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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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百五十八、惊波逝水


      月上中天,四野暝朦。
      遂安城郊的码头之上,几盏挑在木杆之上的红灯笼在夜风之中轻颤着打起了旋儿,照见河水的深流正轻轻荡漾,带动停泊靠岸的数十艘粮船也微微地上下起伏。
      “真是一个赛一个的难缠!”周明哲在听过了钱卓的一番叙述后,不由得恨恨地叹了一声。
      钱卓亦是叹道:“这一回,周都督和我们算是遇上了克星。”
      “若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他们,也就不用费这么多手脚了。”周明哲深吸了一口气,将方才颇为烦躁的心情平复了几分,“可那领首的钟秀偏偏是太后的入幕之宾,只有灭了人犯的口将这些人的罪名坐实,捅到朝廷才能堵了太后的嘴,右仆射交代给都督的事也才能做圆了。”
      钱卓摇了摇头:“他不中计离开牢狱,我们也不能干等着。都督和玉延之都已在来遂安的路上了,天亮时玉延之再一到,可就真的什么也做不成了。”
      周明哲哼了一声:“实在万不得已,便在后半夜教人扮作连环坞的杀手或者海寇,就这么杀进去!只留着钟秀和谢迁不杀,其他的都处理了。他不是不让都督府的兵看守犯人么?到时候人犯被杀干净了,便正是他们的罪。”
      钱卓心下微微一惊,面上却依旧保持着平静:“那现在……”
      “你领着船上的管事先去应付了他,剩下的我自会安排。”
      “……是。”
      ——
      遂安牢狱的值房中依旧是灯火昏昏。
      “钟侍郎,钱卓似乎领人回来了。”谢迁凭窗远眺着牢狱外沉沉的夜色,在望见几盏飘摇着接近的官府灯笼后,便回身看向了钟秀,“也不知他又要玩出什么花样。”
      钟秀略微思忖了片刻,道:“有劳谢校尉去迎接他们,而后么……派些人手备上茶水点心,带粮船的管事先去堂屋,便说是时辰不早,他远道而来不妨先休息片刻,然后将钱卓单独带来见我。”
      “好。”
      谢迁也不多问,只是颔首应了一声,便举步走出了值房。不多时,他便领着钱卓先行步入了值房之中,在反手关好大门后,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钱卓在钟秀的对面入座,而后仍旧安静地侍立在窗畔,抱臂端详着屋外的夜色。
      “钱县令,粮船的事不急着办,先说说你家中的情况吧。”钟秀此刻神色温和、笑意诚恳,一面拈起案桌上的卷宗书页轻轻拨弄,一面以闲谈似的语调徐徐开口,“钱县令,你的父亲五年前便已过世,余下一个母亲住在城南的宅子里,由十余名仆人伺候起居。而你自己带着妻子儿女住在县衙,每日还会督责三个儿子做功课……呵,倒还颇尽父职。”
      钱卓心下吃惊,又想到他本是在黄沙狱中兼任御史,便战战兢兢地抬头望了一眼钟秀,小心翼翼地开了口:“钟侍郎当真是眼如明镜,这么快连下官的这些事都知道了……”
      “钱氏虽也算是江南也有几分势力,却终归难以与义兴周氏、吴兴沈氏这等望族相提并论,便如本官的竟陵钟氏一般,族人纵然升了些官,说到底也是为了居家过日子。哪里会有人平白想往死路上走呢?”钟秀平静含笑的目光如深渊一般打量着眼前的人,说到此处时却是话锋一转,流露出些许恰到好处的叹惋来,“本官虽尚算年轻,父母却都已辞世,与族中亲属的关系也算不得好,钱县令的福气比我大。”
      钱卓原先觉得眼前之人是水火不容的敌人,现在仔细想来,反倒觉得为义兴周氏鞍前马后地办事终归不是个长久之计,而他或许能做自己的救星。思及此处,钱卓的语气便也松动了几分:“钟侍郎是青年才俊名门之后,下官哪里能与您比较呢……”
      “都是为朝廷做事,哪里有什么区别?只有在‘无牵无挂’这一点上,本官或许也算是比钱县令幸运一些。”钟秀略微咬重了“无牵无挂”四字,言语之间颇有深意。
      钱卓心领神会地望向了他,忽而低声问道:“钟侍郎,听闻您是……颍川陈氏举荐入朝的人?”
