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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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百三十八、逆风执炬


      未曾想到会在此处听见江怀沙的名字,苏敬则不动声色,只故作疑虑地轻轻一挑眉,反问道:“右仆射以为,行刺对下官有什么好处?”
      “为什么需要好处?难道仇恨便不是理由么?”一旁的薛泓蓦地开了口,而后又目光灼灼地看向了赵雍,“江怀沙生父江汜实为连环坞杀手‘寒江客’,母舅白懿行此次也获罪谪往广州,他自是对朝廷怀恨在心。至于苏敬则……我有他与襄阳白氏的往来书信,若是需要,现在便可交给您过目。难道右仆射以为,他当初是真心归附朝廷?”
      苏敬则在一旁听得只觉可笑,此刻薛泓话音方落,他思及陈定澜多半便隐于大殿深处,便索性满含讥诮地直言讽刺道:“薛郡守可真是误会了,您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为了保住官职,我可以用沔水两岸所有人的性命做局,为了重返朝堂,我也可以献祥瑞做马前卒。而襄阳白氏,即便是全盛时,其影响也远不及当初的琅琊王氏,我如何舍得为了这样一个非亲非故的没落世家,将拼命夺回来的青云路白白断送?薛郡守,您若真想构陷,何不挑一个更可靠的世家?至于凭舟……呵,他不过一介白衣,如何能使唤堂堂安成郡守为他所用?还是说,薛郡守原本便与连环坞有所勾连?再退一万步说来,他若心存不满、若当真在连环坞中有这等地位,又何须待到如今诸事尘埃落定后再出手?”
      苏敬则早在薛泓出言反咬时心中便已有所定夺,他自是不愿过早地与赵雍撕破脸面,但若对方设局挑拨离间紧追不舍,便唯有如此行事。这等唯利是图的名声虽不好听,却总归比其他的说辞更具有说服力,更能够先发制人,免得对方在他重返朝堂一事上借题发挥。
      钟秀听得这番几可谓“惊天动地”的言论,也只是意味深长地瞥了苏敬则一眼,不知是否当真猜到了他的真正用意。
      而薛泓听罢此言,果真懵然了片刻,方才愤愤道:“你!你简直恬不知耻!”
      “我再恬不知耻,也好过薛郡守你愚昧冲动。”苏敬则眸光淡淡地瞥了薛泓一眼,言辞虽是冷静,却也掷地有声,“陛下尚且年幼,诸多朝政仍旧仰赖太后扶持,倘若你今日得手,大宁朝堂必将陷入混乱。朝廷一乱,便压制不住各地州牧刺史,而州郡再乱,盘踞中原的昭国敌军便会乘虚而入。薛郡守扪心自问,敢不敢为你这所谓的‘博浪一击’,置大宁的半壁江山于水深火热之中?”
      薛泓难以反驳,一时唯有冷冷地盯着苏敬则。赵雍在一旁凝了神色,亦是不言不语。
      而苏敬则见得他们这番哑然无言的神色,却是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其实局势也并非如他所说的一般严重,皇帝并非颟顸不通世事,陈定澜即便身死,陈却也有足够的实力入京辅政;而即便颍川陈氏与南阳赵氏斗了个你死我活,在此之外仍有慕容临这一位“先帝知交”足以补上权力的空缺。无论是哪一种可能,大宁都不会闹到全国州郡鼎沸而起的地步。
      不过陈定澜既是隐于太极殿中,自是将她的作用说得举足轻重些更好。
      太极殿中一片落针可闻的寂静,良久过后,薛泓却忽地仰天大笑起来:“呵呵,哈哈哈……”
      赵雍的眉头蹙得更紧,而自始至终在一旁不做言语的钟秀亦是在此刻冷然开口:“你笑什么?”
      薛泓讥诮道:“笑你们蠢,笑你们为虎作伥!”
      赵雍神色不悦,好似也不曾料到他此时的这番话语:“什么?”
