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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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百七十七、参横斗转


      直至李从训登上码头率一众亲信离开了横江浦,连环坞的人手都再未流露出半分敌意。待得这一行人离去后,谢长缨仍旧以船桨将小船带入江上,而后揭开甲板角落堆着的油帔,躬身按动藏于其下的几处机关。
      重物沉沉坠入深水的闷响次第在船舱之下响起,直到余下的那两条缆绳皆已彻底卸了力,谢长缨方才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举步走入船舱之内,气定神闲地调笑道:“可算把那些火药处理干净了,当真是将我吓得不轻呢……”
      苏敬则正欲抬手灭去案桌上的烛火,见谢长缨到来,便转而护了护摇曳的火苗,含笑反问道:“长缨,你这句话说出来,怕是连自己都不信吧?”
      “怎么便不可信呢?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十余箱火药啊……”谢长缨笑吟吟地入了座,见他眉目之间难掩倦色,便垂眸看起了案桌之上并未收起的书册,直入主题道,“倒是不曾想他会应得如此干脆利落。”
      “夜霜白向你透露了多少连环坞的事,他想必是猜得出来的,再加之钱塘一战中赵雍背弃盟约在先,玄朔军暗中通融在后,他自然明白眼下不当再与我们交恶。”苏敬则思忖片刻,又道,“何况,越地的民乱已令大宁朝堂再容不下连环坞,对于昭国而言,与赵雍交恶的连环坞也并无太多合作的价值。如今连环坞能从我们手中谋些便利前往邻国避祸,何乐而不为呢?”
      “岂止是没有利用价值?若是连环坞流亡到了昭国地界,他们少不得还得打起精神来应对——我听闻因为改制与土断之事,昭国上下也是暗流涌动呢!若是连环坞在他们那里如法炮制煽动民变,可就麻烦了。”谢长缨的话语中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蕴,“你可是给昭国找了个不小的麻烦。”
      “若非朝中兵力不足以尽快将这些势力一一平定,我也不必如此了。正巧,也可向风城提个醒:江湖势力的手伸得太长可不尽然是好事,如今是我们留意到也便罢了,日后若引得朝廷也起了警惕之心,恐怕不能善终。”
      “你倒是算得仔细。”谢长缨轻轻挑眉瞥了他一眼,“其实连环坞也好海寇也罢,大多是些顺势而起的乌合之众,待平定赵雍后,假以时日,总能处理干净。只是……”
      “只是朝廷未必有这等长久消耗下去的物力与财力。”
      “不错。”谢长缨轻叹一声,颔首道,“兵久而国利者未有……这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何况慕容先生所言不错,有些事情拖得久了,便是死无对证。若当真令赵雍或陈定澜再逍遥下去,当初襄阳城所经历的那一切,又算是什么呢?”苏敬则凝望着烛台之上跳跃明灭的火焰,忽而又垂眸轻叹了一句,“只是我今日如此行事,到底对不住凭舟……”
      谢长缨闻言,不由得微微抬眸侧目,借着昏黄的烛光端详着他此刻的神情变幻,却也只是捕捉到了转瞬即逝的一线迷茫。不过片刻,苏敬则便重又抬眼看向了她,若无其事地微笑道:“说来我还不曾仔细问过,朝廷为何将你们调来了横江浦?他们下一步是如何安排的?”
      “如今宣城郡与丹阳郡中皆有流民据城劫掠,若在江上水战,则后方不稳,补给亦是不便。荀将军与临贺郡侯等人商议过后,一致认为叛军若想求稳,便会在过横江浦后转道陆路进攻秣陵,故而我自请领兵往历阳守卫,而石城的江州军也会配合后撤,直至在横江浦与我们会合。”
      “慕容氏的江北驻军呢?”
