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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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百三十三、兰芷萧艾


      苏敬则回到秣陵时,已是过了正月十八落灯时节,城内外皆是一派开春时熙攘繁忙的忙碌景象,农夫与佃户们径自为春耕奔走,哀叹着今春扶海洲上的大潮不知会不会影响到自家的田地,而书生士人们也正为朝廷重开太学之事津津乐道。
      他并没有过多地耽误时日,只是遣流徽去打探一番市井之间的传言,便先行回到了暌违已久的城中宅邸。及至傍晚时分,流徽方才从市坊间折返,悄然推开了书房的门:“公子,都打听清楚了。您想从何处开始听?”
      苏敬则闻声放下了手中的书册,轻轻摇了摇头,笑道:“不必劳你再复述了,我只有几个疑问而已。”
      流徽暗自松了一口气:“公子尽管发问。”
      苏敬则斟酌片刻,问道:“太学何时重开?”
      “二月之前,恐怕就在这几日了。”流徽顿了顿,又补充道,“据说新任的太学祭酒便是南泠书院的那位文先生,慕容家主如今晋升为吏部尚书,也兼领了太学博士一职,另几位太学博士亦是德高望重的大儒。不过,因朝廷只开太学而不开国子学,世胄贵族们大多颇有微词。”
      古时天子置太学以养天下博学之士,至元帝开国后,又为五品以上之官僚子弟专设了国子学,自此贵族子弟入国子学,而寒门士人入太学,二者分轨并立,层级森严。如今朝廷专开太学崇儒兴教,又欲修改擢英之法摒除世家纨绔,自是令一些享乐已久的高门士族心生不满。
      “这样啊……”苏敬则若有所思地一颔首,转而问道,“来时我听不少人提及了扶海洲大潮,这其中有何异样?”
      “寻常的大潮水罢了,听说还几只体型如山的异兽搁浅在了沙洲之上,不过海浪汹涌,寻常渔夫也不会冒险往沙洲一探。”
      苏敬则轻轻哂笑:“那多半应是海中鲸鲵,百姓以往不曾见过,方以为是异兽。只是落到太史令眼中,却又不知会如何编排其中凶吉了。”
      流徽见他沉吟不语,一时难免讶然:“公子……没有其他问题了?”
      “嗯,已经足够了。”苏敬则笑了一声,抬起眼来,“或者,流徽还有什么想说的?”
      流徽摇了摇头,嘟哝了一句:“余下的大部分……公子不听也好。”
      听得此言,苏敬则却好似局外人一般笑了笑,而后说道:“好了,今日忙了一整天,你也早些去休息吧。”
      流徽原本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最终只是悠悠一叹,告辞离开了书房。
      苏敬则仔细推算着如今的局势,最终只是在卧房里半睡半醒地浅眠了一夜,便在次日清晨离开了家门。
      ——
      彼时春阳初生,秣陵的街市之间已有行商小贩吆喝着开始了一天的生意。苏敬则经由朱雀浮航越过秦淮河,又向东南方穿过了几处街巷,便来到了顾府的院墙外。他在街角驻足沉思了片刻,便趋步上前,来到了西角门外。
      在门房看守的家仆原本正百无聊赖地倚着门发呆,见得有人前来,忙站直了身形,轻咳一声,肃然道:“站住,你是何人?为何在顾府门外徘徊?”
      “这位大哥,”苏敬则见他率先开了口,便顺势在门外站定,微笑道,“在下特来拜见顾太宰。”
      家仆听得此言,不觉讥诮地笑了一声:“呵,每日求见太宰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我们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敢往府中放的——阁下既说要拜见太宰,那么可有名帖?所求为何?”