      薛泓复又大笑起来,眼中泛了猩红的血丝,看来竟有几分可怖:“说什么粮草不足,害得白将军贬谪岭南,多少将领在瘴毒中死于非命,分明是朝廷克扣粮草!老毒妇为谋害琅琊王殿下,不顾襄阳百姓生死!苏贼为求飞黄腾达,踩着这些人的尸体上位!竟陵钟氏当年也与连环坞不干不净,如今靠着给老毒妇婉转承欢,竟然得以重新飞上枝头!至于你赵雍……呵呵……你赵雍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时之间,殿上三人神色各异。钟秀虽不言语,神色却是极轻微地变幻了几番,再次开口时,语调已变作了隐隐含笑的轻柔:“不关心你的妻儿么?你若是死了,他们可怎么办?”
      不曾想,薛泓听他提及妻儿,反倒是更为激动起来:“妻儿?哈哈哈……你们还有脸面与我说‘妻儿’?”
      钟秀端详着他此刻的神色,又慢条斯理地笑道:“据我所知,白将军并没有你这样一号薛姓亲眷。”
      “白将军?呵呵,到底是飞上枝头的人,眼里也只剩下了这些世家贵胄。难道他白懿行是人,他手下那些出身平平的将领便不是人?”薛泓讥诮一声,而后似是稍稍冷静了些,方才低落地沉声道,“白懿行帐中副将许平,他女儿就是我的妻子,上月十六……连同我们的孩子……刚刚过世……我绝不会忘了那一日……”
      苏敬则淡漠地立在一旁,似是对他这般声情并茂的模样无动于衷:“便是不论妻儿,薛郡守,莫忘了你的三族。”
      “三族?这句话,你怎么不曾在开闸泄洪时说?你又知不知道那夜沔水暴涨,丢了性命的除却昭国敌军,究竟还有多少人?”
      “……”思及此处,苏敬则亦是难免缄默无言。片刻后,他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钟秀,见他此刻也是静静地垂眸看着薛泓,若有所思的眸光中似有几分伤怀之意。
      而薛泓却在这短暂的沉默中对上了苏敬则暗含了几分无奈的目光,蓦地冷笑起来:“别用这种同情的眼神看我,你们不配!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钟秀轻轻一挑眉,却是在端详过几人的神色后,反手抽出一把匕首,递给了苏敬则:“苏舍人,请。”
      苏敬则闻声抬首,不动声色,亦不曾立即去接那柄匕首:“这是何意?”
      钟秀好整以暇似的扬了扬唇角,方才静默不语时一瞬的悲悯已荡然无存:“薛泓指认你为同伙,此事总该有个决断。”
      苏敬则心下明了:若非特许,官员入殿皆不可佩戴刀剑,钟秀的这一手,恐怕也是陈定澜的意思。
      然而还不待苏敬则开口,薛泓已然癫狂似的笑了起来:“呵呵……你若有本事,便在此处杀了我啊!反正,我也不介意多几个‘同谋’……”他的笑声在此略微一顿,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了苏敬则:“你不杀我,便是我的‘同谋’。”
      说罢,薛泓再次放声大笑起来:“给个痛快吧!”
      苏敬则略微顿了顿,而后含笑接过了钟秀递来的匕首:“那么,薛郡守,对不住了——”
      刀光飞闪,一瞬血色飞溅。
      在薛泓的闷哼声中,匕首精准地避开了他的心肺要害,深深刺入了他的肩头。
      苏敬则默然地与他对视过片刻,缓缓松开手来,也不去抽出那柄匕首,只是侧过身对钟秀微笑开口,双手与面容之上血迹犹然:“下官与薛郡守是否为‘同谋’,恐怕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刀便能自证清白。下官窃以为太后殿下必不会如此囫囵地结案,钟侍郎恐怕也仍旧需要仔细审问他。”
      “不错。”
      殿中的重重帷幔之后忽传来了沉稳而温淡的声音,苏敬则循声回首,便见吟风不疾不徐地打起了帘幕,而陈定澜正缓步走了出来。她抬眸徐徐地扫视一番殿中众人,目光最终定在了薛泓的身上,扬声道:“把他押下去,仔细审问。一月后行刑。”
      守在殿外的羽林军士兵与黄沙典事们闻声齐齐入殿,而陈定澜侧目看向他们,又道:“对了,你们小心些,给他包好伤,别让人提前死了。”
      “是。”几名士兵立时应声,不多时便上前将人架了起来。
      而陈定澜却又轻轻一抬手,示意他们稍待片刻,而后看着薛泓,开口道:“谁指使你的?”