      “名义上仍在吴越之地平叛,但实际上么……”谢长缨颇为神秘地笑了笑,又道,“想来这几日临贺郡侯所率主力便将借道钱塘,向西疾行奔袭柴桑的盆口关了吧。如今叛军虽占了江陵,桓氏的部曲却仍旧守着襄阳,再算上如今不知在何处的钟氏部曲,想必此后的局势会颇为有趣。”
      “……攻其必救之地,合兵后与石城的守军东西夹击歼灭主力么?倒的确是慕容先生一贯的风格。”苏敬则沉吟片刻,便也好似轻松了几分,笑道,“看来此后之事,多半不须我费心了。”
      “的确,纵然有什么变数,至多也不过是盆口关那边未必能在叛军进攻横江浦前取胜。届时无非是由我领此处守军佯装落败退往新亭,再前后夹击攻其不备。”谢长缨说笑间便也站起身来,抬手撩开了船舱的帘幕,“时辰不早,我也该将这艘船送还回历阳的军营中了。”
      苏敬则微微颔首,取过一旁的蜡烛剪,灭去了烛台之上的灯火:“也好,我正可在船舱中小睡片刻。”
      谢长缨自是应了一声,举步向甲板走去。她在走出船舱时又不免下意识地回首一望,正见苏敬则已然倚靠着舱壁阖上了双眼,而舱中暖色的灯火一灭,便可见迷蒙如纱的月光自窗牖缝隙中漏下,隐隐覆上了他略显苍白的面容。
      谢长缨轻叹一声,走出船舱拾起了一旁的木桨,抬眼时正见明月出于云海,照见江上白浪迭起,潮声不绝。
      ——
      次日午时,台城宫道之上。
      卫陵阳抬手遮了遮耀目的晴日,展眼望向不远处的崇德殿:“枕月姑娘可知太后殿下因何急召本宫入宫?”
      在前方引路的枕月并未驻足,只是略微侧了侧眼,垂眸低声答道:“婢子也不甚明了,只是猜测或许与临贺郡侯有关。毕竟他如今领重兵在外,而太后殿下又素来思虑周全。”
      卫陵阳闻言,不觉低声笑了笑:“看来太后始终未能尽信于你。”
      “依照陛下所言,太后殿下不对婢子心存疑虑便已足够。”枕月说到此处,却忽而低声问道,“此言或许有所冒犯,但婢子也需代陛下一问。长公主以为,临贺郡侯此去柴桑,是否当真能够速平乱党?”
      卫陵阳默然良久,终究只是说道:“行伍之事,本宫不敢妄言。但若说平叛之心,那么陛下大可不必疑虑,毕竟大宁朝中乱得久了,对于京畿各世家而言绝非善事,而君渊素来擅长审时度势,可不会如赵雍一般因小失大。相较于此事,本宫倒是希望陛下仔细斟酌一番,叛乱平定过后,如何设法避免门阀一家独大的境况。”
      枕月默然片刻,转而微笑着颔首道:“婢子明白了,长公主的话婢子会设法转告于陛下。”
      二人又循着宫道转过一处宫门,便来到了崇德殿外。枕月在玉阶前驻了足,回首行礼道:“长公主殿下,请。”
      卫陵阳轻轻一颔首,便垂眸敛衽缓缓登上了玉阶,步入崇德殿中。此刻殿中沉香袅袅,灯檠之上依旧燃着错落的高烛,照得殿中一片通明辉煌。满室光影流彩之中,陈定澜正背对着殿门施施然而立,抬眸端详着屏风之上彩绣繁复的花鸟鸾凤。
      “太后殿下。”卫陵阳颇为规矩地驻了足,垂下眼眸遥遥地向她行礼。
      “你来了。”陈定澜循声回首,向她淡淡一笑,满室琉璃灯火映在她的凤眸之中,一时之间便是熠然生辉,“孤想着如今临贺郡侯领兵出征,你留在府中多半亦是无甚意趣,倒不如来宫中闲话一二——来,坐吧。”
      “是。”卫陵阳应了一声,趋步走上前去,随着陈定澜踱步行至侧殿之中,在轩窗下入了座。
      “吟风,备些茶水来。”陈定澜扬声吩咐过守在门外的吟风后,又信手取过案桌之上的香箸把玩起来,“陵阳,近来诸事,想必你也有所耳闻。”
      卫陵阳斟酌片刻,如实应声道:“的确曾听君渊提及过一二。只是临海素来不通政事,太后殿下若想问些见解,只怕会令您失望了。”
      陈定澜笑道:“不过随口聊一聊而已,陵阳可莫要将此处当做了太极殿。”
