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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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百五十六、沉鳞竞跃


      第二日巳时,都督府的士兵护送着三人抵达了遂安城门之下。
      苏敬则在城门前勒住了缰绳,抬眸望了望遂安看似空阔无人的街市,忽而微微侧目,言辞之间似有弦外之音:“钟侍郎,下官听闻这几日怀真那边遇上了些棘手之事,似乎也与江湖匪寇有几分关联,不知可否劳烦钟侍郎先行去城郊看一看?”
      钟秀似笑非笑地沉默了片刻,而后竟也颔首道:“这等小事不在话下,苏舍人可要与我同去?”
      苏敬则轻飘飘地环顾了一番周遭“护送”的士兵,心知他已领会到了自己的用意,便笑道:“恐怕不妥,灾民通寇之事既然涉及到了下官,那么下官也自当入城一探。”
      “也好。”钟秀应了一声,随即策动缰绳调转马头,见那些都督府的士兵并无阻拦之意,便一面策马向城郊缓缓而去,一面又道,“海寇之事,也请苏舍人务必尽快查明真相。”
      苏敬则微笑颔首,在目送钟秀往城郊远去后,方才在重新策马入城时征询似的看向了陆希声:“陆尚书郎对遂安之事可有见教?”
      “苏舍人不必如此客套,在下不过初入朝堂之人,当不起‘见教’二字。”陆希声摇了摇头,移开目光眺望着街市尽头处若隐若现的官府楼阁,“今日我随苏舍人来此,也不过是想看一看遂安灾情的真实情况罢了,苏舍人无论有何打算,都尽可以自便——那是……”
      苏敬则在他戛然而止的话语中亦是抬眸看向了前方。
      二人在方才说话时已策马踏入遂安的主干道,在长街之上行过了相当一段路程。此刻他们抬眼远眺,正可见遂安官署前的街市口上已摆满了囚车,每个囚车里都站着一名青壮百姓,他们的脖颈被囚车上方的圆口卡着,双手亦是被镣铐缚在囚车的木栅上。而在这些囚车围拢的正中则竖着一根高耸的粗木桩,其上背靠背地紧缚着两个人,其中一人是万昌,另一人却是做江湖人打扮,似是与海寇脱不开干系。
      门前的一干士兵皆是整肃地列队执戟,或是守卫在囚车左近,或是拦住围观者清出道路。城中闻风而来的百姓亦是不在少数,虽是人头攒动,却终归无人出声,只在那无数双眼睛里都藏着隐秘的敌意,望着街市口的囚车与士兵。
      “还真是声势浩大啊……”陆希声忽地轻笑了一声,重又以那副审视的目光看向苏敬则,“看来遂安的这些人是打定主意要向苏舍人讨个说法。不知苏舍人打算如何应对?”
      “陆尚书郎当初也算亲历过重开太学时的风波,如何会猜不到我的应对之法呢?”苏敬则亦是不再与他打机锋,颇为直白地低声反问了一句,又含笑道,“既已来到了此处,陆尚书郎不妨看一看郡县之间的官员是何种模样——与他们打交道的方式,可是和秣陵朝堂大为不同。”
      陆希声不解似的蹙了蹙眉,却也仍旧依言勒了勒缰绳,缓缓跟在苏敬则的后方,冷眼打量着此刻遂安官署前的情势。而随着他们一行人的到来,百姓们的目光亦是暗暗地涌动起来。
      苏敬则平静的面容之上却是不曾显出丝毫波动,他并不多看周遭的百姓,只是信马由缰,缓慢而稳妥地前行着。
      然而在行近那粗木桩时,苏敬则却是蓦地收了收缰绳,抬眸望向了木桩之上缚着的人。他的目光只是轻轻掠过万昌灼灼的双眼,便转而冷漠地定在了和万昌绑在一起的那个江湖人身上,而那人面若冷铁、两眼望天,似乎并不在意周遭发生的一切。
      苏敬则便在此处翻身下马,徐步向前走去,陆希声意味深长地扬了扬唇角,亦是沉默地下马随行。
      此刻朝阳正盛、日光明澈,道路两侧的囚车里,诸多蒙冤被捕的百姓正齐齐望着他们,眼中含着或希冀或祈求的炽烈光芒。然而苏敬则的目光却依旧是出奇的平静与淡然,他眸光沉沉地走过这一条并不算长的道路,在都督府士兵不近不远的“护送”之下,与陆希声先后走向遂安官署。
      “哎!等等!”身后忽有喊声响起,苏敬则略微顿了顿脚步,回首望去。
      来者却正是钱卓命人马踏青苗时趴在田里的那人,他刚刚挤出人群,便被前方围着的士兵扭住,唯有在原地挣扎着喊道:“冤枉!青天大老爷,我们没有人私通海寇,都是冤枉啊!”