      薛泓冷冷一扬下巴:“无人指使,薛某一人做事一人当。方才的供词,你没听见?”
      “听到如何,没听到又如何?”陈定澜轻嗤一声,略微压了压声音,笑道,“即便你矢口否认,有些人也依旧会成为‘逆党从犯’——这可都是你的功劳啊……”
      “你……卑鄙!”
      陈定澜不为所动,只是略微偏了偏头认真地打量了一番薛泓的神色,似是看见了什么有趣之事。
      薛泓阴沉沉地盯着陈定澜,半晌,忽而朗声大笑起来,直至笑出了眼泪:“你们根本不会明白我为何如此……你们,根本不懂什么是人间之情……”
      陈定澜神色不改,眼眸深处透着居高临下的怜悯,轻声道:“就是软肋。你去岁补了安成郡守的缺,本该有大好前程,奈何自甘堕落——如今,孤用国法杀你,天经地义。”
      陈定澜蓦地一挥手,四下里的士兵们立时会意,将薛泓向太极殿外拖去。而薛泓抬起头望着她的背影,兀自冷笑起来:“呵呵,那可未必……不是每个人都如你们一般趋利而活!”
      薛泓被士兵们拖走后,陈定澜亦是向此刻殿中的三人摆了摆手,道:“三位在此蹉跎许久,也辛苦了。若无他事,便请回吧。”
      “是。”三人自是知趣地不再多言,更不愿在此事中沾染过深,便先后向陈定澜行过礼,告辞离开了。
      ——
      苏敬则趋步离开太极殿后并未立即离开台城,反倒是转入大殿东侧的复道之上凭阑暂驻,垂下眼眸以官袍的衣袖勉强擦拭着溅上面颊与双手的血迹。
      “苏公子应当不是第一次杀人了。”
      苏敬则循声看去,望见大殿飞檐后的天幕有殷红的残霞与翻墨的阴云交织纠缠,有如一幅诡谲绚烂的画卷,而钟秀正披着浓墨重彩的夕光不紧不慢地踱步而来。
      他淡淡地笑了起来,抬眸直视着对方:“薛泓并没有死,我也不曾杀人。”
      钟秀也不由得会心一笑,以平易的语气应声道:“是啊,若非与连环坞有所勾结,那人何必攀咬苏公子远离朝堂的同窗?既是与连环坞有关的人,我自是该在黄沙狱中好生招待——今日他若是死了,便是便宜他了。”
      苏敬则微微颔首:“堂堂一个安成郡守从荆、江二州边境来到秣陵,若非走了不同寻常的路子,事先绝不会毫无风声。我在怀疑,连环坞在京师与吴越一带,是否也暗中发展了势力。”
      “是个不错的审问角度——多谢了。”钟秀轻轻挑眉,在片刻的停顿过后,又低声道,“不过,杀人既有第一次,便总会有下一次,苏公子迟早也会麻木。”
      “这话以往也有人说过。”苏敬则不置可否地微笑着,双眸却是不带半分情绪地打量着钟秀,“钟公子替朝廷审查重犯、替竟陵钟氏伸冤,也算不得错。”
      钟秀微微一怔,继而嗓音嘶哑:“……我连敌人是谁都还分不清。”
      “这是何意?”
      钟秀并不多言,只是向他丢来了一方帕子,径直向宫道的尽头走去:“离宫前先打理干净,你手上沾了血。”
      “……多谢。”
      苏敬则接过帕子,下意识地在手中攥了攥。他抬眸看向钟秀离去的方向,只见晦暗的夕阳有如饱蘸着鲜血,将对方的影子得越发细长,有如血海深处扭曲舞动的鬼魅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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