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顾宸晏并未在高平牢狱中多做逗留，又向主簿问过几个与胡人相关的问题后，便风风火火地离开了此处，赶往高平官署查看此刻的情势。
　　而谢长缨自是随主簿来到了牢狱之内，她穿过幽长的甬道，在断续的滴水声中推开了甬道尽头处的一扇铁门，将门上缠绕的铁链拨弄出一阵令人烦躁的无序声响。高平城的牢狱自是不比秣陵，如今又正值多雨的暮春时节，各处牢房内便更添了几分阴暗湿冷的气息，砖石与干草堆上亦是密布着点点的墨绿色斑点，好似一只只无神的眼眸，正于暗处打量着牢房中的一切。
　　谢长缨在几名狱卒点亮牢房中的灯檠后，又信手取了一盏烛台，在摇曳的火苗光影中含笑走向了绑缚在刑架之上的一名胡人。那人衣衫之上有零星的血色，原本正低着头不知清醒与否，在听得铁链的哗哗声与错综的脚步声后蓦地抬了抬头惊疑地扫视了一番房中之人，却又在片刻后重新低下头去。
　　一旁的主簿立时低声向谢长缨解释道：“谢校尉，此人似是今夜那几名胡人的小头目，但下官无能，至今……”
　　“无妨，今夜事发突然，诸位也辛苦了，不如便暂且去用些晚膳休整一番，此处么……便暂且交给我。”谢长缨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自责，而后重又盯着那名胡人，笑吟吟地补充了一句，“对了，给远书那边去个信，便说我今夜因公务暂不回营。还有，若是方便，也给这里送些热粥和汤水。”
　　“是。”主簿见她似乎另有打算，便也颇有眼色地不再多话，只是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认真记下了她方才的一番话后，便举步退出了牢房。
　　而谢长缨又径自上前数步，端着烛台停在了那人的前方，气定神闲地对那人笑道：“阁下在此处想必也待得无趣，何不随意聊聊呢？”
　　那名胡人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以并不算十分熟练的官话还击道：“我和你们没什么可说的。”
　　谢长缨笑意不减地摇了摇头：“阁下的官话还真是生疏——第一次来大宁、刚来不久吧？我都说了，只是随意聊聊。”
　　那人自知失言，抿了抿唇并未再开口。
　　谢长缨却是并不在意，状似无意地说了下去：“那倒是有些意思了，不论是昭国的哪位将军，恐怕都不会大意到用你们这般‘技艺生疏’的人作为细作。”
　　那人不知被哪一句话戳中了痛处，忽而冷冷地哼了一声。
　　谢长缨随即想到了主簿先前所说的那番话，便顺势又试探道：“说起来，我也算是与昭国最初的那几位将领交过手，元海与白崧虽是用兵风格迥异，在‘知己知彼’一事上却从未有过疏漏，更不必说萧望之和秦镜这等原本便出身世家门阀的……”
　　那人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她的话语，斥道：“够了！少提那些祸乱君主的汉人。”
　　“祸乱君主？”谢长缨一字一顿地含笑说着，蓦地又端着烛台逼近了几分，眸光锋利地在他的面容上游走，“从容貌来看，阁下既不是羯人也不是高车人，而你又对中原风土深恶痛绝，如何还会认这样的‘君主’？”
　　“……哼，我不过随口一说。”
　　“随口？”谢长缨嗤笑一声，徐徐说道，“我观阁下相貌，应是丁零族人。你们世代与高车不睦，如今南下后亦不愿在大宁境内定居谋生——呵，说说看，你们真正的首领究竟是何人？”
　　那人神色微微一震，再不开口应声。
　　“看来我说对了？”
　　谢长缨偏了偏头，抬手自侧方拖来一只盛满清水的铜盆，又用木架架起，直至堪堪能够将那人缚在刑架之上的右臂浸入其中。而后，她便径自取了一柄匕首，在对方的手臂之上划开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
　　她端详着伤口中丝丝缕缕晕开的血色，忽地以匕首的刀背轻轻拍了拍他手臂的肌肤，悠然笑道：“阁下今日不想说也无妨，在时间耗尽前，你随时可以改变你的决定——当然，这时间的长短，便要看阁下的命有多硬了。”
　　她说到此处，依旧并不给对方应答的机会，随即又道：“我知道你们这些亡命之徒多半不怕死，但等待死亡的过程呢？”
　　那人的瞳孔微微一缩，不由得侧目瞥了一眼铜盘中已然漾开的血色。而谢长缨亦是暗暗警惕地斜乜了过来，在对方意欲咬舌自尽的一瞬猛然上前，死死地扼住了他的下颌。
　　“咯……”那人在剧痛与窒息之间松开了唇齿，痛苦地挣扎咳嗽起来，不过片刻，便已是面色铁青逐渐脱力。