      人群中也有人先后附和起来:“冤枉!都是冤枉!”
      紧跟着高喊起来的百姓越来越多。
      镇守于此的队官心下一急,疾步走到那人面前,扬声呵斥道:“这也是个私通海寇的,关起来!还有谁想去囚车里等候问斩,也尽可以在这里喧哗!”
      几名士兵立刻将那人拖到一个闲置的囚车前,打开笼门将他关了进去。那人在囚车里仍望向苏敬则与陆希声,喊道:“都是冤枉!”
      陆希声不觉驻足,循声望了望,却也明白此刻案情未明,自己纵然身负皇命,也难施以援手。
      苏敬则却已当先步入官署桓门,跨步登上了大堂。
      遂安县令钱卓望向了摆在大堂正中的滴漏,在仔细辨认过了其上的刻度后,心下便有了说辞。他快步迎上了苏敬则,恭谨地向他一揖:“苏舍人,眼下已是午时初,该去监斩台了。”
      苏敬则止了步子,却并未依言随他离开官署,反倒是微微侧首看向已举步向大堂外走去的钱卓,淡淡问道:“钱县令,通寇案的卷宗在何处?”
      “什么?”钱卓似乎并未想到有此一问,略有些疑惑地追问了一句。
      “钱县令方才既说了‘该去监斩’,想必也是听说了周都督和玉郡守已授与本官审案之权一事,既如此,这样的要求并不过分吧?”苏敬则敏锐地抓住了他言辞之间的漏洞反问一句,复又搬出大宁律例,徐徐说道,“大宁律法凡例之中便有言,罪刑定论当以律、令、格、式为据,纵是法无明文不得不以类举处置,也当依‘举轻明重’之理,其中最忌讳的,便是无故擅断罪刑。”
      钱卓被他这番言辞说得有些懵然:“此事……事出紧急,故而尚未正式立下卷宗。”
      苏敬则忽而悠悠地笑了起来,语调虽仍旧可算是温和,却令钱卓无端觉出了几分锐利与凛冽:“断罪而不立案卷,钱县令这是要僭越职权,令本官出面滥杀无辜么?”
      钱卓不由得一怔,而将将踏入大堂的陆希声却是饶有兴致地笑了一声,补充道:“我们动身前,周都督的确亲口说过,倘若这些人当真私通海寇,自然需得按律法处决,但绝不可滥杀无辜。钱县令可需要致信钱塘,向周都督他们证实此事?”
      钱卓心知陆希声分明是在好整以暇地火上浇油,却也不得不应声道:“下官不敢有异议。”
      苏敬则再次问道:“钱县令尚未回答,既未依律例立下案卷彻查,你为何便匆匆地结了案?”
      钱卓向二人行了个礼,答道:“苏舍人、陆尚书郎,这些犯人是昨日才落网的,据大宁律法,凡有聚众私通江湖匪寇的情事,若罪行滔天事态紧急,便可就地处决。何况如今遂安的局势也不同往常,若不能尽快肃清贼寇以正法典,只怕后患无穷。因此……下官来不及立案卷。”
      “是么?那本官还有一问。”
      “苏舍人请说。”
      “你方才说,这些人是昨日才抓到的。那么,具体是昨日的什么时辰,总会有所记载吧?”
