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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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百三十六、斜阳草树


      五日后,太学生入台城参与策论。其时宫室内外钟磬合鸣,太傅荀越端坐上首,祭酒博士等人陪坐一旁,待诸考生皆各自入席后,荀越便在太学博士们下发策文之时,振袖起身朗声诵读起了策文的内容:
      “问秀才、高第、明经:朕闻上智利民,不述于礼;大贤强国,罔图为旧。是以三王异道而共昌,五霸殊风而并列。今农战不修,文儒是竞;弃本殉末,厥弊兹多……”
      在荀越从容慈和的诵读声之中,殿内的太学生们纷纷凝神蹙眉,执笔在黄麻纸上细细地书写起来。
      直到下朝时分,苏敬则离开中书省行至大司马门前,仍能在回首时远远听见殿中金石刻漏的报时声。
      今日正逢谢长缨休沐,她素来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又兼那日宫宴时不及与苏敬则仔细交流朝中动向,便索性约了他一同往秣陵东郊游冶。彼时的秣陵东郊正是一派水流清澈、山岩秀丽的光景,道旁春野间正有各色蓓蕾悉悉绽放,其间点缀飞鸟流盼、蜂蝶飞舞,更远处的溪水畔又有罗裙飞扬、广袖翩翩的少女们正禊饮水滨、嬉戏花丛,人面花色相映之间,便是满目娇妍。
      谢长缨端坐马上,眺望着沿途细柳成荫、绿水东流的旖旎风光,目光落在远处年轻的仕女们身上,不觉笑道:“今日倒是个好天气,正宜出游。”
      苏敬则闻言侧目,循着她的目光略微一瞥,亦是笑道:“是正宜出游,还是正宜观赏佳人?”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谢长缨讪讪地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移开了目光,而后略微压了压声音,道,“仲春郊祭快到了。”
      “看来你此次来秣陵是有皇命。”
      “荀将军今日也来了,只是不曾声张,此刻他恐怕正在台城中觐见太后殿下呢。”
      “……有些意思。”苏敬则默然片刻,低声笑道,“太后殿下觉得仲春郊祭会有意外?又或者,她想在此之后将一部分玄朔军的人马长期留在秣陵左近?毕竟豫州牧即便接手了江州军事,一旦京师突发变故,也未必能及时救援。”
      “或许二者皆有呢?”谢长缨思忖一番后,又道,“这几个月里,连环坞实在是太安静了。”
      “这也在情理之中,秣陵城中风平浪静,他们自不会贸然出头。”苏敬则微微颔首,“但仲春郊祭这等大事,无论哪一方,都没有轻易放过的理由。”
      谢长缨听到此处,不觉轻嗤一声,又问道:“说起来,太学生的策问结果应当也是在仲春郊祭前后公布吧?”
      “不错。”
      “那倒是热闹极了。仲春郊祭、太学考核、明处的‘奸臣’、暗处的玄朔军……说不定,太后这一盘棋还真能钓上些大鱼呢。”谢长缨哂笑着玩弄起了马缰,忽又微微侧目,笑吟吟地开口,好似这一切仅仅是无关紧要的闲话,“只是不知道,届时的你我之中,又是谁要做那众矢之的了——还真是残酷呢……”
      苏敬则见她口中虽说着残酷,面上却仍是一派幸灾乐祸的笑意,也便摇了摇头,笑道:“你看,我们都已经习惯了。”
      “这大约还需感谢右仆射和太后‘心照不宣’的手笔。呵……也幸亏太后觉得你我尚有用处,倘若——”
      谢长缨说到此处,话语蓦地一顿,不再多言。
      苏敬则却是全不在意地微笑着:“倘若没有这一条生路,你将如何?”
      “罢了,实力不济,说什么都是无稽之谈。”谢长缨冷笑一声,径自垂了垂眼眸,掩去了眸中的晦暗光华,“不得不说,你那时的决定是对的,即便我没有这样一个遮遮掩掩的身份,若平白背了罪名入了狱,也未必能够忍下反抗的心思,或许搏一个同归于尽也未可知——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即便同归于尽,你也会让对方先死,对不对?”
      苏敬则忍俊不禁道:“我可什么都没有说。”
      谢长缨了然地笑了一声。
      苏敬则不觉瞥了她一眼,无奈地笑道:“如你所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一切计策都是无稽之谈。无非是再忍一忍罢了,相较于他们,我还有足够的光阴去等。”
      “……呵,是啊,我们才二十四岁,日后的变数还有很多呢。”谢长缨略一挑眉,语调忽而轻快了几分,“不过,也不必总是如此压抑嘛,人可忍一时,不可忍一世——走,去燕雀湖附近散散心。”
      苏敬则眼见她拨马向山野间落英缤纷的小径而去,又见那小径分明是通往仕女嬉戏的溪水之畔,便似笑非笑地开口道:“若要去芳林苑与燕雀湖,分明是走官道更近。”
      谢长缨言笑晏晏地回首道:“哎呀,我这不是想看一看,谁能更得佳人的青睐嘛……”
      苏敬则啼笑皆非似的叹了一口气,终究是策动缰绳,随着她一同向花木扶疏处信马而去。
      ——
      直到日色西沉之时,台城中的策问方才告一段落。荀越将太学生们的答卷整理得当交与文载川后,乘车离宫回到了府邸休憩,待他在府中将将换过衣袍用过晚膳后,便有家仆来报说荀峤来访。荀越面上并未有太多讶异,只是默然思忖了片刻,便颔首命家仆领荀峤入堂。
      少顷,荀峤在家仆的引领之下步入堂中,向荀越长揖行礼道:“晚辈见过叔父。”
      荀越摆了摆手,示意他入座长谈:“不必多礼,贤侄且说一说,为何太后殿下忽诏你入京?”
