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二百七十五、水何澹澹


      嘉安二年十一月初九,吴郡钱塘城。
      时值日暮,新安江上江风甚烈、浪潮飞卷,天际沉凝的乌云翻涌着压上奔流入海的茫茫江水,将最后一抹夕阳的迟暮残光吞没于水天之际。谢迁自码头望去,见玄朔军晚间例行巡防的楼船已次第出了河港,又向一旁值守的士兵简单吩咐过几句后,便若有所思地转身走下了码头。
      只是他尚未走出多远,便迎面遇上了如今正率领部曲在此协助的陈归远。谢迁略微驻足,礼节性地向对方笑了笑:“陈公子,颍川陈氏的部曲皆已从江上收队,如今正在河港的西南角休整,你若要清点人手,便去那里吧。”
      “多谢告知。”陈归远亦是向他含笑一拱手,又道,“这几日皆是由玄朔军在江上例行巡夜,倒是辛苦你们了。若是需要调换,谢校尉大可随时来寻我。”
      谢迁客套地笑了笑,心下不知是想到了些什么,复又试探道:“无妨,钱塘能够撑过连环坞匪寇的突袭,皆是仰赖陈公子襄助,我们在后方多担些杂务也是应当。更何况算算时辰,今晚陆尚书郎便将回到钱塘,当此之时,可不能出了纰漏。”
      “不敢当,江州与越地诸郡可算是唇亡齿寒,朝廷虽令江州驻军原地待命防备荆州,陈氏家中的部曲却还是能够在此略尽绵薄之力。如今那位连环坞主人领残兵退入新安江以北的山间,应势而起的流寇也各自散去,也算是暂解了钱塘之围。只可惜那些匪寇消息颇为灵便,虽不难对付,却始终不能歼灭。”陈归远含笑道,“对了,我听闻这两日谢校尉也将北上回到京口休养,今日何必还如此劳碌?”
      谢迁心下一凛,旋即微笑着说出了早已编造好的一套说辞:“陈公子不知,我恰好也当是在今夜与赶来钱塘的军中长史交接,再领人北上返程。今夜这一班巡行与交接,自然少不得由我亲自调度——届时陈公子若是入城议事,还请替我向陆尚书郎赔个不是。”
      “这自然不在话下。”
      陈归远并未察觉出此中有何异样,又与他寒暄片刻后,便告辞前去清点了一番江畔驻军的人手,而后匆匆返回了钱塘城内。
      彼时月出东山、华灯初上,陈归远回到官署中时,已见陆希声与季沉谙俱已来到堂中,正神色肃然地与苏敬则交谈着什么。
      他一时不便出声打扰,便只是在堂外驻了足,然而不过片刻,季沉谙便已回首看了过来:“陈公子?您何必候在堂外,快请进吧。”
      陈归远踟蹰了片刻,见陆希声也微微侧目向他颔首致意,便也不再顾忌什么,举步走入堂中:“抱歉,方才在河港处清点部曲兵卒略费了些时辰,诸位见谅。”
      “陈公子此番救钱塘于水火之中,何必说致歉之词?”苏敬则笑了笑,当先开口道,“何况,在下也正想冒昧一问,陈公子能够在钱塘驻守到何时?”
      陈归远心思一动,立时明白过来:“可是江州战事有变?或是朝廷另有任命?”
