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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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百五十五、披褐怀玉


      四日后,吴越都督周霆与吴郡郡守玉延之召郡中诸官入府衙议事,商定遂安灾情的处理之法。
      苏敬则依例随钟秀来到官署大堂,将将走入堂中时,便察觉到了今日的不同寻常。他略微抬眼一瞥,便见一名身着五时朝服的青年正襟危坐于周霆左近。那人风姿绰然,身影修俊颀长如壁岩,神情亦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只在一旁静静地端详着堂中的一众官员。
      然而,苏敬则却是从目光交汇时那一瞬的审视意味中立即回忆起了对方的身份。
      那一边,玉延之与周霆二人自是坐在了堂屋正中的大案桌前。玉延之今日神色肃然、目光炯炯,他端坐于席上,抬眼一一扫视着分坐两侧的官员;周霆却仍旧显得颇为轻松,他一面打量着堂中的光景,一面将左手搁在案桌之上,五指轮番轻叩着桌面。
      钟秀在左侧次席入座后,便颇有深意地瞥了一眼邻座的苏敬则,而苏敬则自是依照礼数于中席落座,而后只作无意地扫视了一番入座末席的周明哲,心下若有所思。
      “既然诸位皆已落座,那便议事吧。”见众人就位,玉延之自是开了口,目光却不再打量众人,只是在那青年的方位顿了片刻,便又望向了正前方堂外的庭院,“陛下闻新安江漫溢、遂安遭灾,便加太学中新擢拔的著作郎为水部尚书郎,来此协助赈灾平乱。”
      著作郎?
      苏敬则回忆了一番彼时太学的考课之法,便知此人应是由一众考官平定的太学生榜首。
      而那名青年此刻亦是适时地向众人长揖行礼,淡淡开口:“在下华亭陆希声,表字岐山,今后还请诸位多多指教。”
      堂中的一众官员自是应声回礼寒暄,待众人再次安静下来后,玉延之方道:“此次陆尚书郎南下吴郡,是因在朝会之上提出了针对遂安灾情的可行之法。今日既是议事,便请陆尚书郎先说一说他的见解吧。”
      陆希声应声道:“依在下所见,遂安的困局有相当一部分源于百姓对口粮不足与赋税威压的恐惧,因而无论是易换田地或是提防海寇,百姓都难以接受。在下以为,不妨暂且改易受灾郡县的赋税征收,将原先的按人丁征收改为按田亩征收,且毁于天灾的田地不计入其中,以此缓解受灾百姓的压力。再配合仓廪救济、以工代赈,想必便能令新安江沿岸的受灾郡县尽快恢复如常。不过,这也仅仅是在下于秣陵城中观览文书所得的初步策略,若要实行,还需再仔细考察一番新安江的实情。”
      改易赋税之法的言论一出,便当先有几名出身寒门的官员颔首附和起来。周霆不着痕迹地与周明哲交换了一个眼色,亦是微笑道:“陆尚书郎虽身在秣陵,所言之事却也颇为实用。只是不知这改易赋税之法的提议,可曾得了陛下的旨意?”
      “这是自然。若是周都督与玉郡守需要相关的文书,在下亦可出具。”
      “如此便好……”周霆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随即又笑道,“有了朝廷的明文诏令,许多事情我们便也好办了。日后尚书郎若有需要,尽管向本将与玉郡守开口便是。”
      三人顺势便谈论起了赋税改易的详情方略,苏敬则侧耳听着他们的话语,心下却觉出了几分异样:
      陆希声的提议意在减免灾民这一季的赋税,作为赈灾期间的权宜之计自然也算是妥当。但若放开了灾民这一环,吴郡的赋税便必得设法从别处收回,而眼下能够依照田亩上缴赋税的,除却并未受灾的平民,更多的便是坐拥庄园良田的世家了。想从他们手中多征税款,可不是一件轻而易举之事。
      更为奇怪的是,周霆竟将此事应得如此爽快……他究竟有何图谋?
      苏敬则尚在思索之时,邻座的钟秀已然微微侧目看了过来,低声道:“对于华亭陆氏,苏舍人知道多少?”
      “略知一二罢了。”苏敬则暂且停下了脑海中的思绪,低声作答,“华亭陆氏本是前代东越国中首屈一指的柱石,在大宁灭越一战过后损失最为惨重,中朝时鲜有族中子弟北上为官,零星的几人也大多折在了当初洛都诸王的倾轧之中。因此,即便如今朝廷南渡,他们也迟迟未能如顾、朱、张三家一般以族中才俊领朝廷要职,不过如今看来,陆氏也的确是颇为不甘心。”
      “听闻苏舍人在洛都时,上峰便是出身华亭陆氏?”