      “此事可有不妥?”
      “当然没有……”钱卓忙道,“只是满天下谁不知道,当今圣上是由颍川陈氏的太后与江州牧辅弼?下官已见识过了钟侍郎的才思,一时好奇,便斗胆问一问。”
      钟秀知道他这是心有所动,便索性抓住了时机,含笑问道:“钱县令,你想不想带着家人平平安安离开遂安?从此不必再替周氏做这些脏活累活?”
      钱卓立时站了起来,而后撩袍跪地:“钟侍郎,您是朝廷派来的人,只有你能救我们了。”
      钟秀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钱县令只管听本官的安排,若你能迷途知返,帮助本官过了这个难关,今后即便朝廷清算周氏所为,也不会有你的事。”
      ——
      值房的门终于打开了。
      粮船管事被几名士兵领着步入房中时,正与跨步离开的谢迁擦身而过。随后,值房的大门便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引得那管事惊了一下,复又回头望去,却只见到了侍立在门畔的两名士兵。
      “谢校尉临时去处理些军中事务,管事不必惊慌,请坐。”
      管事循声看去,见钟秀端坐在案桌前,钱卓亦是恭恭敬敬地低着头立在一旁,便也索性不再多想,在案桌对面落了座。
      钟秀当先笑道:“本应该早些去见你们的上司,只是这遂安出了冤狱,事关海寇与江湖匪类,本官实在脱不了身,只好屈驾请你们到这里来谈。”
      管事道:“码头上数十船粮,负责此事的其他人可不敢擅自离开。”
      “本官也知道他们的难处,自然是该本官去见他们。”
      那管事闻言暗喜,立刻起了身:“下官这就陪您去码头。”
      钟秀却是摇了摇头:“不急,眼下约摸还有一个时辰,天便要亮了,请阁下再坐上片刻。待天亮后,本官和你同去,正巧,也能与郡守和都督谈一谈。”
      管事一懵,本能地便看向了钱卓:“您不是答应现在就去吗?”
      钱卓亦是开口道:“你也是糊涂了,钟侍郎方才只是答应去,没有答应现在就去。”
      管事蹙眉看向了钟秀,拱手问道:“那钟侍郎现在将下官叫来,是有何指教?”
      “你们是替郡府来送赈灾粮的,按礼本当由我这个朝廷命官领首做陪。只是如今我不能擅离此处,苏舍人与陆尚书郎也不在近前,便唯有在值房招待了。”
      管事说着便要起身离开,心中已想好了如何去向周明哲回报:“钟侍郎既是公务繁忙,下官又怎么好意思叨扰——”
      “锁门!”钟秀倏忽扬声下令,门畔的士兵随即抬手落锁,将大门从屋内反锁起来。
      而此时此刻,守在屋外的谢迁听得值房中的动静,便径自取了预先备下的刀兵弓箭,指挥一干士兵在暗处将遂安牢狱的正门护卫了起来。
      值房内,那管事不觉大惊:“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钟秀微笑道:“方才已经说了,本官在此陪阁下到天亮,再去码头看靠岸的粮船——请坐吧。”
      ——
      “周县令,遂安牢狱那边说钟侍郎正在和粮船的管事商讨要事,待到天亮以后再去清点赈灾粮。”
      周明哲听得士兵的汇报,不由得皱眉问道:“钱卓呢?”
