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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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百三十一、残毡拥雪


      苏敬则自南泠书院返回家中的当夜,京口便簌簌地落起了小雪。至中夜后,窗外霜风渐紧,时闻疏雪落梢,折枝声声。待到次日晨起之时,便可见院中四囿堆雪,有如涂银泼汞,腾光照人。此后的两三日也皆是寒风郁积,愁云不散,大雪时停时落、回散萦积,及至嘉安元年的除夕日时,京口城内外的山川屋舍间已俱是一片缟素。
      虽是除夕,这处宅院中却也并无太多节日应有的喜庆,苏敬则仍是在卯时正便已没了睡意,径自洗漱过一番后便为暖炉添了炭火,仍旧倚在窗畔的案桌旁翻阅着书册。待到卯时末,留守于此的六七名家仆也先后做完了每日例行的杂务,忙不迭地张罗起了厢房院落的洒扫与年夜膳食的准备。
      到得傍晚时分,眼见联翩的暮云间又落下了新雪,宅中诸人在晚膳后皆是得了应允,各自回到厢房中烤火取暖。而苏敬则却一时起了兴致,披上鹤氅裘取了一只细颈白玉瓶,径自踏着飞雪碎琼,去后院中折了一支绿萼梅。他又捧了新雪在瓶中插上,方才折返回来,将白玉瓶放在了卧房窗外的流滴垂冰之间。
      檐下的红灯笼在风中轻轻地打着旋儿,为瓷瓶与绿萼皆镀上了一层浅淡而迷蒙的金红光影。
      谢长缨也正是在此刻踏入了小院的侧门,抬眸望向檐下长身玉立的苏敬则,见他神情疏淡,眉眼中隐隐的锋芒在微雪与白梅之间显得尤为铮然自若,便走上前笑道:“难得你也有这样的好兴致。”
      苏敬则闻声回首,见身后是的谢长缨笑意宛然,眉梢上原沾着一路疾行时带来的几点的雪粒,此刻大多融化垂坠在眼睫之间,被灯笼的烛光映照得碎光迷离。
      他随即回以一笑:“看这天色已经快入夜了,你如今过来,莫不是要在此守岁?只是我这里可比不得天权苑热闹。”
      “自然是要守岁的,不过不在这里,也不在天权苑。”谢长缨眸光一转,侧身指了指院门外停驻的马车,道,“我雇了马车也备了炭火,所以……你要不要同去?”
      “好。”
      苏敬则颔首,只是轻轻应了一声,便在向家仆简单交代过后跟上她的脚步,走出小院登上了马车。而谢长缨自是驾轻就熟地跃上马背,扬鞭策马,向江畔渡口辘辘而去。
      约摸半个时辰过后,车舆在一声清亮的马嘶声中稳稳停下。苏敬则紧了紧鹤氅裘走下车来,却见前方江水浩浩连天入海,在大雪之中翻涌着细碎的白浪,而这一处小渡口的码头前泊着十余艘渔船,却独有一艘挑着摇曳的风灯,彷如一粒坠入无垠海面的星子。
      谢长缨翻身下马,抬手指了指那艘挑着灯的渔船,朗然笑道:“走,去船上坐坐。”
      “原来你是打算在此守岁?”苏敬则不紧不慢地跟上了她的步子,微笑道,“怎么忽然有了这样的兴致?”
      “前两日奉荀将军之命去江北走了一遭,乘船回来时正巧是雪夜。”谢长缨当先踏上渔船握住船桨,回身又道,“我那时见江岸雪景甚好,便想着不如今日邀你同来一观。”
      苏敬则亦是在她之后稳稳当当地踏上渔船,目光落在了船桨之上:“原来你还会这些?”
