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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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百五十四、冥昭瞢闇


      钱塘县左近的吴越都督府内,都督周霆在听过了队官与顾宸晏各自的陈词后,只是笑着对顾宸晏道:“本将原先也是好意,想到新安江及沿海一带历来有海寇出没,便拨了些人手前来协助,想不到这些认死理的家伙反是帮了倒忙。此次还要多谢顾御史提点,本将自会对他们多加约束,以免再生事端。”
      “周都督是明事理之人,应当明白如今并非常时,若是一着不慎激起百姓怨忿,岂非为丛驱雀、得不偿失?”顾宸晏见他言辞诚恳态度圆滑,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思忖片刻后,只道,“本官不会在吴郡常驻,周都督也需多加留心,若被下面的人坏了您的名声,日后京察考绩岂非皆受掣肘?”
      “顾御史所言极是,本将一时不察,险些便要铸成大错了。”
      顾宸晏自然不爱与他说这些不痛不痒的客套话,只是叹息道:“罢了,此事也并不至如此严重,我若是再与周都督纠缠,反倒显得无理取闹了。”
      周霆闻言,立时起身笑道:“本官送顾御史一程吧。”
      顾宸晏不好推辞,便只是轻轻一颔首,随周霆一同走出了官署,在桓门之外告辞离去。
      ——
      而在送走顾宸晏后,周霆亦是敛去了面上的笑意,快步回到了官署的后堂之内,冷笑道:“玉延之那里还没有瞒过去,秣陵来的御史也要凑热闹,再由得他们这样无知无畏地闹下去,这吴郡怕是要翻了天,那些劣等田地只怕也抛不出手了——上面那位怪罪下来,便更麻烦。”
      原本端坐于后堂中的周明哲见他到来,立时便恭谨地站起了身,长揖行礼道:“那顾宸晏若留在遂安,的确是个棘手的家伙。不过他铁了心要做个清流直臣,平素也不屑于用什么阴谋手段,待他信以为真地回了江北,想必也就没什么威胁了。”
      他说到此处,端详了一番周霆若有所思的神色,又进一步说道:“这位御史毕竟是顾太宰的嫡孙,眼看着便是要继承他衣钵的人,若决意留在遂安,我们也动不得他;钟秀那边也是陈太后亲自点的人手,他们说话,我们也得听着。以往新安江水灾从来都是依着这套法子治理,如今这些人都想破而后立,我看呐……破是必然,立却不一定。”
      “破而后立?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周霆摇了摇头,端起案桌上备好的茶盏,不紧不慢地啜饮了一口。
      周明哲不解其意,暗自思量一番后,唯有开口请教道:“还请都督指教。”
      周霆缓缓道:“无论是我们上面的那位,还是陈太后,他们派人来这吴郡,都不想看到一潭死水的局势。玉延之以往总爱装聋作哑地示弱,如今却也蠢蠢欲动。至于顾荣……只怕也是想借顾宸晏的手,探一探这吴郡的水深。”
      周明哲闻言,亦是忧虑道:“若仅仅是要我们配合右仆射挑起乱局,再由他老人家趁机行善收买人心便也罢了,大不了便由我们担了骂名,背地里总算还能捞上些汤水。如今倒好,钟秀目前倒是看不出什么大动作,偏偏与他同来的那个中书舍人在遂安时不时便要生出些事端。若是任由他这样查下去,只怕骂名还是我们担,汤水却是一点也捞不着了。”
      “你以为钟秀应允他去遂安协助赈灾当真只是为了赈灾?哼……他是陈太后眼前的红人,自然不必在这时便亲自动手。”周霆冷笑道,“秣陵的这些官老爷背地里刀光剑影地斗,但事到如今,这些刀剑可都在向越地诸郡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
      周明哲心下越想越后怕,忽地压下声音恨恨道:“既如此,我们义兴周氏也不能做了鱼肉。他们若当真想以越地诸郡为棋盘,我们索性便也将这水搅浑了,届时即便右仆射想撇开我们,也需得教他连骨带筋地脱一层皮。”
      “你打算如何?”
      “陈太后不是派了人么?那就让他们去处理遂安的乱子,按照右仆射的意思去处理。”
      周霆听得他这番话,重又将信将疑起来:“这些人的态度你也见到了,他们不可能遂了右仆射的意。”
      “这便要走一步险棋了——”周明哲似乎心中早已有了定夺,他目光一转,便又压着声音道,“私通海寇。都督还记不记得那个次次带头闹事的桑农?”
