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嘉安二年五月初五，慕容临发一万兵马绕过犍为、急行向西，遇敌于合水道中，三战三捷。至五月十一，犍为的敌军方才得知他们已与大宁前锋异道而行，而到得此时，慕容临所率兵马已于成都郊野的十里陌中驻扎下来。
　　是夜，城外笮桥。
　　其时残月流照、不见云影，镇守于笮桥的氐羌士兵们大多已依照往日的惯例入帐歇下，将将结束一趟巡夜的四五名士兵聚在篝火旁，一面以族中胡语谈论着什么，一面摩挲着酒碗猛地灌下一口烈酒。
　　营外夜色幢幢，树影婆娑之间，似有隐隐的马蹄声达达传来。
　　有敏锐的士兵蓦地放下酒碗，循声看了过去。只见那军营外浓稠的夜色中忽有一骑骏马的剪影于草木葳蕤的郊野草坡上迅疾而来，而后在一跃之间踏入清浅的溪水，倏忽激起一阵水花飞溅。
　　马上的斥候不顾一切地驱策着战马，奔向军营的辕门，及至战马行近时，方可见他一身血污，正面色苍白地喘着粗气。
　　那名士兵的心蓦地便悬了起来，抓着酒碗边缘的手不由得颤了颤。而一旁的百夫长已然站起身来上前数步，斥候也随即勒住了战马。
　　百夫长蹙起了眉头：“怎么了？”
　　而那斥候却只是颤抖着以手指了指辕门外的沉沉夜幕，用尽全身力气瞪着百夫长，喘着粗气一句话都没有说。
　　百夫长却好似旋即明白了什么，急急开口：“是宁朝军队？”
　　斥候点了点头。
　　“领兵来的是赵粲？”
　　斥候摇头，勉强地翕动着嘴唇，似是想说些什么。
　　百夫长却似乎已想到了答案，郑重颔首：“辛苦你了，我这便去上报将军。”
　　说罢，他便也顾不得周遭一干下属或迷惑或惊恐的神情，匆匆向主帐的方向跑去。
　　而那名斥候脸上亦是流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他在马背上摇晃了一下，便吐出满口的鲜血，摇晃着翻滚下来栽倒在地。周遭的士兵们这才看清，他的后心深深地扎着三支翎羽长箭，流下的血也早已干涸发黑。
　　天幕之上星辰流转，夜风吹过郊野的草木，飒飒然一片萧索。
　　这是成都最后的平静。
　　天际已隐约有烟尘滚滚地卷起，当城郊的马蹄声弥天盖地逼近笮桥时，营中的氐羌将领亦是在全军将士的面前举起了沉重的弯刀，而后猛地指向了前方辕门外的笮桥。
　　郊野之上夜风迭起，引得那一柄柄寒光凛凛的利器也好似在风中低低地啸鸣起来。营中士兵们的吼声冲天而起，他们跨步上马，高举起手中的刀枪，追随着他们的主将驰向前方的浩瀚战场。
　　——
　　四野之上，氐羌笮桥营寨中的火光映红了半面天空。
　　此处的战事持续了六日有余，及至第七日深夜，笮桥一带不愿归降的氐羌兵力方才被尽数歼灭。
　　慕容临在笮桥辕门前策马而立，在月色与火光的映衬之下抬眸凝视高悬于旗杆之上的那颗头颅，玩味着对方最后的神情。
　　“慕容尚书，我们已搜过了营地周边，再未发现漏网之鱼。”
　　慕容临循声侧目，向缓缓信马而来的桓彦之颔首微笑：“辛苦你们了。”
　　桓彦之自是摇了摇头，继而略显担忧地叹道：“笮桥的战事，比末将所想的要激烈许多。”
　　“这里毕竟已是国都地界，生死存亡之际，由不得那些人不尽全力。”慕容临说到此处，反倒是笑了一声，“若是我们连灭国之战都能够轻易获胜，恐怕那些畏首畏尾的家伙也早已赶来最前线分一杯羹了，哪里还轮得到我们占得头筹？”
　　桓彦之愣了片刻，方才略有些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慕容尚书还真是乐观。”
　　慕容临抬眼望着高悬于天顶的明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早些将此处收拾得当吧。笮桥一战消耗了成都城内不少物资，犍为的敌军并未追来，也证明了他们或是失去战意，或是被随后缓行的赵粲绊住了手脚——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赵粲……”桓彦之眺望着已被打扫一空的笮桥营地，叹道，“他若是在成都破城之际感到这附近，便当真是坐享其成了。”
　　“他原本便是此战的主将，如此占了功劳也是无可厚非。”慕容临顿了顿，却又意味深长地笑道，“南阳赵氏在打什么主意，想必桓公子也清楚。”
　　桓彦之沉默了片刻，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慕容临面上的笑意淡去了几分：“他若是行事守得住分寸，各方自然能够相安无事。”
　　“但慕容尚书想必也明白，南阳赵氏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建功立业’的好机会。”桓彦之思索着，说道，“听闻昭国早在数月前便已攻取汉中，来日我军与氐羌决战之时，却不知赵粲和昭国将领究竟哪一方做得了‘黄雀’？”