      “临海不敢僭越。”卫陵阳亦是附和着笑了笑,又道,“如今赵氏叛军虽与越地乱民沆瀣一气拥兵作乱,但大宁亦是调动了京畿附近的一应精兵严阵以待,想必局势不至失控。”
      “赵雍素来气量狭小,贪小利而失大义,又在这等外敌窥伺之时骤然起兵作乱,京中高门士族即便只为自保,亦是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只是……”陈定澜说到此处轻叹一声,“他所谓的‘牝鸡司晨’,倒也算不得错。来日纵然乱象平定,赵雍打出的这一个旗号却仍旧可为他人所用。”
      不曾想陈定澜今日谈及的竟是此事,卫陵阳不觉心下讶然,低声道:“殿下,那您……”
      “急流勇退,谓之知机。孤不仅仅是大宁的太后,也总该为颍川陈氏的未来想一想。”陈定澜接过了吟风递来的茶盏,以碗盖轻轻拂着茶沫,笑道,“也该是陛下独当一面的时候了……陵阳大约是觉得,陛下与你那位一母同胞的幼弟颇有几分相似之处,是么?算来怀帝的确是颖悟聪慧之人,可惜生错了时候。”
      “……原来太后殿下早已勘破了一切。”见陈定澜一语道破自己的心中所想,卫陵阳倒也并未有太多慌乱,事已至此,她只是坦然地认下此事,又正色反问道,“那么临海也请太后如实告知,琅琊景惠王之死,是否与您和赵雍都脱不开干系?”
      “呵……陵阳聪慧。”
      卫陵阳摇了摇头:“太后殿下,临海决意襄助陛下,缘由并非尽如您所想。琅琊景惠王之事牵涉过广,太后殿下固然得以除去威胁陛下地位的隐患,但……险些以西藩二镇陷落为代价,这当真值得?”
      “那么,陵阳以为该当如何?”陈定澜漫不经心地笑着,一派雍容的言行之下却含着几分冷酷,“卫暄帐下的那群世家子弟对三吴之地的军政颇有些影响,这确实令孤觉得不安。而孤也没有那等精力再专心去与他们纠缠消耗。卫暄若活着,只怕不论身在何地,但凡陛下与孤令他们生出了不满,便总归还能借题发挥。不论卫暄与他们究竟是否谋划了什么,也不论他们对三吴军政的影响究竟是浮于表面抑或是深入其中,只要卫暄不在了,这一层关系也便不在了。”
      卫陵阳抿了抿唇,轻叹道:“临海明白您如此看重这半壁大宁江山,可是太后殿下,您如此行事,终归难以坐稳这片江山。当今天下外侮已是如此,国中若再内斗不息,竟致使战事失利,那么大宁的元气便是再过几十年也养不回秣陵立国之时的模样,更不必说北上中原,兴复旧都。”
      陈定澜却也并不愠怒,她仔细地打量着眼前明秀清雅的华服女子,忽地轻笑起来:“陵阳,以往孤倒是未曾发现,你竟也颇有主见。可你也不妨想一想,设若孤放了卫暄一命,那么襄阳一战后,此人还能不能再受朝廷节制,届时又有没有一个兵不血刃的动手机会呢?”
      “那么襄阳一战中因此而平白牺牲的将士与百姓,又究竟算是什么呢?”卫陵阳语调轻缓,这一句反问听来也更像是自问,“太后殿下,临海的确尚未寻到自己的路,但……也的确不能赞同您的选择。”
      “无妨,”陈定澜反倒是笑了起来,“此战过后,便是陛下亲政之时,也许将来的某一日,你也会不得不站在与孤类似的情境之下,在无数与初衷背道而驰的可能之中,选择一个不那么糟的道路。到了那时,呵呵……孤很好奇,这究竟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
      卫陵阳微微凝眸,一时不语,半晌方道:“我想……不会有那一日的。”
      陈定澜却是含笑挥了挥衣袖:“来日方长,陵阳何必急于作答呢?——去吧,将方才的这些话告诉陛下,便说待赵雍之乱平定后,孤便会如天下所愿,永不再踏入台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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