      “二者皆有。”苏敬则并未详谈,转而看向了另外二人。
      季沉谙便接过了他的话语,向陈归远解释道:“陈公子来时若是遇上了怀真,想必也会听说玄朔军内部的调动——他毕竟在鄮县负了伤,如今周都督连战连胜,新安江以南的海寇亦是大举南退,我便领兵来钱塘接替怀真,与陈公子一同应对残余的匪寇。”
      陈归远颔首道:“此事我已有所耳闻,听说谢校尉今日便要交接北上。”
      “正是如此。”
      而一旁的陆希声亦是递上了一封书信与一份朝廷的调令,适时地开了口:“另一事便与江州驻军有关了。如今叛军一路南下,在江、扬交界的石城江上与陈将军对质至今不分胜负,但如今江州东南沿海的永嘉、临海二郡俱受海寇滋扰,沿江的新安、鄱阳、宣城三郡之内亦有城池为匪寇所陷,情势不甚明朗。而如今除却谢校尉即将返京外,苏舍人亦是接到了钟侍郎的亲笔信,需得北上去往石城协助。故而我等皆想问一问陈公子的打算,也方便对日后的布防进行调整。”
      陈归远接过书信仔细辨认过其上字迹,而后只是斟酌了片刻,便对几人笑道:“诸位,如今随我入越地的陈氏部曲不足万人,且都不比朝廷驻军训练有素,便是投入了石城战局,也未必能有几分作用。但若他们留在越地,却至少能如当下一般,与玄朔军配合守住钱塘。在下固然忧心父亲的处境,但也分得清此间轻重缓急,诸位不必多虑。”
      陆希声闻言,不由得轻叹一声,长揖道:“如此,陆某谢过陈公子高义。”
      苏敬则却是自方才起便暗暗打量着他分辨字迹的神情与动作,此刻方才含笑开口:“有劳陈公子了。”
      “哪里的话。”陈归远摆了摆手,而后问道,“苏舍人也是今晚动身么?”
      苏敬则笑意温和:“嗯,我打算与怀真同行一程,也免得劳烦你们再调用人手护送。”
      陆希声略微蹙了蹙眉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此刻了无破绽的温雅神情。而陈归远自是笑了笑,颇为坦然地递给他一方令牌:“如此也好,不过时逢多难之秋,苏舍人这一路请务必小心。若途中实有难处,便不妨以此向江州的官府驻军求助。”
      苏敬则犹豫了片刻,而后接过令牌,含笑谢过了陈归远的好意:“陈公子慷慨,在下却是无以为报了。”
      “若能平定如今江州的乱子,这自然也算不得什么了。”
      几人又商议了一番此后的城中之事,便各自散去处理公务。陈归远自是与季沉谙一道去商议起了布防调整的细节,而陆希声以送行为由,与苏敬则一道往城北走去。
      此时天色已暗,钱塘满城灯火璀璨,阡陌街巷华灯缀连,亮如清昼。行至城门左近,陆希声抬眸望了望沉在夜色之中的郊野与江水,略微驻了驻足,问道:“府上的人已候在河港那边了?”
      “不错,想必已与怀真一道登了船。”
      “不知谢校尉调了哪些人手随他回京?”
      “新安江北岸的玄朔军,也免得在今夜占用过多的巡防楼船。”
      “依你之见,钟侍郎为何突然来信?他的信又为何会与朝廷的调令一同抵达?”
      “他行事素来不循常理,你我又该如何揣测?既然朝廷调令无误,我们只管照做便是。”苏敬则淡淡地笑了一声,又转而说道,“我原以为他此次会暗中调人在钱塘守株待兔,如今看来,他应是在北上途中绕行至鄱阳郡地界,说服了陈公子领兵东行,而后再转道回京。”
      陆希声果真被他这番猜测引去了思绪:“他这是想……调动竟陵钟氏的势力去与赵雍交手么?”
      “或许如此。”苏敬则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举步向前走去,“城门外不远处便是河港了,陆尚书郎留步吧。”
      陆希声便也轻叹一声,似有深意地颔首道:“此番乱象入局易,脱身难,苏舍人还请谨慎行事。”
      苏敬则微微循声回首,却也并未开口,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便仍旧举步往城外河港的方向去了。陆希声立在原地沉沉地思索了片刻,亦是转身走向了灯火如昼的来处。
      ——
      今夜的钱塘城郊一片宁静,唯有凉风扑面,月色清寒。
      苏敬则在玄朔军士兵的引领下登上渡江北上的楼船时,正见谢迁凭阑立在船头,若有所思地望着北岸昏暝迷蒙的山林。听得身后的响动后,谢迁便也循声回首,一面吩咐士兵们开船渡江,一面对苏敬则道:“崇之,北岸已准备停当,连环坞的那些人也已应允了我们的条件。只是不知……此后我们去何处?如何处置那些人?”
