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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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百五十三、焦金流石


      四月的遂安已隐隐有了几分初夏的燠热。
      这一日诸方无事,遂安县中亦是暂且恢复了些许寻常时节的繁华。自秣陵方向开凿而来的运河之上正有乌篷白帆井然有序的进离停靠,远远望来正如白浪游鳞,盎然成趣。
      “长宁怎么突然来了此处?即便是奉命而来,也当是去钱塘与郡守他们商议公务。”
      苏敬则立在码头的顶端,静静地眺望着晴空下光影粼粼的河流。在他的目之所及处,鳞次栉比的商船正徐徐地停靠在岸边,由民夫们背起货物川流般地上下运送。
      一旁的顾宸晏神色淡淡地打量着码头上那些绸摆匆匆的商人:“谢知玄设了个‘贼喊捉贼’的局,引了些胡人流寇上钩,也请到了朝廷的粮草援助。她不知审出了些什么,过了几日便放了几个人离开,这之后,高平附近的胡人便少了许多,洸水那边的压力便也减轻了许多。我此次南下,是因我与知玄都怀疑江淮之间的海寇或许在越地也有据点,而陈太后听过我们的上奏后,便允我半月的时间来越地查探消息,以便更彻底地稳住江北局势。”
      苏敬则微笑侧目:“那么,想必长宁也去过了钱塘,而我知道的并不比玉郡守和钟侍郎更多。”
      “但若是说到遂安灾情的细节,你终归比他们更了解。更何况,你总不会如他们一样打官样文章吧?”
      “呵……”苏敬则忍俊不禁地笑了一声,转而问道,“长宁来过越地么?”
      “倒是不曾。”
      “钱塘为东南形胜之地,这些年亦未受中原丧乱影响,倒是越发繁华了。也正因此,越地乡民的桑麻棉布、棕漆油桐便都有了新的卖处,否则仅靠田里一年的稻谷,只怕过不了日子。”
      顾宸晏静静地听过他这一番话,又轻叹道:“繁华固然是好事,但我只恐富者愈富、贫者愈贫。”
      苏敬则摇了摇头:“那可不是容易解决的难题,数代名臣不能根治的弊病,我们未必能够有什么突破。但如今的时局却不待人,我在此处也唯有‘损有余,补不足’而已。”
      “即便是‘损有余,补不足’,也鲜有人愿意做这等于己不利之事。”
      “于己不利么?我并不这么觉得,倒不如说,许多人无法想到一个双赢之法。”
      顾宸晏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待到河畔民夫们的号子声渐渐隐没不闻后,方才好似想到了些什么,仔细辨认着河道之上的船只,问道:“今日有粮船开市?”
      “嗯,算算时辰也快开始了,去看看么?”
      “如此甚好。”
      二人还未举步走向河岸,便骤然听得一阵纷乱的脚步声直奔前方而去。苏敬则循声侧目,正见一队士兵手执长刀长戟,疾步向码头跑去。
      顾宸晏微微一惊,亦是看了过来:“这是……”
      苏敬则立时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那一边,一名挎刀的队官大声吆喝起来:“走!快点!就是靠左边那几条粮船,别让他们跑了!”
      “闪开!”
      “抓贼船!”
      那队士兵一面呼喝着,一面大步向码头下跑去,一路之上的许多民夫与工人皆是连人带货地被他们纷纷撞倒。
      顾宸晏的脸立刻凝肃起来:“崇之,我们去看看!”
      苏敬则沉沉地扫视过那一行士兵的衣着,方才颔首道:“嗯。”
      二人立时联袂向码头下疾步走去,只见那一行士兵在将将靠近之时,便当先控制了拴船的缆绳,紧接着,便有十余名提着弩机的士兵扬手向着船上的桅杆扣动了机扩括。
      几支箭矢“嗖嗖”地划过,箭镞上的磷粉于半空中擦出艳丽的火星,直直扑向粮船的桅杆。在一阵尖啸与闷响交织的声响中,有几条张了帆的船立时被打断了桅绳,帆篷悠悠地飘了下来。另几条粮船虽不曾挂起帆篷,桅杆上的绳却也被弩箭一一点燃打断,又在舢板上开出一片片的火光。一些粮袋被倾倒的桅帆或箭矢正正击中,炸开一个个蜂窝般的口子,其中满满当当的稻谷便涌了出来,沿着船舷流入河中。
      粮船上的一些船夫见状,便快步跑去堵粮袋上的口子,然而终究也只是杯水车薪的无用之功,堵住了一处,另一处又已被破开。
      顾宸晏见状便要举步上前,却旋即被苏敬则攥住了衣袖:“稍等,你我寡不敌众,唯有智取,且看一看他们怎么说。”
      顾宸晏蹙了蹙眉,终究仍是颔首应下。
      那一边,为首的队官已当先举起手中的弩机,一面瞄准,一面扬声喝道:
      “别动!都出来,跪在舱板上!”