      “是在……天亮前。”
      “在何处?”
      “遂安城外三里的河道码头上。这些……似乎并不重要吧?”
      “不重要么?”苏敬则反问一句,倏地加重了语气也加快了语速,“人犯是天亮前抓获的,禀报文书却在昨日上午就送到了官署。遂安到钱塘虽不算远,却也有百余里,本官倒想问一问,你们的文书可是插翅飞去的?”
      钱卓懵了片刻,这才知是自己失言,也才知道眼前之人的厉害。
      “钱县令还公然还与本官说大宁律法?”苏敬则缓步上前,拿起了案桌上的一册律法抄本,回首气定神闲地微笑道,“本官昔年在廷尉寺中供职,怎么不知大宁律法之中,还有哪一条写着凡有通匪情事,连案卷也不需立的?既不立案卷,也不问口供,又在人犯落网前便向郡府禀告,钱县令如此藐视律法,是想做什么?”
      钱卓忙垂首长揖,自称有罪,隐于暗处的目光却是阴冷了几分。
      “此案疑窦丛生,今日的确不能轻易行刑。”陆希声隐约觉出不对,他一面出声附和,一面侧目望了望门外集结的都督府士兵,冷笑道,“钱县令面子不小,都督府的士兵竟也聚在门外,为你助长声势了么?钱县令若是个明白人,便不妨带着这些兵,先将人犯押入遂安牢狱严加看管。再派人急报玉郡守与周都督,并知会城外的钟侍郎。事已至此,这私通海寇的案子必须由吴郡郡府、吴越都督府和京城命官共同来审。”
      钱卓自是不敢同意他这种安排,他遥遥对望了一下门外集结士兵的队官,在交换过一个眼色后,重又陪笑道:“二位,案发之时上面便有了命令,让下官尽快处决人犯就是,并没有说还要复审。”
      苏敬则嗤笑一声:“说得好。届时钱县令杀错了人,也不知是你抵罪,还是你所谓的‘上面’抵罪?”
      钱卓又一次沉默下来,他不再试图争辩,反倒是向门外的队官暗暗地打了个手势。
      门外的士兵当即齐齐拔刀执戟,凛冽的刀兵之声在锦簇的雪亮寒芒中次第响起,有若浪卷绝壁。
      陆希声警惕地以右手按上了腰间的佩剑,缓缓退至苏敬则的身侧,低声道:“苏舍人小心。”
      “无妨。”苏敬则却只是笑了笑,回首看向门外的一干士兵,“诸位似乎并不好奇,为何在城门下时,钟侍郎为何如此爽快地应下了本官的请求。当然,诸位似乎也忘了,本官原本便不是孤身来到遂安的。”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这番话,在门外的动静将将止歇之时,更远处便隐隐有马蹄声动地而来。
      陆希声似是想到了些什么,按剑的力道不由得稍稍撤去了些许,却终究不曾全然放松警惕。而钱卓亦是不免在这瞬息之间的变故中略微沉了沉脸色:“苏舍人为这点事便调动了玄朔军的人手,未免太过小题大做,不怕郡里和朝廷怪罪么?”
      “钱县令,本官来时,自有朝廷与郡守以公文认可了我对这一支兵力的调动权。却不知钱县令今日指使都督府士兵包围遂安官署,可有周都督的亲笔文书许可?”