      “仲春郊祭将至,太后殿下不放心,打算调玄朔军的人手暗中护卫。”
      “她的目的恐怕不仅仅是‘护卫’这么简单。”荀越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说道,“太后打算调玄朔军的哪一位将领回来?”
      “若无意外,应是谢明微。”
      “果然是他。”
      “谢明微虽年轻了些,却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加之太后诛灭北宫氏时他也是其中的得力干将,如此一来,也并不十分奇怪了。”荀峤微微颔首,又道,“她又提及了些许昭国之事。如今的伪帝在开年后便颁布了移风易俗的法令,原先的那些高车贵族们对此颇为不满。他们内政未定,凉州的残余势力也仍在苟延残喘,想必暂且不会在边境生事。”
      “此事老夫也有所耳闻。”荀越捋了捋胡须,却又感慨道,“这所谓的‘不生事’也不过是一时安宁。敕勒川上的胡人再多,也多不过中原的黎民百姓,昭国若想长治久安,移风易俗是必然之事。来日他若是当真做到了融胡汉于一家,大宁只怕便是了无反抗之力了。”
      荀峤摇了摇头:“晚辈并不觉得他当真能够做到这些——至少在短期内不能。”
      荀越叹道:“不,你不明白,如此韬光养晦数十年的昭国伪帝,会是最可怕的敌人。”
      荀峤默然片刻,方继续道:“除此之外,太后殿下也谈及了巴蜀之事——凉州虽出了变故,但大宁终不能放任氐羌占据巴蜀。只不过出兵的人选,多半是与玄朔军无关了。”
      荀越叹道:“巴蜀啊……我听闻凉州的那位护羌校尉是在西平公遇刺后,被雍城秦氏的嫡系生生逼得流亡昭国。可惜了,这世间总归有太浅薄之辈,执着于阋墙之争,却看不见大厦将倾。”
      荀峤总觉他言语之间另有一番深意,一时拿不准该如何作答。他正在沉默之时,却听得荀越又道:“京察已毕,若无意外,赵雍在祭祀后便将正式接手尚书令一职。”
      荀峤回忆起数月前谢长缨探得的那些消息,不觉冷笑起来:“赵雍?呵……竖子成名罢了。原先晚辈便觉得断粮之时颇有些蹊跷,白鸿渐与苏崇之的罪名实在来得冤枉。”
      “如今白懿行以刺史身份前往广州平乱,苏敬则也已被复用为中书舍人,可见太后殿下心中很是清楚。”荀越笑着摇了摇头,“这等大好的机会,你猜她为何按兵不动?”
      荀峤心下暗暗一惊,先前谢长缨传回消息之时,只说是赵雍勾结连环坞断了襄阳的粮草,只字未提陈定澜的名号,他便也先入为主地以为府库失火与粮车遭劫皆是连环坞所为,借着陈定澜与琅琊王这对嫡母与庶子间微妙的关系,将幕后主使的恶名泼了出去。
      但如今看来,陈定澜在这一局中,恐怕的确并不干净。
      荀越见他目光明灭间神色微凛,便也叹息道:“倒是不曾想到,山阴苏氏的这位后生如此能忍。”
      荀峤附和道:“是啊……若是换做了晚辈,只怕早已冲入廷尉寺申辩,或是在黄沙狱中不堪栲掠而死了。”
      “小不忍则乱大谋,你常年驰骋于疆场军营,到底还是冲动了些。”荀越笑道,“以他的年纪能做到这一步,的确是后生可畏,老夫也算是没有白白救了他。日后若颍川荀氏能够更进一步,他便可作为一个可靠的助力,朝中固然不缺能臣,但有胆量拉下脸面做某些事的人么……少之又少。”
      “叔父愿意出面,想必也有念及昔日的下属情谊。”
      “……不错,他也好,他曾经效忠的那位孟司空也好,老夫都曾打过交道,也的确觉得他们都是栋梁之材。”荀越顿了顿,又补充道,“但如何选择,毕竟还是在自己。”
      “世事如流水,许多事情一旦选定了道路,便再也不能回头了。”
      荀越笑道:“……你是在同情他,还是在感慨其他事呢?他甘之如饴也未可知。”
      荀峤一时无言,思忖之间唯有颔首称是。
      荀越见得他面上若有所悟的神色,便也将这些话题一笑而过,重又和颜悦色地与他聊起了近来荀氏族中的趣事。直到天色昏暝之时,荀峤方才告辞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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