秀颔首道:“崇之觉得好笑,大约是因为并不自知,其实你的路一向比我的宽。”
      “究其根本,你我皆是一样——想救的人从来救不了,想杀的人也未必杀得了。”苏敬则摇了摇头,又低声道,“又或许,你我其实是同道而行,只不过这条生路太窄,由不得两人并辔。”
      “……是么?”钟秀缓缓地捻碎了指尖的花瓣,忽而笑道,“你固然已是胜者,我却也未必落败。崇之,打个赌吧,我身后的这一场戏,一定会比你想象的更精彩。”
      “我隐约听闻了一些风声,但并无观摩的兴趣。”
      “是么?你有你的手段,我自然也有我的觉悟。”钟秀嗤笑一声,又道,“如今我自是声名狼藉,但崇之扪心自问,你在朝臣百官心中,又是何等模样?我自信竟陵钟氏在我身后有逢生之法,但你……又该如何从襄阳之战后的一系列恶名中脱身?所谓青铜铸史、铁笔如椽,你纵有千般计策取信于新君,又是否应对得了日后的口诛笔伐?我倒真是很想看一看,可惜没有机会了。”
      “会凌又何须替我担心?我既行此道,便早已明白日后会面对什么。如你所言,这一场好戏尚未到精彩之时,但——你已没有入局的机会了。”苏敬则面上笑意不减,说出的话语却颇有几分森寒之意,他施施然举步向院落之外走去,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句话,“更何况会凌总爱以己度人,可你心中耿耿于怀的爱恨善恶与身后之名,我原本便毫不在意——我也该去怀真那边看一看了,请自便吧。”
      他笑了一声,无意再去看身后院落中的那位过客,只是展眼望向了天际的冬日山水,在一片水墨轻描的深黛之中,望见了山前原野之上锦簇盛放的早梅在长风的拂掠之中落下红红白白的花雨,一如这片土地之上即将浸染的血色。
      而钟秀兀自在院中的绿萼梅树下静伫了良久,直到远远而来的部曲寻到院中,方才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声,随着他们离开了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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