      周霆颔首:“自然。先前踏苗的时候,钱卓就是打算以这罪名抓人。我听闻今日顾宸晏放走的又是这个人,他带着遂安的刁民四处买粮,煽动百姓反对易换田地。”
      周明哲又道:“这几天那伙人必定还会四处买粮,想个法子让他们买粮买到海寇手上。将他们与海寇一同逮捕做成死局,然后交给顾宸晏或是苏敬则去办。依照律例,私通海寇者等同谋逆,其罪当斩。便让他们去遂安杀人,杀这些反抗的人。”
      “但他若不杀呢?”
      “这些人可是他们今天放的,杀了,遂安百姓不是闹事便是饿死,不杀,他们便是海寇的同党。无论他作何选择,都是我们极好的筹码。”
      周霆思忖许久,方道:“你说得轻巧,怎如何能让那些百姓去海寇手里买粮?此事又该何时动手?”
      “前些日子下官正巧将几名海寇小头目逮捕入狱,只要都督应允,剩下的下官都可以办。”周明哲笑道,“至于时机……不是说过几日,朝廷便又要派那位太学生中的榜首前来吴郡么?我看此人未必隶属任何一方,便用他来做些文章吧。”
      周霆兀自斟酌了片刻,颔首道:“好,你将计划与我详细说说。”
      “是。”
      周明哲陪笑着应了一声,却是先行举步来到门前,将后堂的正门与窗牖一一紧闭了起来,方才在后堂中略显昏暗的日光里向周霆细细地阐述起了他的计划。
      ——
      与此同时,候在都督府外的苏敬则也与顾宸晏在闲谈之中来到了钱塘的官道驿站前。
      苏敬则抬眸望了望驿站屋檐之上的澄明天空,忽而轻声道:“义兴周氏的目的没有这么简单,陈太后那边也是一样。说不准,他们都希望遂安乱起来。”
      顾宸晏略显讶异地偏过头来,默然片刻后问道:“有何端倪?我只觉义兴周氏或许便是遂安易换田地以次充好的主谋之一,只是他们这样做,若不是为了自己,还能是什么?”
      “还记得陈太后最初拨人前往越地时,为的是什么吗?”
      “……连环坞。”顾宸晏说到此处,不觉微微蹙起了眉头,“也只有溃堤一事与他们或有几分关联,这之后……似乎都是些官民冲突,当真能与连环坞之事联系起来?”
      “长宁,你忽略了一个人,”苏敬则笑了一声,而后语调淡淡地说出了一个名字,“赵雍。”
      “……是了,他对周霆有举荐之恩,我倒是几乎忘了此事。”顾宸晏沉吟许久,方才继续道,“再想一想你先前提到的玉郡守的证词,可见溃堤之事多半与赵雍和义兴周氏脱不开干系,而赵雍又与连环坞有所勾连——不行,我得尽快回一趟秣陵。”
      苏敬则立时明白了几分,抬手虚拦道:“回去做什么?”
      “上奏。当此之时,陈太后即便有心挑起乱子针对赵雍,难道还敢用东南腹地的安危做赌注?”
      “赵雍的党羽会先一步弹劾你,然后说遂安生乱、海寇横行皆是因为你不了解当地政务、却偏要插手干预。陈太后的人也只会将你当做挑起矛盾的马前卒,你所在意的遂安民生……只怕也是他们攻讦政敌的借口。”苏敬则语调依旧平静,“平心而论,长宁,若不倚仗顾太宰的名号,你自身的实力并不足够……即便你明白许多。”
      顾宸晏轻哼一声:“崇之,如你所言,我既然已知道了这么多,那么即便我不上奏,那些人也未必便会放过我,躲有何用?这些事我看不过眼,就是这么简单。”
      “……长宁。”苏敬则微微侧目,略显严肃地看向了他。
      顾宸晏似也意识到了方才那番话中的深意,不觉笑了笑,改口问道:“你另有计划?”
      “算是吧。”苏敬则颔首道,“我并非是建议你明哲保身,而是……再等些时日吧,如今在秣陵诸方的眼中,吴郡依旧可算是风平浪静,你即便上奏,只怕也不会有结果,不过徒然暴露自身罢了。”
      “我明白了。”顾宸晏径自思索了一番,应声道,“看来这一次……遂安的乱子是必然愈演愈烈了?”