      苏敬则笑意不减,上前一步递上名帖,道:“所求为何?不,在下今日是来请顾太宰品鉴一份珍宝。”
      “珍宝?”家仆一时来了几分兴致,这才上上下下地将他打量过一番,抬手便要去接名帖,“怎么听起来神神叨叨的……你若见了太宰,可莫要装神弄鬼。”
      苏敬则温和一笑,乘着他接名帖之时又悄悄塞了一小袋铜钱:“在下不敢妄言,还请您通融一二。”
      家仆两眼骨碌一转,在接了名帖后迅速地将铜钱收入怀中:“好嘞,那就劳您在这儿稍等片刻。”
      苏敬则自是含笑长揖,目送着家仆走入角门之内。而不过多时,对方便带着一言难尽的复杂神色重新出现在了门外,在又一次上上下下的打量过后,才向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苏公子,请吧。”
      “有劳。”苏敬则的笑意越发温和无害起来,他举步跟上了这名家仆,就此踏入了顾府的西角门。
      此处虽并非府邸正门,入内后却仍可遥遥望见正堂处的雕墙峻宇。苏敬则随家仆穿过一道回廊,来到了一处松竹横翠、窅然清寂的雅致庭院,其间两侧排有古槐,角落处有青松如盖,檐下堂前遍植兰菊,别有一番风致。再由此踏入庭院正厢,便可见高堂素壁、窗明几净,顾荣正端坐于案桌后的主位之上闲品清茶,而案头的博山炉中清气袅袅,氤氲流转。
      “今日倒是来了稀客。”顾荣见苏敬则到来,便向家仆挥了挥手,待他退去后,方点了点对面的客座,微笑道,“苏公子,先用茶吧。”
      苏敬则依言趋步上前入座,双手接过一旁心腹侍从递上的茶盏,含笑道:“多谢顾太宰不畏流言,一杯清茶正解晚辈口干舌燥之苦。”
      顾荣侧目见他趋步入座,便也不疾不徐地应了一声:“苏公子费心费力地来到此处,老夫到底不忍心让你吃闭门羹。听闻你今日是携礼来访?可惜恐怕要令你失望了,老夫对于那些黄白之物,向来兴趣缺缺。”
      “晚辈明白,七青八黄之物毕竟庸俗,顾太宰既为士林清流之表率,自然不会贪恋这些。”苏敬则亦是笑意从容,“何况您素来与人常结善缘,数年之间任他东风西风,总能独善其身,晚辈着实佩服。”
      “‘独善其身’可不容易。”顾荣淡淡地方下了手中的茶盏,抬眼看向苏敬则,他心下已打定了主意,便也不再客套,“苏公子此行想必不仅仅是为了说这些无谓的场面话吧?”
      听得此言,苏敬则便知无需再过多寒暄。他垂眸默然了片刻,便敛容正色,肃然地向顾荣说起了早已设想出的话语:“晚辈只是羡慕顾太宰能够为国效力,可惜晚辈一介文人戴罪之身,恨不能屠戮蛮夷为琅琊王殿下报仇,不能为襄阳军民雪恨……”
      说到此处,他顺势避席起身,向顾荣行顿首大礼,扮出一副神色诚恳的模样:“晚辈自知如今朝野士庶不屑为伍,然与其闭门不出抱憾终身,不如倾力一赌,以搏来日。”
      “苏公子这是作甚?老夫可受不起啊……”顾荣连忙伸手虚扶,余光却是瞥了一眼窗外,“你方才说到了赌,门房通报时亦说你是来请老夫‘品鉴珍宝’,不知如今,可否据实相告呢?”
      果然没有拒绝。
      苏敬则心下暗自嗤笑一声,面上却仍旧是答得恭敬而小心:“晚辈的赌注便是,长生久视之道。”
      顾荣抚须而笑,略微抬了抬眼:“哦?这倒是有趣,苏公子说一说,何谓‘长生久视’?”
      苏敬则微笑道:“水无常形,权无常势。晚辈听闻簪缨之家皆讲究中庸之道,交结往来无不是四方八面云行雨施,如此方得细水长流。”
      顾荣会心一笑:“此言得之。不知苏公子对此有何见解?”
      如慕容临所言,吴郡顾氏在屡次失手后,需要的已不是如今一朝一夕的荣华清誉,而是长久的尊荣。然而顾荣毕竟有着多年洁身自好的姿态,不能亲自为之,亦不便说破。而顾宸晏虽为顾氏族中难得的青年才俊,却是铁了心要做壁立千仞的清流,也就更不会低头屈就这等投机取巧之事。
      但吴郡顾氏毕竟不能依靠清誉稳坐江南世家之首。
      思及此处,苏敬则施施然笑道:“其一,或许顾太宰需要看一看那份‘珍宝’。不过这‘珍宝’体量庞大,还需顾太宰着人去取。”
      “哦?”
      “近日扶海洲大潮,有鲸鲵搁浅于海中沙洲,百姓不解,以为是海中异兽。若能取体型适宜的鲸鲵白骨,将肋骨插入头骨两侧的空洞,再以鼋鼍的四足稍作矫饰粘连,便可呈蛟龙之形。”苏敬则思忖片刻,又道,“所以,这是一个祥瑞,人为的祥瑞。襄阳一战,大宁惨胜,而国库空虚之兆更甚,正是人心浮动之时。倘若太宰此时献上‘龙骨’,令天下人以为扶海洲大潮实为祥瑞现世,其间良苦用心,必能上达天听。”
      “呵呵……”顾荣不置可否地笑着,“祥瑞的确是个好东西,但再好的东西一旦用错了地方,便是祸害。苏公子连伪造龙骨之法都知道,何不亲自献上这祥瑞?”