      “这话就是钱县令托人转达的。”
      “反了水了!”周明哲低低地咒骂一声,随即吩咐道,“不能再等了,你们多带些人,一队去放火声东击西,一队闯进去设法处理了人犯。”
      “是!”士兵抱拳应声,随即一招手,引着一干人离开了。
      周明哲在原地颇有些烦躁地踱步了片刻,方才长舒一口气,忧心忡忡地回首看向了河边停泊的粮船。
      ——
      遂安牢狱的值房内已然安静了下来。
      谢迁侧耳听了听墙内的动静,而后仍旧转过眼来,盯着遂安城外浓稠的夜色,试图辨别着其中每一寸细微的异样。
      江南初夏的夜色清透如画,此刻已近五更天,斜月早沉下了山峦,九霄之上繁星漫溢,璀璨的星斗横在天际,辉映着尚未有曙光闪现的东方。
      谢迁轻轻阖上了双眼,凝神静听着四下里的动静。在值房偶然传来的话语声之外,远处似有隐约的窸窣声断续逼近。
      他倏忽睁开眼来,将身形向阴影的深处略微退了退,取箭搭弓一气呵成,箭镞在瞬息之间便对准了远处灌木丛中异样攒动的黑影,随之缓缓移动。
      谢迁的这一番动作也令四下埋伏的士兵警觉起来,他们纷纷引弓按刀,做足了战斗的准备。
      夜风徐徐而来,拂动灌木绿草倒伏如浪,也令那些不速之客的黑影更为明显了些许。
      谢迁便是在此刻骤然松开了拉弓的手。
      “嗖”!
      翎羽箭在极轻的破空尖啸中如惊电闪逝,瞬息间在一阵闷响中没入了一人的咽喉,那个人影抽搐着捂住脖颈挣扎了片刻,便无力地倒了下去。他手中不知环抱着一堆什么物事,此刻也是哗啦啦地散落了一地。
      而谢迁随即抬了抬手,制止了身侧有意动手的士兵,低声道:“稍安勿躁。”
      不料那些不速之客的所在之处却蓦地有星星点点的火光次第亮起。谢迁心下大觉不妙,立时扬声道:“海寇意欲纵火,放箭!”
      “是!”
      摩拳擦掌已久的士兵们齐齐应声放箭,在对面燃着火的箭矢射来前,便已率先在一阵此起彼伏的哀嚎声中放倒了十余人。那些人见得此景,亦是不再遮掩隐藏,纷纷燃起火把,向遂安牢狱的大门投掷过来。
      这一簇簇的火把瞬间将牢狱外的院落照得大亮,然而就在下一刻,他们便蓦然听到了后方夹杂着脚步声的纷沓马蹄声。
      其间的队官立时觉出不妙,他抬眼盯着周遭的火把,扬声道:“不好,先别放火!”
      四下里的士兵也立刻先后喊道:“不要放!先都不要放……”
      正喊着时,后方达达的马蹄声已次第逼近而来,士兵们连忙将火把扔到地上,用脚一阵急踩,将火苗迅速踩熄。
      那一边,后方赶来的玉延之已端坐马上,当先大声问道:“怎么回事!”
      原本已准备点火的那几个士兵面面相觑,而为首的队官旋即反应过来,扬声答道:“玉郡守,有来路不明的贼寇围住了牢狱,还胆敢向我们放箭!”
      “一派胡言!”谢迁冷笑一声,大步从阴影中走出,朗声道,“诸位既然是都督府的官兵,为何不着官服,反倒是打扮成江湖人的模样?还在深夜接近牢狱、意图纵火?”
      “安静!”玉延之目光炯炯环视着院内,“所有的人留在原地,敢擅动者,格杀勿论!”
      那队官立刻喝道:“都站好了!”
      “列队!”谢迁亦是扬声下令,将牢狱外的玄朔军士兵整合起来。
      玉延之却不再看他们,反倒是略微拨转马头,侧目看向徐徐信马而来的周霆:“周都督,您治下的士兵,为何会在深夜里形迹可疑地来到此处?”
      周霆面色铁青,轻哼一声,顺势冷笑道:“看来这都督府中,早有人想将本将拉下水了。”
      玉延之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随即翻身下马,无视了一干都督府士兵,直直看向谢迁:“谢校尉,眼下留在值房中的,是哪一位?”
      “郡守,是钟侍郎在此恭候二位的到来。”
      玉延之回首看了一眼刚刚翻身下马的周霆,而后对谢迁笑道:“领我们进去吧,这私通海寇的案子,还需尽快审出个结果。”
      “是。”
      谢迁垂首长揖,明白近日的这一场博弈已到了落幕之时,那还未开始的三方会审,也已有了唯一确定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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