      “为免令外敌渔翁得利,在西线战事彻底结束前,我都会设法拖住这里的局势,不过恐怕也只是杯水车薪。”
      “无妨,若是江北那边再无异样,我便回秣陵替你盯着那里的情况,若有变故,也好及时应对。”
      “多谢。”
      二人说话间已行至驿站近前,顾宸晏抬眼望了望驿站中进出不歇的车马与行客,回身向苏敬则笑道:“时候不早,我也该尽快北上秣陵向太后殿下禀明越地情势了——放心,我这一次只会与她说明海寇与连环坞尚未有进一步的动作,其他的事的确还不到挑明的时候。”
      苏敬则微笑颔首:“我还需及时盯住遂安的情势,恐怕也只能送你到此处了。眼下不知赵雍究竟在谋算何事,长宁回京后也务必万事小心。”
      “这是自然。遂安若是……”顾宸晏还想再说些什么之时,却是蓦地想到了太极殿宫宴时的旧事。他踌躇了半晌,终究也只是笑道:“罢了,你行事自有你的道理,切莫太过逾矩便是。”
      苏敬则温和地笑了笑,却不知是否当真听进了他的这番话,只是在驿站院门前驻了足,向顾宸晏挥手作别。顾宸晏自然也并不多留,径直举步迎上了驿站中闻声而出的顾氏亲随,一面走入驿站之内,一面有条不紊地安排起了北上事宜。
      待到顾宸晏的身影转入驿站院落中后,苏敬则方才举步转身,一面垂眸思忖着近来之事,一面盘算着仍去乘钱塘官署中的车马返回遂安。
      此刻日影向晚,流霞照空,照得道旁的清溪水波潋滟,碧沉沉的光泽中染着天幕之上绚烂的云色,浸生出无限的燠热意味。也正是在这一片明艳的天光云影之中,苏敬则自官道之上遥遥望见钟秀轻袍缓带迤逦而来。
      他旋即停下了脚步,待对方走近后,方才含着一贯明俊文雅的笑意长揖行礼:“下官见过钟侍郎。”
      钟秀亦是驻足笑道:“看来本官来得迟了,错过了与顾御史的会面。”
      “钟侍郎近日忙于公务,这等小事,想必长宁自会体谅。”
      “听闻二位在遂安遇上了些麻烦的小事?”听得此言,钟秀索性顺势笑问道,“苏舍人果真是胆大。”
      “下官若没有这样的胆量,只怕如今也无法安然地与您交谈了。”苏敬则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声,又道,“钟侍郎拨冗来此,想必并不仅仅是为了给长宁送行。”
      “苏舍人想必也不曾忘记我们在黄沙狱中的谈话。”
      “钟侍郎为何偏偏是在今日提及了此事?”苏敬则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笑道,“是连环坞近日终于有了新的动作,还是钟侍郎背着义兴周氏的眼线查到了些什么呢?”
      “遂安这一闹,明眼人不难猜出溃堤淹田一事的内幕。”
      “那么钟侍郎也该想得到,在下官进一步调查此事前,义兴周氏的人便会为了自保而有所动作。”苏敬则说到此处,以一副恍然大悟似的语气叹了一声,“以周都督的能力,只怕这动作不会太小。”
      钟秀嗤笑一声,好似觉得十分有趣:“你是在威胁我么?”
      “只是适当地做一些提醒罢了。”苏敬则悠然道,“先前下官便说过,当初下官在荆州时曾整理过一些记载凌乱的陈年卷宗。如今下官也正可以告诉钟侍郎,那些卷宗事关竟陵钟氏蒙冤前后的州府财政,记载却十分混乱,下官整理出其中数目后,其间的收支也大为不平衡。可惜,下官并不熟悉荆州的旧事,自然也无法给出进一步的猜测,索性便将整体誊抄后的卷宗就地藏了起来。”
      钟秀面上笑意不减,眸中却是添了几分阴郁的寒意:“呵……苏舍人,这一次义兴周氏出手,本官会设法替你周旋一二。但作为交换,你明白该交给我什么。”
      “下官绝不会食言。”
      苏敬则不紧不慢地一笑,施施然抬起眼眸,与钟秀的目光一瞬交汇。
      这一刻,二人都从对方的眼中窥见了极为隐秘的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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