      苏敬则见他并未拒绝,便立即趁热打铁道:“顾太宰,晚辈如今已革职闲居,又在别处养了数月的伤,如今没有门路进不得台城,也说不上什么有分量的话。既如此,何不交由他人因事制宜?至于晚辈……能够分得其中一二,便十分知足了。”
      “那么,苏公子的其他见解呢?”顾荣拈须而笑,“一并说了吧,如此老夫也好提一提条件。”
      “另一个见解,想必正是顾太宰心中所想。”听得顾荣有意提出条件,苏敬则了然地笑了笑,“晚辈斗胆猜测,您需要晚辈写两份奏疏——两份相同的、请求朝廷调豫州牧陈却领江州牧职权的奏疏。一份赶在太学重开前,一份则在世胄贵族为此大举弹劾时。”
      顾荣亦是闲然而笑:“看起来,苏公子的确很想重返仕途,竟是将功课做到了这等地步。”
      “不敢,只是希望。晚辈希望……能够尽自己所能。太大的福分,晚辈一介罪人承受不起,只是人生于世,终归需得安身立命。顾太宰以为如何?”
      顾荣这才微微颔首,而后却道:“不过,这祥瑞终是无中生有,溜须拍马者,难保不会成为众矢之的。”
      苏敬则轻笑道:“倘若顾太宰担忧此事,那么一旦他人追究,您便如实说是晚辈的主意。而您只是太过希望稳定人心,方才错信了谗言——晚辈并不介意再多一条‘溜须拍马’的罪状。”
      顾荣听得此言,倒是沉默了片刻,以一副宽仁慈和的模样叹息道:“苏公子看来是抱了不成功则成仁的决心,老夫若是现在赶你出去,也未免太过冷血,倒不如成全了你——怎么还跪着?起来吧。”
      “是。”苏敬则微笑着起身入座。
      “用完这壶茶再走吧。”顾荣端详着他此刻从容安宁的神色,再次开了口,“老夫还有一问,苏公子为何不选别人?譬如荀太傅,他是你在鸿胪寺时的上峰,当年出使并州时也对孟司空颇为欣赏,这一次你能走出黄沙狱,更多的还是靠他的上奏。如今寻常政务老夫已不多过问,你如何能断定,老夫会趟这浑水?”
      “顾太宰有所不知,正因荀太傅与晚辈的这些交情,才不能去求他。”苏敬则轻轻地摇了摇头,低声道,“历代朝堂之上,朋党之分其实皆是常有之事,但落在上位者眼中,却是莫大的忌讳。晚辈如今若想取信于君,便唯有做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顾荣颔首:“呵,是啊……看来与所有人皆是朋党,实则哪一方都不会真心接受,最终等同于无朋无党,孤臣而已。”
      苏敬则微笑道:“太后殿下需要这样的人——或者说,这样一把借刀杀人的刀。”
      他没有说出口的后半句话是,朝廷上爱惜羽毛之人比比皆是,这样的人因为做的实事太少,自然不会犯错。但无论陈太后还是皇帝,都不会需要太多这样的清谈名士。
      顾荣笑了一声,却不似先前一般惺惺作态:“孤注一掷的年轻人……你是在惧怕什么,又因何而必须行此下策呢?”
      苏敬则的神色不着痕迹地僵了僵。
      “你是宸晏的同窗,似乎也是他昔日很谈得来的知交,但你们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顾太宰,”苏敬则垂了垂眼眸,幽幽一叹,“您是以长宁祖父的身份问出这一个问题么?”
      “……不错,这与我们今日谈论的公务无关,你只管说实话。”
      “这其实并不奇怪,我们都只是走在自己最适合的道路上,仅此而已。而对于晚辈来说,只有活着,尊严和理想才能有所附丽。”
      顾荣一时默然无言,良久,方才徐徐端起了茶盏:“那么,老夫也唯有祝愿苏公子,日后在抵达道路尽头时,也不会后悔。”
      ——
      嘉安二年正月二十,太宰、嘉兴伯顾荣以江州防卫空虚为由,奏请授豫州牧陈却代领江州诸军事,江南诸臣以为不妥,皇太后沉吟久之,乃曰“容后再议”。及扶海洲现龙骨,太史署占为大吉,皇太后遂命太常寺迎之,又纳尚书左丞、驸马都尉慕容临之言,诏曰:“孤观之今时,见官学久废,士风日下,世胄多桀逆放恣,寒门无报国之途,当重开太学,讲授经籍以明礼义。”
      ——《宁书·后妃传·孝元文皇后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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