　　“氐羌胡人所占国土，除却巴蜀二州外，尚有西南宁州。至于昭国的将领，也需看一看究竟是何人、有何目的。这一战还远远未到结束之时，所以……”慕容临微微侧目，眸中含着慵懒而深邃的笑意，“也许，都不是呢？”
　　桓彦之默然地忖度着慕容临的话语，一时却也难以从中推断出他的下一步应对之策。而慕容临却已径自笑道：“不必担忧，桓公子只管放心应对好眼下的战事，其他的我自会妥善安排。”
　　桓彦之立即拱手长揖道：“末将明白了，一切听从慕容尚书的吩咐。”
　　慕容临微笑颔首：“嗯，桓公子一会儿去向几位副将传令，明日全军在城郊休整一日，入夜后全力攻成都南门。”
　　“是！”
　　——
　　翌日入夜时分，成都南门之下战事迭起。烈烈的火光渐渐爬上高耸的城墙，正辉映着一天星斗由东向西，流转如江海浪潮。
　　然而自成都内城的官署中向此处望去，便只可隐隐望见箭矢在一团隐约的火光之中飞逝如流星。
　　“你瞧，那是什么？”守卫在官署院外的一名士兵打了个哈欠，抬手指了指南方天际闪逝的赤色彗星。
　　一旁的同僚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谁知道，总归不是什么好兆头。”
　　“那是赤彗昭明。昭明灭光，为起霸起德之征，所起处国兵多变。”
　　前方忽有一人自远处开了口，二人循声望去，正见一名主记史模样的人疾步而来，又向着二人一揖，递上一份书函：“劳驾，我有城外的军报需得呈送。”
　　那名士兵忙接过文书快速辨认了一番，颔首道：“……喔，好，文书无误，请吧。”
　　而他的同僚却又在此刻开口道：“说起来，城外现在是什么情况？”
　　主记史笑了一声，似乎并不急于呈送军报，在二人身旁驻足道：“当然是和你们想的情况差不多，也不看看进攻的是什么人，城里防守的又是什么人。”
　　同僚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也是，仔细想想，笮桥那边的营地耗了我们多少物资啊……这几年内帑可是被折腾得差不多了……”
　　那名士兵看了主记史一眼：“您不急着送军报么？”
　　“有什么好着急的？这成都换了谁主事，我们不都一样的做牛做马？”主记史嗤笑一声，略微压了压声音，“更何况，二位也是汉人吧？虽说宁朝人来了我们也是做牛做马，至少不用比那些来路不明的胡人还低一等啊……”
　　他这样说着，扬了扬手中厚厚的一沓战报，举步向官署中走去，只余下两名士兵一时无言地放下了手中的武器，沉默地对望了一眼。
　　最终是他的同僚率先开了口：“……你说，我们现在该去哪儿？”
　　“去哪儿都好，反正别守在这儿。”那名士兵耸了耸肩，微微侧目瞥了一眼主记史离去的方向，“总之，我们这种人还是少给自己惹麻烦。”
　　同僚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见四下一时并无他人，便故作无意地与他一同离开了此处。
　　与此同时，先前那名主记史也已缓步走入了官署的大堂之中，而他的广袖之中正藏着一柄锋利的短刀。
　　尽管城外的战事依旧胶着，此刻的成都内城却仍旧是寂静如亘古，沉沉的夜幕之下，忽有三两只寒鸦惊起，掠过错落有致的飞檐与楼阁，掠向城墙火光中摇摇欲坠的城门。
　　——
　　数日后的汉中城内，秦镜与江怀沙领着一干亲信候在辕门前，遥遥地望见官道之上尘烟四起、旌旗猎猎，纷沓的车马踏过倒伏的草木，直向军营而来。
　　待到那为首的将领勒马停驻之时，秦镜方才不紧不慢地上前一步，率先长揖道：“末将见过白将军。”
　　江怀沙暗暗地瞥了一眼来人的阵仗，而后与其他亲信们一同附和着无声地行礼。
　　白崧微微颔首翻身下马，看向了秦镜：“不必多礼，想必秦小将军也听说了巴蜀的局势。”
　　秦镜眸光一转，如实答道：“是，末将听闻宁朝吏部尚书慕容临以一万前锋直入益州腹地，攻破成都。不知此次陛下有何谋算？”
　　“陛下的意思是，慕容氏与赵氏在此战中颇有些利益上的龃龉，若是局势有利，务必设法夺下蜀郡。”
　　“是，末将今日便将汉中一带的兵力移交给白将军调度。”秦镜并未有太多犹豫，随即作势笑道，“蜀中素为天府之国，水旱从人、不知饥馑，可为大昭之粮仓。不过，若要进一步扼制荆襄，恐怕还需占据江水上游沿岸的重镇。”
　　“看来秦小将军近日对巴蜀局势颇有研习。”白崧虽然微笑着，却仍是摇了摇头，“先前与元将军商议战略之时，他曾提及我军不习水战，且宁朝的五州联军毕竟也非等闲之辈。故而江水上游之地，若能攻取自然最好，若是不能，便不妨凭靠成都沃野，徐徐图之。”
　　一旁的江怀沙不由得暗自松了一口气。
　　“末将受教。”秦镜连忙恭敬地应了一声，又问道，“听闻氐羌国主流亡至葭萌关后便向慕容临归降，如今赵粲等将领也已领兵进驻成都，却不知白将军打算何时用兵？”
　　白崧颇为笃定地一笑，缓缓道：“便在……慕容临南下收复宁州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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