      “当年做绣衣使时,我也是扮过几次渔家女的。”谢长缨挑了挑眉,向着船舱的方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调侃似的笑道,“那么,请苏公子入座,我这便领你一览江景。”
      见她兴致盎然,苏敬则也自是顺从地颔首应允,前往船舱深处的小榻前入座。谢长缨抬手掩上船舱的门扉隔开风雪,而后便轻快地吹了一个呼哨,挂起风帆摇动船桨,荡悠着向江心缓缓而去。
      江岸的积雪与城中的灯火将此刻的夜空映照得泛出一丝沉酣欲醉的酡红,借着渔船上悬着的几盏风灯,苏敬则卷开船舱的帘子看向江面,微风顿时卷着几点细雪掠了进来。冬夜的江面落雪森凉,微红的天幕与船头的灯火照见四面一片蒙蒙的灰,远处连绵的山在墨蓝的苍穹下抹出雪色与靛色交杂的虚影。在这片渐转细弱的风雪之中,渔船悠悠漂流,苏敬则自半开的门扉向外望去,便望见谢长缨箬笠下的银朱色衣袂在船头鼓荡,有如一幅静止在时间里的画。
      渔船便如此在夜雪中从流飘荡着,苏敬则收回目光环顾着船舱内的景象,见其中陈设齐全,更有预先备下的许多杯盏茶具,便取了吊炉茶镬,在小榻前的炉灶上径自煮起了茶水。只是待到镬中泉水滚沸,他却又取了几瓢注入铜盆,浸上了帨巾,而后又将船舱中的毛毡轻裘铺上。
      不多时,谢长缨亦是解了蓑衣箬笠步入船舱,反手扣上门扉,在这茫茫江水之上,终于得以恢复原本的声线,笑道:“原本是想备些烈酒对酌,可若是如此,我恐怕还得背着你上岸回城。”见苏敬则闻声侧目,她略微顿了顿,复又调侃道:“当然,其实还可以留你在这渔船上顺水漂流。”
      “那也不错。”苏敬则向火盆中添了银丝炭,抬手取了铜盆中浸得温热的帨巾递给了她,淡淡地一笑,“了无挂碍地随波逐流,其实也未必不是好事。”
      “算了吧,若真有那一日,你也必定是夺了船桨逆水行舟的那个。”谢长缨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接过他递来的帨巾暖手祛寒,在小榻的另一端入了座,笑道,“再向前便是江心了,我学艺不精,可不敢轻易过去,就在这儿等待子时的烟火吧。”
      “时辰还早,你约我来此,恐怕不是为了枯坐到子时。”
      “的确,我合该问一问,前段时间连日阴雨潮湿,你手足之上的伤可有复发?”
      “……皆是无碍。”苏敬则有些局促地愣了愣,而后笑着摇了摇头,“你知道我方才所指并非此等闲话。”
      “呵……”直到十指渐渐地都有了暖意,谢长缨方才再次开口,顺着他的话语漫不经心地道,“那我是不是该附和着问一问,前两日慕容先生说了些什么?但其实我也能猜到不少,唯一好奇的是,他对你的‘提点’是什么。”
      苏敬则垂眸滤着茶末,将那日之事简短地陈述一番,末了又道:“大致便是如此了。”
      “用‘奸臣’的方法?你还真是一点也不避讳。”谢长缨不觉莞尔,“不过如此一来,你可要小心了,别当真做了陈定澜的垫脚石。”
      “我自有分寸。”
      谢长缨默然片刻,淡去了唇畔玩世不恭的笑意轻叹一声:“你随御史台的那些人回京前,似乎也是类似的回答。”
      “此后的局势也的确如我预料,不是么?”
      “……定要这么说的话,也不算错。”谢长缨蹙了眉微微侧目,夜风吹了雪沫,正从帘子的缝隙掠入船舱,碎在他鹤氅裘下平整的衣襟里,而领口处雪白的绒毛正拥着他线条流畅的脖颈与下颌。
      她轻轻摇了摇头,也不打算继续这一个话题,转而取了一旁的匣子打开,拿出一只龟甲与三枚铜钱,道:“罢了,近日闲时我翻了些卜筮之书,略学了些皮毛,你可要试试?”
      “你还真是……在这等奇门外道上涉猎广泛,”苏敬则忍俊不禁,“权且看一看吧。”
      谢长缨笑了笑,便也依照着卜筮之法,将铜钱塞入龟甲,口诵道词上下摇动,待铜钱尽数抖落后记下阴阳面,如此反复六次,便得六爻卦象。
      “上六,九五,□□,六三,六二,初九,云雷屯卦。”谢长缨辨认了一番卦象,沉下面色思忖道,“刚柔始交而难生,是为屯,动乎险中,起始维艰——看来我今夜的手气不太妙呢……早知道前几日不与远书他们玩樗蒲了。”
      “原本不过想随意讨个吉卦静心,不曾想……”苏敬则轻挑眉梢,低声调侃道,“你日后若离了朝堂,倒不妨扮作个游方坤道替人批命。”
      谢长缨不解地瞥了他一眼。
      “你这一卦,的确算出了我的不少心事。来日若有机会,或许能够与你细说。”苏敬则轻叹一声,而后径自拈起一枚铜钱,随意地把玩起来,“屯者,主卦为震,雷雨满盈,万物始生;客卦为坎,流泻下行,失其道也。屯虽为凶卦,然隐含主方新生、客方衰落之意,观之凶险,仍有生机。”
      谢长缨端详着他此刻的神色,却是对他这一番解卦之词不做品评,良久方道:“崇之,你猜一猜,我现在想到了什么?”