      周霆自不会在这等事情上落下亲笔文书,钱卓噎了噎再次沉默下来,门外的士兵们慑于玄朔军的威胁与郡中长官的推诿追究,同样也只是剑拔弩张地以刀兵指向堂内之人,并不敢有进一步的动作。
      苏敬则亦是不急于开口,反倒是微微侧目,意有所指似的瞥了一眼陆希声。陆希声心下明了:自己昨日刚刚携皇命而来,有些话的确更适合由自己来说。何况眼下情势已定,钱卓纵然有些小聪明,却已翻不出什么风浪,此刻若再作壁上观,便不是明智之举了。
      思及此处,他便向着钱卓上前一步,淡淡开口:“钱县令,此案若说小,在遂安便可处决人犯,但若说大,遂安官署之上仍有吴郡官署与都督府,其上还有秣陵朝廷。本官与苏舍人皆是奉朝廷之命来此处理灾情,阁下也自称奉命行事,如今既然没有郡中或京城上峰的亲笔指令,那么不论是依照律法或情理,一切都必须照本官与苏舍人所言行事。倘若今日钱县令不经我二人之手便擅杀人犯,届时朝廷追究起来,上面可没有人会替你们顶罪。此外,在案情审明前,那些人犯但凡有一人瘐毙或逃亡,你们这遂安官署中的每一个人,也一并需要顶罪。”
      这番话钱卓听得明白,一时便又怔了怔,随即对门外的士兵们扬声道:“去,将那些人犯押回牢狱,仔细看管,万不可有所闪失。”
      “……是!”门外的几名队官犹疑了片刻,最终也唯有抱拳应声,领着士兵们整齐地散去了。
      苏敬则自方才起便置身事外似的打量着钱卓与门外的队官,此刻方才倏忽开口:“钱县令,遂安仓廪中赈灾的粮还余下几日的量?”
      钱卓自方才起便颇有几分魂不守舍,这时被猛然一问,也唯有仓促答道:“只余下一天了……”
      “你准备如何应对?”
      钱卓虽有几分小聪明,却终归是个庸懦贪鄙之人,以往对义兴周氏只一味地逢迎献计、极尽搜刮,虽是要献出所得的大多财物,倒也算如鱼得水,骤然遇到这等直指要害的诘问,便也失了应对:“下……下官能做什么准备?”
      苏敬则却也并无愠色,只是施施然笑道:“那后天你便做好顶罪偿命的准备吧。”
      钱卓一惊:“苏舍人,赈灾的粮一直是郡里从郡府仓廪和其他诸县调拨的,凭什么……凭什么便要用下官抵罪?”
      “阁下为县令,主遂安诸事,在本官与陆尚书郎到来前明知余粮不足却毫无准备,届时若是饿死灾民激起民变,不杀你,杀谁?”
      “但……这都是上面说好了的,最迟明天就会运来粮草。那些灾民既然不愿以田易田,遂安官署便依照田亩分拨粮食,用这些粮食向灾民购买他们手中的田地……”
      “谁向你担保了明天定会运到?倘若明日粮食并未运到,是杀你,还是杀你所谓‘上面’的人?何况如今此事已成冤狱,在案子审明前,也不宜依照原先的决策强行买卖、易换田地。”
      钱卓心中暗骂晦气,不得不再退一步:“苏舍人,您说得轻巧,可是下官又该如何这么快凑出粮食?这么大的事,您也不能都压在下官的身上。”
      苏敬则笑道:“钱县令放心,本官来到遂安之后的一应事宜自由我去承担,但此前的乱子,自然也必须是你这个县令负责。钱县令与其在此和本官辩解,倒不如尽快去设法向遂安的大户借粮,本官也不需要你借多少,借足三日的赈灾粮,你自然不必担这罪名。”
      钱卓一时无言,几番踌躇过后,唯有匆匆向二人长揖作别,举步折向官署的回廊,自侧门匆匆离去。
      到得此时,陆希声方才放下了按剑的手,若有所思地看向了苏敬则:“苏舍人今日的手段,可比在太学时精彩许多,在下佩服。”
      “陆尚书郎过奖,太学生与郡县官员毕竟不可同日而语。”苏敬则抬眼看向堂外,见谢迁正领着几名亲信快步走入官署,便也缓步应了上去,在与陆希声错身而过时低声道,“听闻华亭陆氏有意重返朝堂,却不知阁下能不能抓住这一次越地诸郡的机会呢?”
      陆希声微微一怔,正欲回答之时,对方却已含着一如既往的温雅笑意,徐徐走出了官署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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