      前一列放完箭的士兵刚刚开始更换箭矢,另一列准备停当的士兵便又将弩箭对准了粮船。粮船之上的船夫与百姓虽是心有不甘,但慑于弩箭与磷粉的威力,也不得不松开了堵粮袋的手,站起身依言走到舱板上。
      士兵立时用那些弩箭对准了他们:“跪下!”
      有些怕事之人在舱板上跪下,后方提长戟的士兵们便几人一队,大步跃上了那些粮船。在这一片纷乱的光景之中,唯有一条船上的人却都还直直地站在那里。
      那队官站在岸上,目光一瞥之间,已是厉声呵斥起来:“叫你们都跪下,听见没有!”
      在他的这一声大喝之中,十余架弩机已齐齐地对准了那条粮船上仍旧站立着的人。船上有几人见势不妙,已慢慢弯下腿去,却有一人旋即喝止了他们:“不要跪,我们根本没犯法!”
      那人说着便向河岸走去,苏敬则当即认出,此人便是先前在遂安田地里当先反抗的万昌。他随即不着痕迹地微蹙着眉头,仔细打量起了对方的言行。
      那一边,队官的脸色自然已是一变,他立时扬声道:“放倒那个带头闹事的!”
      此言一出,便有几只弩机对准了粮船上的万昌。而万昌只是行至通往河岸的跳板中间便停住了脚步,忽地向着码头与岸上越围越多的人群大声喊道:“各位乡亲,我们是遂安的灾民,前些日子因新安江大水遭了灾,种下的青苗都被毁了。今日我们集了些钱到码头来买些粮,只是为了回去救一救快饿死的亲人!”
      听得他这一番话,码头与岸上的人群中果真响起了嘈杂的议论声。那些士兵也因他这一番喊话一时愣在了原地,原本已对准了他的弩箭也自然僵在了那里。
      见此,万昌便又紧接着大声喊道:“然而,官府先前便要收了我们遭灾的田地,现在又要抓捕我们,断我们的救命粮!我们今日要是被打死在了这里,还请各位做个见证!”
      那队官终于缓过了神,明白万昌这是先一步挟民意威胁他们收手,便也不敢再令士兵放箭,吼道:“妖言惑众,都带走!”
      然而他话音还未落下,却已骤然响起“嗖”的一声,周遭之人都还不及看清,便见跳板上的万昌蓦地因腿部中箭而跪了下去,两手却还紧紧地抓住跳板两侧的边沿。
      “……是失手?”顾宸晏目光落在那名扣动机括的士兵茫然无措的脸上,神色将信将疑。
      苏敬则摇了摇头:“难说。他和万昌的目的……都难说。”
      “你的意思是……”
      苏敬则默然了片刻,最终只是意有所指似的说道:“但愿那个万昌只是血气方刚。”
      顾宸晏明白过来,一时无言。
      码头上的那些士兵都站住了步子,而那队官却是走了过去,踹了那名放箭的士兵一脚:“端好弩机,我们这也是秉公行事。打了就打了!抓人!”
      那几名手执长戟的士兵便继续向那条船的跳板跑去,船上两个年轻汉子已经跑到跳板上,快步去扶万昌。
      而那几名士兵也已经跑上了跳板,以长戟指向了他们:“站起来!”
      万昌挺直了上身,露出血流不断的右腿,令几名士兵的目光中也露出了一些讶异。万昌倏地扯开上衣绕住流血的右腿一扎,这才缓缓站了起来,望向眼前的士兵,言辞恳切:“各位大哥也都是越地的乡亲吧?”
      几人对视一眼,并未搭话。
      万昌又继续道:“我们只是遂安的灾民,不是什么贼。你们扣了这粮船,便有许多乡亲可能饿死。”
      几名士兵虽不说话,却也都似乎心有顾虑一般,不再有更多的动作。
      岸上的队官见那些士兵都愣着停留在原地,便又扬声道:“愣着做什么?快将这妖言惑众的家伙抓起来!”
      那些士兵的弩箭便又齐齐对向了万昌,然而他们还未等到队官进一步的命令,便紧接着听得另一个声音响起:“你们适可而止!”