　　谢长缨略微撤去了几分力道，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杀死对方。
　　恰是在此时，先前的那名主簿也已托着一盘米粥配菜推门而入：“谢校尉，晚膳备好了，您也——呃？”
　　眼前的景象自是令他难免生出了几分惊讶，他沉默着思忖了片刻，正欲开口询问之时，那边的谢长缨却已率先放下了手中的烛台，略微一侧目看向了主簿，笑道：“劳驾，将热粥递给我。”
　　“……是。”
　　主簿愣了愣，立时快步上前递上了热粥。而谢长缨一手仍旧扼着那名胡人的下颌，另一手接过热粥，对那人笑道：“如今已是深夜，阁下想必也累了，不如——先吃点东西？”
　　话音未落，她便将那一碗滚烫的米粥尽数灌入了对方喉中，又顺势钳制着迫使他扬起头来。
　　稠而滚烫的粥水大多被那人咳嗽着呕吐出来，却仍有不少被他本能地吞咽下去，一线利刃似的划过咽喉，激得他一时痛苦地干呕起来，颤抖着便似要蜷起身来，却被捆缚得动弹不得。
　　“若是让你在我手下自尽，传出去岂非显得我残暴却又无能？”谢长缨一面将手中的空碗交换给目瞪口呆的主簿，一面又对那人道，“不过在此之后，你若想死，不会有人阻拦。知不知道为什么？”
　　“唔……”那人依旧在痛苦地干呕着，显然无法作答。
　　“当然是因为——无论对于哪一方，你都并没有多么重要。”谢长缨末了又是颇为讥诮地笑了一声，作势便要与那名主簿一同离开牢房。
　　“等等——”那人似是想到了些什么，嘶哑着声音蓦地开了口，“我不知道你们究竟在找些什么，但若是与昭国有关，那么便是找错人了。阁下无论再用什么手段审上多少人，结果也不会合你心意。”
　　谢长缨的脚步略微顿了顿。
　　那人见此情形，便又进一步补充道：“你们若是仔细调查一番我们几人的来处，自然会有所发现，但更多的……我爱莫能助。”
　　谢长缨此刻已率先行至门边，她闻言悠悠地一回首，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是么？那么但愿在日出之前，我们能证明阁下说的都是实话——否则，生死自负。”
　　——
　　牢房的铁门在哗哗的铁链声中再次被锁起，其间又夹杂着谢长缨与主簿渐行渐远的脚步。
　　待到随谢长缨走出一段路程后，主簿斟酌片刻，方才开口道：“谢校尉，今日那些落网之人的身份，我们一早便审问调查过，再与前些时日与胡人流寇相关的卷宗记录对比，大致能够推算一二。”
　　“有些意思。不知主簿是否方便将其中详情告知于我呢？”
　　“自然无妨。”主簿微微颔首，而后正色道，“今日所擒获的胡人皆为丁零人，据以往卷宗中所载，在此处流窜的还有西羌、羯、氐等各部胡人。不过除此之外，还有相当一部分辽东口音的流寇，汉人与库莫奚人皆有。”
　　“辽东……有些意思。”谢长缨轻轻地挑了挑眉，凝眸思索了片刻，旋即吩咐道，“派些医官盯好那个家伙，别让他当真送了命。拖上几日，再暗地里将人放回去。”
　　主簿立时心领神会：“谢校尉需要让他带什么话？洸水那边事务繁忙，若是您抽不开身，下官或许也可以代为转告。”
　　谢长缨微微颔首，说道：“于情于理，我的确不可在此处与他们消磨下去。阁下不妨转告那人，便说我已知晓他们的来路，既是与昭国有几分宿怨，便更不该再与大宁交恶，将自己推入孤立无援之境。有些东西，海寇山匪给不了他们，但大宁可以。”
　　主簿心中一凛，暗暗理清她的思路过后，应声道：“是，下官定会照办。”
　　谢长缨笑了笑，侧目看向主簿，言辞之间颇有深意：“此次胡人夜袭，幸得诸位将粮草预先转移至别处，方才避过了一次灾难。来日朝廷若对此有其他安排，也还需劳烦诸位配合。”
　　主簿连声应下：“这是自然，边境诸县深受各路匪寇侵扰，城中士农工商皆受其害不得长足发展。如今的县令也正苦于剿匪无门，下官又岂会在此事之上有所怠慢？”
　　“是啊，无论如何，朝中不会有任何一方希望在此刻看到北境生乱。”谢长缨笑道，“将各方匪寇都逼到绝境可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与其令这些胡人去与海寇勾结为祸，倒不如用他们的旧恨与宿怨牵制昭国东境。至于剩下的……无论是海寇也好、连环坞也罢，既然来了，便留下与我玩个尽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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