      苏敬则闻言侧目,却是当先递给她一盏刚刚满的茶汤,眸中浸着迷离的夜色:“若是与朝局无关之事,你的所思所想,我又怎么猜得准?”
      “呵……我是在想云中的事,那时我说,无论是得偿所愿或是一无所有,我们总归都能更赤诚些。”谢长缨分明从他的眸子里读出了几分了然,便也未给他作答的机会,略微倾身逼近些许,于是对方的秀逸风神也愈发清晰地撞入眼中,“我知道你习惯了临深履薄,不会轻易示人真心。我也知道你总觉我言行佞慧诈巧,虚实难辨。所以我总想着,往后哪一日你若愿意解与我知,其实也未尝不可。”
      苏敬则一时不语,神色不见起伏,只沉沉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良久方低声道:“并非我到如今还蓄意隐瞒,只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也是,多少事情经年累月地压在心里,到最后也不知究竟会变成什么。”谢长缨语调一轻,若无其事地在他身侧坐定,又探手捋了捋他玉佩上垂下的流苏,闲谈似的笑道,“如今想来,幼时在意园的日子,的确是恍如隔世了。”
      未曾想到谢长缨会率先开口,苏敬则略有些讶异地侧过脸看向她:“还是第一次听你提及往事。”
      “左右时辰还早,随口说说罢了。何况那些旧事算不得什么秘密,我也算不得。”谢长缨轻嗤一声,漫不经心地说道,“听说是因为我满月抓周时抓了一册兵书,父亲很是高兴,每逢回京述职时,便也要亲自教我读书习武。至于他不在的时候么,叔父是个很有趣的人,很少拿长辈的架子压人,我那位师兄虽说实在不靠谱……到底也勉强算是个良师益友。”
      听得“不靠谱”三字,苏敬则忍俊不禁地笑了一声:“这话若是教沈先生听见了……”
      “那又怎样?他也不能千里迢迢来教训我一顿。”谢长缨轻快地笑了一声,又抿了一口茶汤,道,“总之,倘若没有那场变故,我大约会是洛都最令人头痛的骄纵女公子了。”
      “那之后的事情,我倒也听过一些传闻。”
      “实情和传闻也差不了许多,母亲用家中一个身量与我相近的年轻侍女将我换了出去,但我……与城外接应的人失散了。然后就是很顺其自然地……当乞儿咯。”谢长缨似笑非笑地看向了凝神静听的苏敬则,“嘿,这样听来是不是觉得,还是我的运气更差些?”
      “……幸而谢侍中教了你一些拳脚。”
      “那倒是的确。洛都的乞儿流民可不算少,好在时不时死上几个也没人在意,这可真是谢天谢地了,不然我对那些不长眼的家伙下手时还得挑一挑方法。”谢长缨又道,“再后来么……绣衣使向来爱在乞儿中挑些有资质的回去培养,缘由也很简单,这样的人好控制,也没什么牵挂。如今想一想,绣衣使中教授的那些招式的确很是实用。”
      苏敬则安安静静地听完了谢长缨的这一番话,接过她手中的空茶盏再次斟满:“可见绣衣使的人太大意了些,竟是将你领了回去,这可是名副其实的‘养虎为患’。”
      “怎么?若是换做你,会觉得一个小女孩儿是什么致命的威胁?”
      “这可难说。”
      “至于杀人这种事么,一回生二回熟,反正我日后必定做不得普度众生的大善人,总归是要下地狱的,倒不如坦荡些。”谢长缨好整以暇地笑着,接过他递来的茶汤,“我说完了,就是这么个……很无趣的故事。后来的事,你想必也都见到了。”
      苏敬则默然片刻,终究轻轻摇了摇头:“你倒是看得开。”
      “毕竟那时是怀了必死之心的,这样一想,还是及时享乐的好。”谢长缨耸了耸肩,在说完这一句后,却是略微垂了垂眼眸,沉声道,“所以,其实无论你那时目的为何,我都该感谢你给了我活下去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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