      众人的目光一时皆是循声望去,只见顾宸晏亦是流露出了几分不悦的神色,眸光凛凛地一振广袖,便迈着略显急促的步伐走上码头,拦在了那几个灾民的身前。苏敬则原本仍在揣度方才万昌那番推心置腹之言的真假,此时也是略显讶然,紧接着便举步跟了上去。
      顾宸晏环顾一番四下里的士兵,末了将目光定在队官的身上:“阁下是从哪一处官署而来?”
      那队官审视了片刻,方才拱手一揖,作势客套道:“都督府的,奉郡守与都督之名前来抓捕海寇,秣陵来的钟侍郎也应允了此事。二位还是莫要多管闲事的好。”
      顾宸晏冷笑道:“他们已说了是买粮自救的灾民,你们若还要执意抓捕罗织罪名,便不怕有人告入郡中?你们的郡守和都督可不会为你们背了这恶名。”
      队官抬了抬手,示意一众士兵保持警惕,而后再次打量起了顾宸晏:“阁下在何处供职?”
      “御史台治书执法。”
      队官却反倒是松了一口气:“这位御史,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您若有异议,也当去与郡守与都督商议,再与秣陵派来的那位钟侍郎谈一谈,倘若那几位改了主意,我们定会照做。”说罢,他便再次转向了身侧的一众士兵:“抓人扣船!别伤了秣陵来的御史。”
      顾宸晏闻言蹙眉,立时上前一步抵住了最前方两名士兵的弩箭:“谁敢动手,便是冲撞朝廷命官,便是与吴郡顾氏为敌。”
      周遭的士兵一时不敢妄动。
      他还未及再次开口时,那一边的苏敬则也已行至双方近前,淡淡说道:“既然阁下提到了秣陵的钟侍郎,本官便可以管一管此事了。阁下说他们是贼,那么是什么贼?”
      队官原以为苏敬则不过是顾宸晏的寻常随从,此刻见他言谈之间比顾宸晏更多了几分老练的威势,心便重又悬了起来:“阁下是……”
      苏敬则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先回本官的话。”
      队官心下不安,忙道:“是周都督转达了玉郡守与钟侍郎的决策,说为了截断近海海寇的粮草,近来遂安的运河禁止私贩粮食,违者扣船逮捕。”
      “这倒是有趣了。本官便是奉命来遂安协助彻查海寇之事,这位顾御史也是将将从郡守那边来到遂安,为何我们都不曾听说过这样的禁令?”
      队官一愣,神色不似作假:“这……下官便不知了,我们的确只是奉命来办事。”
      一旁的顾宸晏立时明白了苏敬则这番话的用意,旋即开口道:“这便好办了,如今此事亦在本官责任之内——放人吧。”
      队官摇了摇头,谨慎道:“这恐怕不行。若要退兵,我们至少也得有周都督或是遂安县官署的命令。”
      顾宸晏紧盯着他:“先放人放船,过后本官与你同去郡守那边陈明诸事。”
      说罢,顾宸晏便也不再理睬那队官,只转身走向万昌等人。那些士兵大多也不过是为混些粮饷才领了这差事,自不会盲目地与朝廷命官为敌,见得局势如此,便眼观鼻鼻观心地纷纷让开了一条路。
      顾宸晏行至万昌等人的近前,问道:“诸位当真是遂安的灾民?买这些粮回去也当真是为了救人?”
      “是,我是白际山的桑农,闲时也会去乡亲的稻田里帮忙。眼下官府回收灾田的田价太低,我们便合计着想买些粮,为来日留一条活路。”万昌应了一声,看向了同样正举步走来的苏敬则,“若是御史不信,可以问过这位。”
      “他所言之事的确不假。”苏敬则此刻也走上前来,在向顾宸晏轻轻一颔首后,便也看向了万昌,“民不与官争,几位将人与粮船都带回去吧,余下之事我们会处理。”
      粮船上两个年轻汉子闻言连忙走过来,在背后扶住了万昌,缓缓向船上走去。待到几人在船舱中落脚后,顾宸晏便又扬声道:“快些把粮运回去吧,免得你们的乡亲久等。”
      船上的汉子们陆续应声,有条不紊地爬上桅杆,重新束起麻绳拉起船帆。
      而顾宸晏在目送着他们驾船离开后,方才望了望晴空之上的烈烈春阳,对那队官与一行士兵道:“走吧,是去见郡守也好、都督也罢,皆由诸位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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