      “钟侍郎的消息还真是灵通。”
      “呵……”
      钟秀意蕴不明地笑了一声,不再多言,苏敬则却明白他这是在以黄沙狱所掌握消息威胁自己不可蓄意隐瞒。他无所谓似的扬了扬唇角,转而瞥了一眼堂上的三人。陆希声此刻似乎也并不十分在意周霆的一番官样说辞,面上虽是神色淡然地应着,却在乘机以目光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座中的每一个人。
      也正是在此时,一名士兵匆匆走入堂中,向玉延之和周霆躬身行了个军礼:“玉郡守、周都督,遂安县有急报。”
      玉延之尚未有所反应,周霆已倏地站了起来,接过禀文,急急看完后,凛冽如刀的目光便已扫向了端坐于中席的苏敬则:“诸位,遂安来报,县中乱民骤然与海寇串通作乱。苏舍人,你可知道,领首的那人,便是你前些时日屡次网开一面放走的那个万昌。他领着一干不服管教的刁民私通海寇买卖粮食,如今已被官兵当场擒获了。”
      陆希声立时微微侧目,征询似的看了过来,而苏敬则却仍旧端坐席间一动没动,神色从容地紧迎着周霆的目光,似是在等待他的下文。
      周霆却是不动声色地避开了他的目光,转而望向钟秀和玉延之:“依本将之见,议案之中的细节恐怕要暂且搁置几日了。苏舍人,遂安灾民私通海寇之事是否与你无关亦是过后再议。本将和玉郡守现在命你带领府衙的官兵尽快赶往遂安,将一应贼寇就地正法以儆效尤,而后再按陆尚书郎的议案赈灾。”
      玉延之听得此言,自是不便拂了他的意,却也调解道:“海寇素来是沿海诸郡的心腹大患,他们既然现了踪迹,我们也的确不宜拖延。本官自然愿意相信苏舍人并非蓄意为之,但这一切终归仍需以事实为证,不知你可愿代为前往,尽快查明真相、平定贼寇?”
      周霆亦是对那士兵命令道:“传令你们的长官,带上些兵力,护着苏舍人立刻去遂安!”
      那名士兵立时恭敬应声:“是!”
      而苏敬则仍旧保持着冷定的神色,在与玉延之对视一瞬后,看向了周霆:“下官请问周都督,若是您的将士随下官同去遂安查案,届时是我听从他们的命令,还是他们执行我的决策?”
      周霆不觉蹙了蹙眉:“苏舍人这是什么话?你毕竟是朝廷命官,若能将一切依照律例来办,他们自然服从你的调遣。”
      苏敬则笑了一声:“倘若我按实情办呢?”
      那一边,钟秀与陆希声听得这一问,先后饶有兴致地看了过来。
      周霆却还未及领会他的言下之意:“什么实情?”
      “方才周都督说,遂安有灾民私通海寇,然而究竟是以何种方式与海寇勾连,又有哪些人牵涉其中,都有待进一步的查证,亦是必须依照实情定罪。倘若您说的万昌当真与海寇沆瀣一气,下官自会按律法严惩不贷。但若并无这等情事,抑或其中另有根由,周都督是否也要下官奉命滥杀无辜?”
      钟秀旋即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也隐约猜到了眼前这番情景的几分内情:对于灾民通寇之事,周霆即便不曾插手,也绝非一无所知,今日为的便是以这莫须有的罪名拿捏住屡次阻挠易田的苏敬则。而苏敬则正是明白了这一点,才特意对“审案”与“执行命令”的差别提出疑问,好尽快撇开对方的脏水。
      苏敬则这番话问得直白,“滥杀无辜”四字更是有如尖刺般激得周霆心下不悦,他未及深思,便扬声反问道:“谁让你滥杀无辜了?”
      “有周都督这句话,下官便好秉公办事了。”苏敬则反倒是悠然一笑,施施然起身长揖,“事不宜迟,下官这便去遂安探一探究竟。”
      “苏舍人稍待,本官与你同去。”钟秀此刻亦是站起身来,含笑说到此处后,却又不紧不慢地抬眸看向了陆希声,“陆尚书郎既然有心了解新安江沿岸的洪灾实情,何不同去遂安看一看呢?”
      陆希声正色回礼,又向主位之上的二人道:“正有此意,便请玉郡守和周都督在此静候佳音吧。”
      周霆尚且拿不准钟秀有何图谋,那边玉延之已是欣然开口:“如此,便有劳诸位了。”
      “郡守放心。”钟秀笑了笑,随即领着二人告辞离开了官署。
      只是在钟秀转身走出大堂的前一瞬,他那素来隐含着几分莫测意味的目光却是悠悠地周明哲身上定了片刻,似有无限深意。
      而当三人披着新安江畔的夕阳登上车舆,在一众都督府士兵的簇拥下向残霞如血之处驰行远去时,千百里外的江北洸水军营外亦有一名斥候扬鞭策马,迎着绚烂的晚阳疾行入营,向谢长缨递上了一封薄薄的书信:
      “谢校尉,那些胡人流寇的头目派人送来书信,请求在僻静隐秘之地谈一谈您先前提出的事。”
      谢长缨从芜杂的公文与军报中抬起眼来,漫不经心地接过了书信。在草草浏览过其上的内容后,她便戏谑似的笑了起来,对那名斥候吩咐道:“去城郊寻一处幽静清雅的山亭吧,的确是时候与他谈一谈江北之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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