      “历阳横江浦。”苏敬则思忖片刻,答道,“知玄前日里送来了书信,她会在横江浦接应,我们也会在那里处理完连环坞之事。”
      谢迁略显疑惑地蹙了蹙眉:“你们这……有把握么?而且朝廷的调令似乎并未让你前往横江浦……”
      此刻楼船已渐渐行近江心宽阔处,水上正是夜风煞寒,入海处涛浪大起,引得客舟也微微颠簸。
      “调令么……”苏敬则径自笑了笑,自袖中取出了书信与调令,微笑着垂下眼眸打量了片刻,便漫不经心地将那一纸调令撕碎,随风投入江水的浪涛之中,“都是我在陈氏部曲抵达钱塘时信手伪造的,不然陆岐山未必便会如此轻易地放我们离开。”
      “伪造……”谢迁惊了惊,随即低声道,“你还真是胆大。伪造公文、协助连环坞匪寇扮作官兵瞒天过海,如今还要与他们做交易——不怕东窗事发?”
      “怀真,”苏敬则将那书信递给了谢迁,说道,“新安江北岸随你北上的那些,都是玄朔军的将士,而我此次离开钱塘,也是因为收到了钟侍郎的书信,心下急切,未能仔细甄别。”
      谢迁接过书信,默然半晌后,方道:“罢了,事已至此,倒不如替你们将此事办得圆满些。”
      苏敬则闻言,不觉淡淡地笑了一声,却仍旧只是凝神眺望着远处的夜幕与江水,低声道:“不仅如此,怀真以为远离这场乱局便是明哲保身,但也许……是不进则退,而我与知玄,都不能退。”
      ——
      嘉安二年十一月初十子夜,连环坞主人李从训携十余亲信,随谢迁的千余玄朔军一同北上。待到次日,滞留于新安江北岸的其余连环坞匪寇亦是换上了朝廷士兵与颍川陈氏部曲的装束,散作数路瞒天过海地撤离了钱塘。
      三日后,谢迁领兵疾行至丹阳郡横江浦时已近亥时。彼时将满未满的弦月正隐在云层之后,夜月之下,横江浦畔幽静空旷,唯有江风猎猎,卷起纷涌的波浪不断拍打着江畔屹立高耸的苍青大石。清光朦胧地洒落在江畔,依稀可见一叶孤舟荡悠悠地摇曳在渡口水上,舟中一点孤灯明灭如星子。
      李从训抬眼眺望了一番江畔渡口的景致,便不觉笑道:“你们玄朔军的人可真是有趣,何必绕上如此大的圈子,将谈判之地选在这横江浦的小船上?”
      “在下也不过是奉命行事。”谢迁微微颔首,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李从训的随行者们,“依照约定,我们设法协助连环坞的人手平安撤离钱塘,而坞主也需独自登船,商定一些小事——当然,您的亲信若是愿意留在渡口等待,也是自便。”
      “今日那位随谢校尉同行的苏舍人似乎并未现身。”
      “崇之已在舟中等候。”
      “有些意思。”李从训应了一声,复又定睛看向了那一叶孤舟,隐隐地望见船头似有一人闲坐。
      谢迁笑了笑,并未接过他的话,又道:“约摸在这两日之间,您的其余部众便可在横江浦附近会和了。”
      “谢校尉倒很是诚信。”
      “如知玄所言,玄朔军与连环坞本不必做敌人。”谢迁略一颔首,“请吧。”
      他说罢,便颇为干脆利落地带着随行的数百名将士动身离开了横江浦渡口,好似当真对眼前的连环坞主人没有半分顾虑。
      李从训淡淡地笑了一声,率先看向了随行的十余名亲信高手:“你们便留在渡口静观局势吧,若是其他人到了,也方便整合人手。”
      他略微咬重了“静观局势”四字,其中含义不言自明。
      “是。”亲信们齐齐应声,跟随在他的身后走上了渡口的码头。
      天幕之上的云翳在此刻略微散开了几分,皎然地照见江浪之间粼粼的波光。渡口的孤舟之上,那闲坐的青年人以手指轻轻敲击着佩刀的刀环,在玎玲的轻响中漫不经心地抬起眼来,鬓边的碎发被中夜的江风吹拂得飞扬:“连环坞的主人是么?请依照约定,独自登船吧。”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8002949/276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